嫂子进我家门那会还是在文革暴发的前一年修建的土院子里,窗户上贴上了大红的镶着喜鹊的剪纸,新房全部糊上了一张一张的大白纸,真是亮堂。嫂子是用毛驴娶回来的,毛驴走了多少的路,我不知道。毛驴头上还扎了漂亮的红头绳,另一头毛驴则驼着陪嫁的大木箱子。嫂子娶进门到了黄昏,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好奇地去看时,她在炕上端庄地坐着,腿上盖着新被子,我肩膀斜靠着门框,一只脚踮在门槛上,另一只则伸在门外面。嫂子红润的脸蛋儿,羞羞地看着我,我也不敢怎么抬头多看,噗哧一笑,捂着嘴,就跑开了。
那年嫂子21岁,我13岁,正赶上我续牙,上面一排门牙像狗吞的一样掉了三颗,张得像个被水冲了的大豁口,贼吓人。家里人担心我这个年纪再也长不上来了。晚上无一例外地闹洞房,村里的小伙子们可疯狂着呢,我倒期盼着嫂子能躲过这一劫,人一拨接着一拨地涌来,热闹的很,现在想起来,就像电影院送走了一拨影迷,又迎来了另一拨热情的影迷。他们吆喝着抓猫似地一把抓住了我,七手八脚地把我掬到嫂子跟前,硬让嫂子的手指头抹了一下我的牙,还说:“续牙的孩子,只有新娘子一抹,牙齿才能长上来。”那时的我,既害臊,又甜蜜,只是盼望着牙齿能早早地长出来。现在,我真还是一颗牙齿也不缺呢。
嫂子是娃娃亲,大哥四岁那年,有一天傍晚我家推门来了个过路人叫狗娃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对我母亲说:“只要能给碗饭吃,就给你家孩子说个媳妇。”于是,大哥从上小学起,一到周末,从学校里放学,直接背上书包就去转丈人家了,礼品则是母亲事先蒸好的白面大馒头。
嫂子刚进门像个疯丫头,干活的事好像与她无关,喜欢赶集,爱看戏,邻居家我有个堂属侄女,是待嫁的年龄,她们俩老寻思着到哪里好好地逛去,可笨拙得都不会骑自行车。我和侄女的弟弟也同龄,又是要好的玩伴,恰好那时刚学会骑车子,而且是星夜兼程地学,新鲜得很,心热得很,成天捉摸着走个远门过把瘾。嫂子和侄女就真的使唤起我们,于是,推上嫂子陪嫁过来的自行车,不管多远的路,只要她们说去哪里,我们俩就骑到哪里。山路上,咣啷啷走了。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母亲不分昼夜地为我赶做了一套新被子,一床新褥子,被面是极鲜艳的红丝绸,和嫂子刚进门时的新嫁妆简直一模一样,缀着大红色的双“喜”字,以及一朵一朵的牡丹花。褥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树叶子,绿得十分可爱,以及黄红兰相间的条纹。嫂子则送了我一样东西,是一双崭新的袜垫,听说是连夜赶出来的。那是我得到的第一双新袜垫。
后来,每次回家,不管多忙,嫂子都要专门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尽管嫂子和大哥拉扯着四个孩子。什么荞粉、甜醅子、浆水面、疙瘩拌汤,都要给我一一做到,因为嫂子知道,这是我从小最爱吃的。每次绝对让我吃个精饱,以至回到城里,胃里还撑得鼓鼓的。
前几年谈对象时,父母不便问的话就托嫂子来问:“平,现在说哈对象着没?差不多就行了,你也不小的人了。”嫂子敢问,我是不能顶撞嫂子的,而父母则未必如此,如果遇上我不情愿了,还会瞪上一眼,便再无下文了。
有一年的“五一”,父亲的胆囊炎老毛病又犯了,我放弃单位组织的旅游,就回老家送了一趟药。嫂子正在忙着摘苹果花,这个季节是苹果收成最关键的季节,怕风吹,怕雨打,怕霜冻。临走的那天早晨,父母和嫂子一起出来送我,走到家门口的一棵楸树旁(童年时常常抱着楸树玩,如今这棵树已经是参天大树了,而我显得愈加矮小了),嫂子又递给我一双袜垫:袜面上栖息着两只鸳鸯,仰头相向,被一朵朵荷花簇拥着,袜垫的四周用紫色的线缝上了一圈,甚为温暖。捏在手里,我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提包里,心里涌涌上瑟瑟的味道。从家门走出,又踏上了那熟悉的远行的路。
一年中不管我回多少次家,每次嫂子都会送给我一双袜垫。整整十四年了,那该是多少双袜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