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实
棉花机是被老牛买回家作为儿子小牛娶媳妇的彩礼,也叫轧花机。
棉花机的身量很大,需要老牛单独盖一间砖头房来放置棉花机。因为老牛对棉花机的这些好,所以棉花机尽力的为他压好一条条棉被,看着他将轧好的软乎乎的棉被递到别人手上时候的笑脸,棉花机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牛还不能老,在棉花机的记忆中,老牛正值中年,皮肤因为长时间在地里务农被晒的黑黄,老牛身量较高,他在村头上过几年小学,所以脊背总是直挺挺的。棉花机无数次的仰望老牛的背,每每都能从他身上看到无限的蓬勃,在老牛的家里,他的这种奔劲,影响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很多人。
老牛做生意很公道,遇到讨价还价的客人也不计较那三块两块的,遇到那种不讲理找麻烦的,老牛也不怕,别人给他黑脸他就笑脸相迎,纵使别人说的话再难听老牛总有法子相对。棉花机压出来的棉被软和宣实,一点都不掺假,回头客很多,第一波客户在这里有了好的体验就会推荐认识的人来,长此以往,客户渐渐多了起来,老牛依靠棉花机养活了这个小家。
小牛出生的时候,那段时间老牛笑容最多。
作为一个新手爸爸,老牛要学的很多,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几天不开张也是常有的事,棉花机顶上慢慢的落了层灰。女主人也时常来机房帮衬老牛,他们的房子在街上店铺后面,两层四间的小房子,隔了两层砖头,棉花机从来没听过他们夫妻俩吵过架。
随着小牛的慢慢长大,棉花机听到最多的就是老牛说小牛:“你个混账玩意儿!”
小牛当然不服输,扯着小孩嗓子和老牛对骂,老牛哪有刚刚初中毕业的小牛会的词语多,常常被小牛气得面红耳赤,呼哧呼哧的大喘着气。
夜里隔壁又响起了吵架声,是小牛到了半夜还没回来,什么话也都没留给家人,家里的父母担心了大半天,小牛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和老牛争执着。棉花机习以为常的掏了掏耳朵,继续阖上眼,不出意料的最后听到了那句像往常一样的结尾:“滚了就别给我回来!”
没想到,这些话说着说着就成真的了。
小牛真的离开家了。
倔强的小牛什么都没带,义无反顾地从家里冲了出去。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出去的,小牛的朋友小奇也跟着他一块离开家了。小奇的父母很生气,小牛不在家,矛头就对准了守在家里的老牛,那对夫妻成天来老牛家里闹,一次两次还好,后来他们就专门挑有顾客来的时候上门闹,事情的结果是老牛掏了钱,免了这场无妄之灾。
老牛家里少了儿子,他心里同样不好受,棉花机观察的出来,这几天老牛开这间红砖屋子的次数都变少了。老牛越来越沉默,每天做的最多的是蹲在门阶上用一双担忧混杂着期望的眼睛看着路中央。有时候女主人叫了老牛好几次他都没有回应,整个人就像是魂身分离了一样,他的一颗心随着跑出去的小牛也被牵动了出去。
后来老牛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两位穿制服的警察来了,经报警调查,找到了小牛和小奇,老牛和邻居立即上了车找过去。警车浩浩荡荡的驶离,女主人在门口含泪摆摆手,无言的脸上是泪水。棉花机想,这下老牛可以放心了,小牛被找回来,他们一家团聚,小牛在外肯定感受不到家的温暖,经此一遭,说不定他们僵硬的父子关系反而可以挽回。
小牛到了工地上,刚离开家时的雄心壮志被打磨干净了,他和小奇是年纪最小的工人,还未成年,严格来说是不允许雇佣童工的,可是包工头看中了他们的“廉价”,做主将二人留了下来,但是之后的遭遇并没有延续包工头一开始的“好意”。他们不仅工资被克扣,日结的工资每天总是被扣下几元钱,小牛气不过带上小奇找上工程承包方,两个人却被他召集工人来狠狠地打了一顿,在工地上住的是棚子房,大通铺里摆着六张上下铺,小牛和小奇作为“资历最浅”的工人,时常被老工人使唤。
老牛跟着警察到工地的时候完全没认出那就是小牛。
个子快达到老牛脖子高处的少年正弯着脊梁从砖头跺里向车上转移,小牛已经来这里半个多月了,这些搬砖的基本活他都干得很熟练,每天浸处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小牛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在这里脑子每天都被劳作辛累所充斥,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可是小牛在这俱躯壳里还体会得到疼。
“牛向朝!”
突如其来的喊名声惊住了埋头于尘土飞扬砖头间的小牛,手上一个不稳,钢铁制成的砖夹子夹着的五块砖砸向地上,其中一块落到了小牛脚上,疼痛感袭来,小牛反射的蹲下身子痛出声来。
“小牛!小牛!砸疼了!爹给你揉揉。”
老牛急忙地跑过去,半跪在地上,小心的给小牛揉着脚,口中还说着疼不疼要不要轻一点的话。被“抛”下的警察很理解,找负责人核实事情去了,按照法律来说雇佣童工需要罚款五千元,负责人大为慌乱,面色焦急的求着情。
老牛领着小牛到棚子屋前,说:“小牛,爹带你回家。”
小牛:“我不走!”
老牛气得直瞪眼,急了就要上前拉着小牛走,被少年使劲的甩开,小牛不走是有原因的,一是身份证被扣下了跑不了,再是小牛和小奇商量过了,他们不走。这里是很苦,工钱低干活累,但在这里小牛知道自己是有用的,他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所以哪怕继续带在这里累死累活,他也愿意留下来。
“爹,我是不想待在这里,可是我回去能干什么阿?我的成绩高中是考不上的,初中毕业的学历在家里能找什么好的工作,还不如在这里搬水泥,至少还能养活我自己。”
这一番事实令老牛沉默了,弯着身子蹲下来,老牛哆哆嗦嗦的从外套内衬里拿出那两元钱一包的雄狮,接着火柴点燃,老牛颓然的沉默的抽着烟。一根烟抽完,老牛也做了决定,对着小牛坚定的说:“必须回家!回家接我的班!”
那一次老牛在红砖房外独坐了大半夜,棉花机就和他隔着一道门的距离,谁也没先说话。棉花机懂老牛的心情,他的基业迟早都是要给小牛的,只是他现在正处在中老年的交界处,蓦地没有了工作,就像是和世界脱轨前给你个预警,你知道它会来,也知道它什么时候来,只是你还不想准备好。
小牛完全不会弹被子的手续,老牛就手把手的交小牛,除了手上的工艺,还有与别人相处时交流的技巧,小牛被老牛带出来的那天,老牛看着看着就掉眼泪了。小牛问他什么了,老牛笑笑,憨厚的脸上没有半点怨恨嫉妒,他说:“爹是高兴的了,我们向朝长大了,可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从那之后老牛来红砖房的次数越来越少,小牛越长越大,棉花机后来几乎见不到老牛。再次看到老牛,是棉花机出了故障,老牛从家里拎着螺丝刀钳子等工具来到红砖房,老牛里里外外很仔细的检查了棉花机,又去超市买了润滑油用在棉花机的齿轮上,打开开关,听到棉花机照常的运转之后老牛才展了皱巴巴的脸。
给棉花机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老牛的双手。
黝黑、宽大、粗糙。
手心手背交界的那条线是黑红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那油腻腻的黑色像是从老牛皮肤下面渗透出来的一样,沾的很实。棉花机看过老牛洗过手的水,泛黄,泛黑,像是黄河底端刚盛出来的一盆污水。
小牛成年了,在老牛和女主人的帮扶下娶了同镇上的一个女孩为妻。老牛也老了,背驼了有老年斑了,曾经高高的个子现在只赶得上小牛的肩膀,棉花机也老了,小牛无数次的来到这件屋子里拉开门打开灯然后对着棉花机就踹骂,他嫌弃棉花机年限久花样少,运转的时候还会发出“咯咯吱吱嘎嘎”的噪音,就想要把机器卖了买台新的。
老牛不同意,可是街上接连开了三四家弹花店严重抢了他们的客源,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差,这时候小牛媳妇还怀孕了,养家糊口全都指望着这台主要弹花的机器,老牛不得不同意。
收破烂的在街上转悠,被小牛喊过来,最后见到老牛的时候,是棉花机被粗绳拴在三轮车上,老牛来送棉花机最后一程。
小牛也来了,不过不是来送棉花机的,他在和买家说话,说到最后那人从包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小牛没立刻接过来,脸上不高兴的说着什么。
事已至此,东西都被架上车了,买家自然不可能会答应小牛说再加上几块钱的“无理”要求,摆上臭脸色,买家也倔起来了,反正不是他要求着他们卖,大不了叫他们卸货他不买了,再放出话出去,看谁能给他们家“大价钱”。
“哼,好吧好吧。”
小牛脸色难看的像是吞了死苍蝇一样,骂骂咧咧的一把扯过买家手中的那几张纸币,不死心的说:“这机器年头可不短了,放到现在那可是老古董,你捡了便宜了。”
买家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两声,没有非要和小牛论个高下来,对于这种不死心的卖家,他向来是不与其争论的。
虽然马上就要被卖了,但看着小牛脸上的鄙俗棉花机还是想,只怕老牛去了的时候小牛也不太会摆上这么一副难受的模样吧。
视线转到离二人几步远的老牛,印象中那个高挺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弯了下去,抬着头弯着肩看人时,那眸中的光泽最终还是被生活压弯了。
棉花机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老牛是真的老牛了,老牛马上就要当爷爷了,他心中的锐气早就被磨平了,现在的老牛,就是个最寻常最普通的老人。
棉花机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老伙伴的神情。
身下的破三轮不由得唏嘘,幸灾乐祸的问:“你被抛弃了老兄,你不怨恨吗?你在这待了大半辈子临终了没被善待,一生奉献都给了这个家,只要几十块就能买走你,我要是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怨恨吗?有的。更多的是同情。
可棉花机只是叹了口气来回应三轮车。
正午的太阳晒得眼睛发酸,可棉花机还是执拗的望着灼眼的太阳,蓝色的天空中光是白的,可它看久了就成灰的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