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往北去,一路是坡。路是越走越高,坡越来越陡。起初,地面有起伏,是大面积的隆起,在渭水的北岸,形成了一道梁子,成为渭北原地。再往上,富平地界,就有原上与沟坡之分。过了铜川,上了金锁关,原就带上了山峁,有了丘陵的地势。翻过宜君梁,沟壑梁峁就越来越多。过黄陵,走富县,山山峁峁,沟壑梁畔川涧台就成为一种地貌风情。
路在沟壑中延伸,蜿蜒如大虫,时儿浮桥上,时儿又钻洞里,满眼都是黄灿灿的颜色,黄亮的土地,枯色的杂木,黑皱皱的沟纹。唯有天空是湛蓝的,云彩如棉絮般在空中浮动,时儿堆积,时儿便消失的无踪无影。
一道梁上,任风雨冲刷成壕成渠成台儿状,像一双巨手捏出的泥物,被风干在这片土地上,堆出一团一团的土峁儿,数百公里的堆积,数十万年了,成了黄土高坡的态势。
若由关中道俯视着去,这种态势极像一片波动的海洋。先是轻波荡漾,再是浪起波涌,涌成了浪窝旋叠,厚厚的黄土地就再也不会平静,构成一副波澜壮阔的奇特貌相,那种涌动总是定格在数十万年里。
进入这片土地,人心就不会平静。看着那黄灿灿的土地,峰回路转之时,总是有特别的东西在那里等待着、诱惑着。在那刚刚隆起的坡面上,树木总是有的,还很高大,而树木也总是与人合居。有树便有村舍,绿绿丛丛一片,村庄一定在那里。
往后去,树渐渐就矮,黄土却越来越厚,有了山峁峁,矮的树就爬满整座山包,看似郁郁苍苍一片,人与树就有了分离。树在山上,人在沟里。树都长得很齐整,一窝一窝地丛生,那是人植的,飞机撒的。
黄土地原本就喜欢杂草。冬天里,荒秃秃的一个山峁峁,任阳光终日照晒,似乎那样才最开心。但却保不住风雨的冲刷而水土流失,风沙的侵蚀而沙漠化。这种危害让现代人开始改变生存方式,退耕还林,让黄土地丰满起来。
人的改造,永远突不破土地生存的规律。当山峁峁越来越多,沟壑满爬的时候,树就长不大,土层太厚,极度缺水,树木就匍匐而生,蔓延似的覆盖在山峁上,看似绒绒的绿,却盖不住黄土地的本色。于是,黄土地就永远裸露胸怀,坦荡向天,有了黄土地的豪爽性格。
总是厚厚的黄土坡下,一溜土黄的窑洞。那是一家或是两三家住人的屋窑,墙是黄泥裹的,门窗花格贴纸,窗花皆为剪纸,龙凤呈祥,花鸟鱼羊,布满一面墙。这是黄土地的文化,让人的智慧结晶而出,又渲染着人们的生活。
这儿沟沟畔畔只要刨出个土台,就有窑洞出现。半山里有,沟底里也有,相距二三里,互为观望,却不相扰。孤独的窑洞常常点着孤独的灯。家家有狗,时常吠叫,叫家人也叫生人,生人就怯步难行。
山峁峁下的土地,时常就不一定是土,有石,褐色的石层。不知挤压过多少万年,黄土被压缩成石,石中又带着黄土的影子。蜂窝状的,看似松松散散,触摸去且坚硬的抠不动。有水打那里渗出,流出冰的形象,有浪花儿、水丝儿、旋涡儿,有峰也有谷,落到沟底就是一面平镜。冰冻得实实的,冰面上有水泡的花纹,站上去坚硬如石,没了水的感觉。黄土地里的水,性情真的很硬,喝这种水的人儿,性情也就很硬。
硬朗的人,都称作汉子,黄土地上的汉子就与众不同。走起路来总是昂首挺胸,阔步又稳健。几十里的坡路一口气爬着上去,站在山峁峁上,对天长歌:亲亲小妹妹的口,浑身就有了汉子气。饿了,大块头地吃肉,渴了,大碗的喝酒。饭饱酒足,又大声地吼,使劲地打起安塞的腰鼓,鼓声阵阵,吼出心中那份情、那份爱。看似满山的黄土,纷纷扬扬的黄尘里,却是浓浓的情丝。
难道不是么!夜里宿吴起,吴起很冷,零下十几度,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身子仍然冰凉,手脸耳冷如刀割,人光想往屋里钻。夜空是青蓝的,星星不少,闪烁的星光也是寒冷。进了酒店,客房温暖如春,躺在夜床上,留一盏夜灯,就想那山峁峁下的夜晚,该是如何的寒冻。什么鼠呀、鸟呀、黄土高坡里爱唱歌的山鸡呀,又是如何的活法呢!人有热炕头,羊有圈挡风,它们又是怎么得到温暖的! 想着,人便入了梦。
梦里听见人唱歌,以为还是梦。猛然就醒了,尿急入厕,坐在马桶上,蒙蒙中听到人说话。不知是隔壁还是楼上,细细的女音,有些柔软。此刻已是三更,这女子怎么了,还在说话!
忽儿,静了,有歌声起,细绵绵的,几句陕北小调。甜美的音律,感觉是压在嗓子眼里轻轻地唱出的,这歌声让我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正听着,歌儿停了,话音又起,断断续续的,那歌声又来了。女子的音调十分好听,音节很柔美又委婉,总是让我想起陕北歌手王二妮。我的睡意全无,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聆听这种意外而来的歌声,且又是在半夜。
突然想笑,笑这夜半歌声竟是这般的美妙,真想去瞧瞧这位歌手呢。
我是躺在了黄土地上,黄土地的汉子是歌声如吼,雄浑又高亢,让人想到黄土与天那么空旷的世界。却女子的歌儿竟是这般的柔美,像山沟沟里淌出的涓涓细流,如丝的柔情,情满人心。
这个夜,我被黄土地的女子所缠绵,被柔情的歌儿所陶醉。不知何时入梦,且早早又醒,再去听,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黄土地是坦荡的,黄土地上的人也是坦坦荡荡的,而吴起镇的人越发坦荡的让我这个关中人有些受不住。关中人性情直率,有啥说啥,从不转弯抹角,真够直截了当的。但有时也讲分寸,观颜察色,不做强求。也话说两边,讨个面情,直言中带些婉转。吴起人却不,直接的让人没有退路,就像站在山峁峁上往下看,沟沟坎坎都看的清清楚楚,一览无余。只要人对劲,恨不得把心窝子的话都掏给你。
参加了好友家人的婚礼,是从天麻麻黑开始。新娘子来了!一声吼叫,鞭炮声就起,炮响了几百米,一地红纸花。吹锁呐的来了,热闹了一条街。新娘子踏上了红地毯,司仪便登上了舞台,话是套话,人却围得水泄不通,就看新娘子那个扭捏劲儿。天真冷,人气却热乎地不得了。
又入大棚,坐长席,十几米的席面上,摆上一条线的盘子。荤素搭配凉菜上齐,人围一圈坐,荞面饸饹大盆的上。面要自家剩,一碗一碗地吃,一批一批地坐,几百号人几百号吃相。坐着的、站着的、说着笑着,热气腾腾的,全然没了冬天的感觉。面吃完上酒菜,又是一阵喧闹,喝得脸红脖子粗,这才上饺子,才算吃主食。吃到夜里八九点,新娘才算进了门。
第二日清晨举行婚礼,几百号人坐满酒店,依然是饸饹大盆子上,羊肉大碗装,一人一碗往饱里吃。肉吃毕酒菜上,酒席撤,婚宴才开始。两碗羊肉、两碗牛肉、两碗驴肉,双双对对,再配鸡、鱼、鳖大菜放满,婚宴方算圆满。从清晨吃到午间两三点,吃着婚宴,享着饱福。
席间的风俗是顾不上看,满耳的锁呐声、歌唱声、朋友亲人劝吃让喝声,声声情满,满的人抵挡不住了。真让黄土地的风俗文化拥挤得透不出气来,于是,趁入厕时机走了出去。
顺着一条铺满黄土的坡面上去,是一道黄土沟畔,崖边里有着几排窑洞,院门都高大,院墙也高大,门前总有小车停放,门边栓着大狗。见人声,狗就叫,一家狗叫,几家都叫,叫得我这陌生人不得不返回。院门响,主人便站在门口瞧,看着我走远,这才关了门。
我是惊扰了一家人,也惊扰了这片土地。据说在过去贫穷的日子里,娶媳妇是用驴子驮着来的,几十里路的沟沟畔畔,驴驮人抬,锁呐吹着,汉子吼着,天麻麻黑,小媳妇进门,从晚吃到早,又从早吃到晚,平日里的饥饿,要在这会儿填满肚皮, 这种吃法是与贫穷对等的。
如今不同了,吴起成了名县,成了黄土高原中可数的富裕县,因为地下有了黑色的石油,存储量相当可观。土地的财富进入这个年代才贡献了出来,改变着这里的一切。原本八川两涧两座山的沟壑,而今楼宇一片,公路四通八达,开阔的街道,商贾云集。有了城市的雕塑,有了红色景区的诱惑,有了吴起特色的旅游产品。
人们富裕了,城市车辆就多,什么丰田、广本越野型的到处都是。就是一场婚宴,喝十五年西凤,抽软中华香烟都不是一种奢侈。钱多了人就气壮,豪爽的性情很快让你知道,他的家人都在外面做大事,挣大钱。
炫富是人的一种秉性,笑贫也是一种秉性,由贫变富的过程,就是一种秉性演变的过程,这种变化必然带来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就像川道里现代化的建筑与深沟沟里孤独的窑洞,永远存在着一种纠结。同一时空,流淌着不同时代的河流,这河流势必就浪花翻滚,波涛起伏,难以平静。
去吴起必登胜利山,胜利山是吴起人的一种骄傲。也是中国工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吴起进行的“割尾巴”战役胜利的骄傲,这次胜利结束了长征,结束了中国革命的被动局面,为建立新中国奠定了基础。站在胜利山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人的心胸一定会无限扩大,从陕北跨过黄河,从黄河又跨过长江,中国的大江南北必然融汇在一代伟人的心中。
黄土地在中国革命历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延安精神已经成为中国革命传统教育的标志。所以黄土地的功绩永远是与人类的发展紧密联系的,没有人类的进步,这片土地将永远是一片荒漠。
顺着山川的路,从吴起入了子丹县。子丹是在川道里,有河,河是冰河。看不到水流,却有着水的模样。沿河是一带都市建筑,有现代城市的风格,也有城市管理的风貌。这片土地同样蕴藏着黑色的石油,这是黄土地留给人们的财富。
在这里吃碗羊肉面,店老板永远是和蔼可亲的。说着笑着总是想和你拉家常,看你是关中人,便介绍起陕北荞面饸饹的做法与吃法,让你听得嘴馋。店里坐满了人,总是有呼必应,像招呼家人一般。这面可以随意加,羊肉汤也能随时添,得让人吃饱了才行。陕北人的豪爽、热情与实在,确实让人难忘。吃得饱饱的,走出老远了,还想回头看看这家店。以后有机会,还要来呢。
留恋这片黄土地,不是因为它的地貌特色,而是黄土地里的人。是人的那种坦荡、豪放与热情,实实在在待人,实实在在做事。正像眼前这片黄土地,一辈子裸露胸怀,坦荡对天。想象延安时期的军民鱼水情,那该是怎么一种场面,人类情感鱼水相融成为一种历史的汇聚,那可是任何的力量都撕不破、打不垮的。
正想寻找这些力量的源头,便去了延川的梁家河。这里仍是一道山川,川路是平缓的,有河水缓缓流出,河不宽,山峁峁也不高。山峁下的土崖里,裹着几孔土窑,作为下乡知青的习近平曾在这里生活劳动和工作了数年。这片土地给他留下了无尽的财富,深知了中国的农民,也就懂得了中国社会深层次的问题。作为一代领袖人物,从黄土地中汲取的力量也是无穷尽的。
作为知青时代的我,从踏上梁家河土地的那一刻,心情便如潮水般开始涌动。望着山峁峁上已经破败的旧窑洞,想起六十年代黄土高坡那种贫瘠景象,也想起我在彬州下乡居住的那三孔旧窑,那些饱经风霜、爬满深皱的面孔,整日流露着饥饿表情的中国农民,心情的沉重是无法用言语倾诉的。就像山沟沟里的那孔窑,被厚厚的黄土挤压着,背负着沉重的贫穷,世世代代的、顽强的活着。那种活法让人心痛。
同是一片黄土地,时代让它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而经历过时代变迁的人,必然色彩纷呈。从黄土地中走出,尽可成为人们的一种骄傲。
因为这片土地是骄傲的土地。
入夜时分,由黄土地往南下,山峁峁渐行渐远,两岸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黑黝黝的山影中渐渐消失。倒是一轮圆圆的明月,至始至终在追随着我。望着那轮明月,我该留下什么样的感慨!一时真说不清楚呐。
2019.2.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