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这个夜晚很静,一个人,坐在麦草垛的边沿上,麦草光滑的,软软的,弄不好,总是扎手。于是斜躺了下去,能闻到麦草的香气。
一只蛐蛐从草缝里钻出,顺着麦秆儿往前爬,走走停停。月光很明亮,蛐蛐的头就闪着光点,两个长长的须子,一前一后的晃动,然后,居然就叫了起来。
瞿……瞿瞿瞿,声音很亮,清脆的鸣音在月光下传得很远很远。
很远的地方,也有一只蛐蛐在叫,音调很相似。结果你叫一声,它回一下,像在说话,又很动情。这只蛐蛐终于动了,向着那个方向爬去,不,是快速地跑去。
它们在干什么!是一对情侣么,这个夜晚真好,月亮为媒,成全了一对虫儿的恋情。
我斜躺着,麦草在身下窸窸窣窣地响,四周很静,月色柔柔。远处那棵老了的皂角树,粗粗的身子上裹满了漆黑的叶子,像一个巨大的蒲扇,在往天上煽风。
几朵银亮亮的云,慢慢的,向着一个方向飘去。云和风的方向相反,它为什么会相反!难道云儿也懂得逆风而行的乐趣!
由于逆行,云就不断地变幻形态,一会像只鸡,一会像条鱼,一会便扯成细溜溜的云絮,如龙的样子,有头有角,还翘着尾巴。我简直羡慕之极。
人,为什么就不能变幻呢!
整天一个样子,两条腿两只胳膊撑着一个圆圆的脑袋,你是这样,他是这样,男的女的都这样。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呢!
如果,人也能飞,我肯定趁着这美好的月夜,飞到月亮上去。因为那里干净,像月光一样透明,没有一丁点的杂污。不像我住着的星球,到处是灰土,是沙尘,天空里整个冬天都充满浓浓的雾霾,看不到天日,见不到月亮,星星就更不要提了。人活着就很难过。
人是一个很干净的东西,却生存在这么肮脏的地方,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上天给人类留下的龌龊,还是人类太过自私,把一个美丽洁净的星球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仔细想想,生命的本质就有一种自私。不然谁无私就一定会失去生命,自然界里为生存而竞争的案例千千万万,自然淘汰的生命也千千万万。那么人呢!总是逃不脱上天给予的属性,为着生存,就会伤及其它。
这个美丽的夜晚,漂亮的月亮,还有那些可爱的云、蛐蛐和老树,什么时候就会被可恶的人类弄得不成样子。想想,就不愿意做人了,哪怕变成一缕清风,吻遍大地上所有可爱的东西,自己慢慢地消失,都心甘情愿呢。
麦草都被我暖热了,蛐蛐还在叫,一阵一阵的叫。月光美丽极了,我,慢慢地眯上眼睛。
一个漆黑的夜,月亮躲在云层里,院子的路面上一团一团的光亮,那是路灯照的。路灯很小,距离又远,路上的光线就暗,隐隐约约能看见路边落着的黄叶。
天不大暖和,已是深秋,寒气将高大的梧桐树萎缩成一树枯黄,不时的有黄叶翻卷着下来,刺啦啦的在地上唉叫。
有流浪猫从树丛里走出,轻轻的,没有一点声息地钻到一辆车下,不见动静。那辆车整整跑了一天,车身还是热的,车下面一定很暖和。
好心人都很怜惜生命,特别是弱势的小动物。楼的拐角处常常放着猫食,也有鱼肉鱼骨。这猫有吃的,就长的很胖,圆乎乎的身体,走起路来就很滑稽,摇摇晃晃像个醉汉。只是那身毛不讨人喜欢,绒长且脏兮兮的。
猫吃过食,一声不吭,悄悄溜到车下,暖和一阵,便走向车旁的垃圾箱。垃圾箱很高,被人塞的满满的,箱盖半翘着。猫很轻松,一窜就站在垃圾上,开始乱翻,钻进垃圾里,尾巴翘的老高,卷着毛圈儿。
夜的云忽儿散开,月亮明晃晃的,地面一片苍白。垃圾箱在月光下显得很清晰,能看到墨绿的颜色,那只白猫像一团棉花,软软的感觉。
路上走来一个妇人,有些老态龙钟,却还有些精神。这人是老了,头发全是白的,月光下就有些惨白,让人看到一种伤感。
她径直走到垃圾箱前,那只猫吓跑了。老妇人开始翻起垃圾,她翻得极其认真。什么瓶子、塑料桶、纸箱、易拉罐、旧鞋破罐,只要能变成钱,哪怕再小都得收到。
她翻得很辛苦,从上往下翻,每个袋子都想看,最后她几乎倾注了全身气力,上半身都快埋进垃圾里。那种情景真的让人不忍心看,也心生疑惑。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缺钱花吗?都不是。
她有儿女,老伴病逝,孤寡一人生活,儿女有的是钱,她应该不愁吃不愁穿,再玩玩麻将,悠哉福哉!
可她就不这么做,天天一早一晚在小区里转悠,看见了垃圾箱,就去收拾。别人眼中的垃圾,她都收回来,家里的一间屋子让她堆得满满的。
儿女们回来,嚷嚷了无数次,嫌她丢人,还几次把拾来的东西扔掉。她无视这一切,只要孩子们不在,日子照旧。只是再不存放,两三天推个板车,把物换成钱。
她是从农村来的,农村的生活让她一天到晚歇不住脚,但却充实,乐趣常在。自从孩子们赚了钱,把她带到了城市,住过几年,她就像被关在笼里的鸟,闷闷不乐再也没有那种快乐生活的感觉。老伴的过世,更是她失去了半边天,从此寂寞与苦恼于孤独之中,让她郁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是个乐天派,不懂得城里人的享受,唯一可做的便是饭后遛弯。院子那么大,街道那么宽,似乎就没有容她的地方。因为她不善言,不愿和生人多说话,住过几年的地方,几乎没有熟人,她的存在就不被人注意。
从她开始捡垃圾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院子有个捡垃圾的老婆。也很怪,就有人经常把纸盒瓶罐类东西放在她家门口或是楼道里,就像那些好心人在楼角处放猫食一样。猫不懂感激,她却知道报恩,每每碰到这些好人,一定要和她们说点好听话,笑呵呵的谢谢人家。她觉得城里也有好人,而好人做了好事却不吱声,都是悄悄的,这到让她很纳闷。
这不,她又遇上好人了。月光下的垃圾箱放了一堆纸箱,就有人帮她一个一个的拆开,铺平又用绳子捆扎绑紧,替她拉到她家的楼道下。她满手掂着那些瓶瓶罐罐,老态龙钟的、却有些精神的往回走。
月光下,那头白发有些苍乱,银丝蓬松着,随着她的脚步在飘动。那只流浪猫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噌地一下,上了垃圾箱,身子不见了,尾巴仍在空中打转。
这个夜,不再漆黑,月光很白,却寒冷。梧桐树还在落叶,叶子躺在路边。寂静的路面上,立着一个孤独的灯。
孤灯下没有人的影子,猫的影子,院子就变得极度空虚。
这是一个特定环境的夜,四壁是白色的墙面,有一扇窗和一扇门,放着两张床,全是洁白的床铺。似乎进到这里就不该掺杂过多的色彩,因为这里需要洁净和安然,是天使常在的地方,生命需要在寂静中唤醒。
一个人,陪着病榻上的父亲,他静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声中能听到沙沙的罗音,由于衰老肺功能低下而感染炎症,几个夜里我都这么静静地陪着他。
屋顶上的灯,白的刺眼,让人看清屋里的所有,检测生命的仪器,那一根一根的细管,扎在胳膊上的针头和交叉贴上的胶布,那瓶吊针里黄黄的液体,一点一滴的流进父亲的身体,那是生命的安慰剂吗!竟让他那么安静的睡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得看不到半点痛苦。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位肺气肿的病人,五十多岁,身体壮壮的,病情格外复杂,心肺肾时常出现并发症,已经抢救了数次。救过来时,他就对老伴说:“我又活了一回,来害你呀! ”老伴就骂他:“尽说些丧气话,还没有享受人生,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吧!”话虽这么幽默的讲,可老伴那种操心实在让人不忍心看。
两个人都是先生,教书育人一辈子,人老病了,身边却无人照顾。他们有两个儿子,在老人住院期间,我只看到他儿子一面,也就一个多小时。儿媳来过一次,站在床头不过十分钟,话不多,沉闷个脸,好像眼前躺着一个陌生人。
他们走后,那老太太还专门与我说:儿子媳妇实在太忙了。我理解她的这种强调,知识分子是特别讲面子的。
因为我也是儿子,一天到晚守护在老人身边,老太太看着,心里怎么想,却嘴里不说。老人的心,我读的清清楚楚,老人很苦。
这个夜,真的很难熬。她老伴就没有停止过呻吟,喘息的声音很让人揪心,监测器整夜在嘟嘟嘟地叫,这是生命的信息,也是生命的呼叫。听着这种声音,人会感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前一秒还在唤你,后一秒就可能终结一生。而这种终结从来没有预知,这就很让人恐惧。
这种恐惧只有老太太深知,孩子们不去体会,因为他们离老还远,都不愿意早早地学会担忧,他们有着太多的清福要享受,人心总是向着喜悦而行。
我躺在陪床上,看着父亲,也看着那位老人。她坐在一个木凳上,闭着眼睛,打盹。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拥挤着皱纹,眉心里一团愁思。这是一个产生智慧的地方,也曾经把知识从这里传播出去,让无数个学子得到智慧的启发而成为人才。
如今这个夜,却在为老伴的生命担忧,为陪伴她一生的人付出她的爱心。我迷迷糊糊中,看见她要倾倒,我被惊醒,立即起身,到她跟前:“你太累了,不敢这么熬,会累倒的。到我的床上躺会吧。”我不忍心地讲。
她醒了,第一眼匆忙去看老伴,老伴安静地睡着。她才松弛下来,也弄清我站在她身边的原因,笑了说:“没事,刚打了个盹,我还行,能撑得住。谢谢你了,你的父亲很荣幸,能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儿,真好!”
她说着,眼圈有些红润,潮潮的,没有落下泪,声音有点颤抖,很微弱,老人却在尽量掩饰。我察觉出自己的举动,让老人有些伤感,从孝道的传统里她体会出时代的变化,人性的独立与自私在分裂着人们的传统道德。
她沉默下来,闭着眼睛,依旧坐在那张凳子上。
我躺着,再也眯不着,望着白色的屋顶,一只黑色的虫子在那里爬动,它爬的很远,大概也是累了,就扒在那里再也不动。
那虫子整整扒了一夜。这个夜,我未曾合眼。
2019.11.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