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堆积着那么多的东西,这里有书、有石、有木、有陶、有瓷,有挂的、放的、插的、贴的,谈不上琳琅满目,却是拥挤了再拥挤,让人目不暇接了呢。
书是成摞的放在书桌上,沙发扶手上,甚至是地上。一类放一摞,少说八九摞。上面常压一块石头,视为镇石,其实是为了欣赏。那石头光亮亮的,像包了浆,石面上有着两轮弧状石纹,圆弧里的石色稍淡,浅浅的土黄,借着灯光瞧去,倒像石山上的一面湖泊,水汪汪地旋动着,感觉那水儿很清凉的。
这类石,屋里到处都放。地上、书上、书桌上、就是书柜的每个隔层上都有。总以为石头是千年之物,千年以后仍然是物,而人的生命怎就抵不住一块石头呢!放它在书房中,目所能及的范围里,该是一种安放。安然存放。它有千年历史,人有百岁生命,安放在那里,可以让人心飞驰千万年,思绪翩翩,灵魂神游天地之间。
堆积起来的东西,除了书与石,还有木。木有紫檀、黄杨、酸枝、铁力和崖柏,有树的根、树的身、木的托片,把紫檀或酸枝造成小座椅、小花架、小文案、小蜡台,再雕上花纹,镶成木格,活脱脱一种明清之物。在这些椅上、台面、木座上放了木的核桃,木的手串,白瓷的卧马,彩釉的陶瓶,那又是另一种感觉。
那个黑陶的瓶口中,插着数株紫黑的莲蓬,莲蓬是从终南山下的千亩荷塘中采来的。记得荷塘边立着一块警示牌:攀折莲蓬罚款五百。我是如何的小心又如何的佯装,才将几株莲蓬弄回家,那种明明白白偷窃似的情景可笑而知。
莲蓬活跃时是翠绿的,放过数年就枯黑如碳,透着莹莹紫光。有着莲蓬的形,有着莲子的深孔,莲子干瘪的藏身其中。轻轻摇晃,嗡啦啦的音响如铜铃一般美妙。
莲蓬是死了么!无声无息的待在那里。
可那里竟然就有了一种生命气息,人看到那个形象,立即就回想到了禅音,一种寂静与孤独中参悟的人生。任你用眼光去敲打它,它便会鸣音,似乎那里有着一尊佛,无形的佛总让你悟到生命的语音。
这种语音在书中,在木物里,在奇形怪状的石头上。可不,放在那摞书上的,立着的甘南石,就是让儿子从那里带回来的。此石无形却有形,像斜切的黄瓦,薄薄的且有重量,石质顽硬,茶色质底,绣满铁锈一般的纹线,纹线成图,石就有了纹理。这纹理是如何形成的!有过千万年的经历吗!不然它怎会在戈壁滩上崭露头角,让孩子一眼就看中,就如获至宝似的带回来,放在案头的显著位置。
那石纹着实好看,在石面上细细的、一道道地画出,像工笔细描,用手触摸,居然鼓出一条棱线。就想这铁锈红的细线,是如何轻描淡写的绘着上去呢!怕没有那么简单。细观这些纹理,是在石间一层又一层铺就的,而你看到的只是个截面。铺就这么一个层面,究竟需要多少时日,十年、百年、千年、还是上万年!这个工程不是人类的创造,是大自然的杰作。
这里面有地壳运动,岩浆的活动,有挤压与分裂,有亲和与争夺,有日月的影子,风雨的残迹,有雷电沙暴的疯狂扼杀。自然造化在这个时空里,时间成历史,变化则成形态。
不管造化了多少年,而落到我桌上的形象,算是一种生命的存储。这种生命仍然远久,在某一段时空里,与我相遇,陪伴着我,我也伴着它,这是一种生命之缘。这样的缘分让人愉悦。满屋的石头,每瞧到一处,都有着某种乐趣,那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情趣,时时让人记起它的生地和带回那块奇石的趣事。
回忆那段趣事真的很好玩。三十好几的时候,去了一趟西宁。西宁是在山川中,山分南山与北山,南山有寺,北山荒野,我是偏偏顺着荒野而去。远远一道山障,陡峭而立,苍茫之色总让人想到远古。
走近了,就看到风化的岩层,那是一个十分残酷的景象。沙岩像刀切一般,齐刷刷的成为一种断崖,一层层地摞着上去,越高越往前突,眼看着就要塌下,吓的人战战兢兢,只是挪步而不前进,生怕这一刻便塌下了。人呢!必然是压在了山底,活为化石了呢。
坐在满是沙砾的慢坡上,望着西宁城廓,夕阳下传来阵阵唱经声,那声来自不同的清真寺。经声回荡,山间绕绕,空阔的天地中顿时生出一种异域情调,人心突然有了激动,极想抓起一块石头向空中抛去。
再抓,那石头不动,看似雪白如玉,好生奇怪,顺手就挖了起来。费了很大劲,石是越挖越大,总不见底。雪白的石上,有风雨侵蚀的痕迹,通透着无数的洞隙,有水流的形象。实在太大了,困惑的人只能往四周再寻,居然就找到了同类之物。
拳头般大小的十几块石头,被沉甸甸地背回住处,一个一个洗净,放在桌上细观到半夜。真搞不清这石的质底,那种半透明的感觉让人爱不释手,似玉,却比玉软,说软,抠起来又十分坚硬。索性用报纸裹了,放在旅行袋里。
翌日进站,检票人发现此石,盘问道:“从哪里弄的,弄来做什么!”我说:从你们北山上捡到的,到处都是呀!那人迟疑片刻,不信。领导来了,把石头拿到灯下,反复的看,问:“你们弄它干什么!”我顺势编了句:“是做地质研究所的,做地质分析用。”她信了,笑嘻嘻的给我包好,放整齐,说声对不起。那夜,我们在车上哈哈傻笑,笑这石头来的诡秘。
可不,几十年了,这块石头一直静静地卧在书柜里,不萎缩,不变色,依然雪白。有时看去,像一个兽头;有阵子,又像一种动物大脑。看着,曾将一小块石头放入鱼缸,见了水色,石就更美,常去自赏并在朋友面前炫耀。时过半年,发现石头在萎缩,又过半年,奇石消迹。
此石能融于水,是少见,便越发喜爱,再也不让另一块石头落进半点水去。直到现在都弄不懂这是块什么物!为何入水就融化,却生在干旱的荒漠里,它究竟是个水物还是石物!它在水中究竟变幻为何物?
弄不懂的还有那些戈壁石,奇形怪状,不成规矩,说方不方,说圆不圆,棱角处锋利似刀,圆润处光滑如肌,摸在手中极贴人心,令肌肤滑润凉爽。其形如山如兽,山有沟壑棱坎;兽有凹凸骨脊。变换角度看,形大变,又不是山不是兽,像一块褐色的铸铁石,一身锈气,硬铮铮,沉甸甸,敲打起来,顽硬无比,砸到地上,地便落个坑去。
你可知这石的前世为何物!居然有着上亿年的磨难历史,什么风雪雨霜,酷暑严寒,哪一种残酷与疯狂都躲不过去。风沙来了,遮天蔽日,沙砾如刀,时时刻刻在割石的肉,再坚硬的石头,成百成千年的撞击,也会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由大变小,由小变无,变成一粒粒粉尘,在这个星球上飞来飘去。再沉积、粘合、挤压、凝固成岩成石、成一块块拳头大小的戈壁石。
如今,这石就落在我的案头上,静卧那里,散发着千年万年的气息。这是生命的气息,是自然因果的气息。这种传递没有文字,却有灵犀,它需要人的灵魂去感知,感知到了,自然的神秘就解了。可惜,人类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伟大,因为人的存在也是一种神秘,这个神秘,谁又能解呢!
人总是在这样的神秘中生存,在懂与不懂之间徘徊,在是与非中走过。世界是完整的,宇宙却是无限,而无限就有了未知,有了未知中的探索。人一生都在探索中成长,从小念书求学,有了学问求真理,掌握了真理寻道路。完善自我,创造世界,改变社会,服务人类。这种探索永无止境,人为探索而生,也为探索而死。
望着眼前堆积的那些木、石、书以及那么奇形怪状的物品,我的思索就不会停止。细想每一件物品为什么会是这个样,不是那个样子!物品的表象下都隐藏着什么秘密!它生在哪里,死在何时!生它的地方有山还是有水!是湖泊还是海洋,是山巅还是深渊!是大漠还是冰川!或者问:那里有人烟么?
这些念想让人变得很怪,变得头脑异常复杂,每时每刻都会产生念想。结果,就发生僧人要闭关修行的道理,关闭自己的六根,身、口、意来堵绝心中杂染,断去世俗之念,探索天地生命之道。而作为常人的我,却是在这些堆积里寻找着自己,极想悟出万物之理。
我常常会陷入沉思,而沉思最多的还是人的生命。人生到这个世上来究竟为了什么!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一旦生命离去,形体消失,人又算是什么!还能留下什么?
其实,认真想来人生在世,就是在完成生命死亡的过程,就像一棵树、一朵花、一支莲蓬、一只鸟、一块戈壁石。从生命产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
人生亦如战场,与自然、环境、社会,人与人、事与物、生与死做着各种各样的,无意义与有意义的抗争。这种抗争有温和的、激烈的、和谐的、残酷的,各种美好、友善、爱憎、敌意、伤害从人生长之日起便纷扰而至。 正像一块戈壁石,历经生存环境中的各种残酷与扼杀,才能千锤百炼成奇石。
人的一生就是在堆积各种各样的经历,从中捡出精彩的、美好的、成功的、失败的和遗憾的。正像我眼前这么多的堆积,都是从生命过程中走来,保持着生命的光彩和真实的形象。这种形象常常会让人从中领悟,生命自有光彩,而平淡和真诚才是生命的真实所在。
2019.7.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