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这门在半原上,门前有一块平地,一个涝池,栽着两棵柿树,门边的坡道上有一棵老槐,不怎么旺盛,却年年叶儿不断,稀稀疏疏的,夏日里还能遮点烈日,时常有麻雀在那上面跳跃,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门前就有了生机。
顺着那道坡往下去,是一条羊肠小道,一边贴着土崖,一边临着山沟,沟很深,沟边爬满了蒿草,沟底有树,却看不清叶子的形状。
小道全是硬土,人踩牲口走,踏得瓷瓷的,常有碎石撒落,人走路得小心,牲口就有滑倒的,人扯着僵绳往起拉,牲口都站不起来,发生过骡子翻下沟的事。
门前的涝池时常是干的,天旱时,池底的淤泥都裂着大嘴,有虫儿从那里爬出。雨水来了,浑浑的半池子黄水,有牛粪羊粪蛋在水面上飘浮,细风荡漾,粪蛋儿在那里打旋,旋出一幅意识流样的画。
清晨,羊群从这里过,咩咩咩地叫个不停,有羊在涝池里喝水,吸得滋滋的,喝着又散下粪蛋,涝池边从不缺少牛粪羊粪的。村人总是用铁锨卷了,回去晒干冬里煨炕。牛也来取水,嘴贴着水面很久,尾巴上落了牛蝇,就摔得不停,喝着还叫,牛鼻子呼哧呼哧的。
一天,一条黄狗从坡上慌慌张张地跑着下来,立到涝池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的舔水吃,很饥渴的样子。我们看着,一个村人跑了下来,手里掂着一杆土猎枪,照着那狗打去。嘭的有时,狗跳起,转身就往原下窜去,肚子上血糊糊一团。
我们惊奇,问村人,他讲:“是自家养的,四五年了,刚刚把邻家的羊羔子咬死了,得杀了它。”又讲:“他不吃狗肉,让我们吃肉,把狗皮给他留下,冬天当褥子。”
我们顺着山道追下去,道滑不敢跑,狗却拼命地往下窜。沟底是条泾河,河水浑浑的,翻着黄黄的浪,狗往河里跑,快淹住了,便卧在那里不动,肚子边一团血红的水,一鼓一鼓地在喘息。
那村人会套绳,找来绳挽了个圈,抛出两回就把狗套住,连拉带扯的从沟底拉到我们门前。“咋杀?”我们问。“吊起来灌水呛,就死了。”村人说罢转身就走。他的狗,他不忍看狗死,只说将狗皮给凉上,他来取。
狗被吊在门前的柿树上,灌进一桶水去,肚子胀的老大,仍在喘气,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吊下去,伙伴拿来了刀,直插喉管,很快,狗就不动了。
狗肉是在后半夜炖熟的,窑里的风箱响了半夜,柴火烧了一堆。两根葱,一把盐放进去,满窑里都是狗肉的香气。一条狗的肉,四个人吃,口中还留着肉香味,人就开始打呼噜了。
大冬天里,平时冻得半夜裹被子,可吃了这狗肉的人,却热的光想登被子。人常说:吃狗肉喝烧酒。没有烧酒,喝得狗肉汤,这个夜就热的不得了。第二天清晨起床,跑到门前擤鼻,鼻涕是红红的血水。狗肉是热性物,果不其然,整整一个晌午,人都不觉得冷。
一个夏天,正在场里碾麦,看到对面的原头上浮起一团黑云,那云越聚越多,罩住整个原顶,云和大地连成一片,黑乎乎的渗人。队长说:赶快起场,要下大雨了。眼看着麦垛子刚刚捂好,天就变成黑的了,接着起风,漫天昏黄,狂风即刻大起,人都站不住了。
乌黑的云在天空翻滚,跑得很快,忽的,一道闪电,咔嚓嚓一声巨响,脚下的黄土地,沟壑川道在滚滚的雷声中颤抖着。我们撒腿往回跑,跑不过几十米,铜钱大的雨点咂了下来,再跑,天上像往下到水了,人从头到脚被浇个透彻。眼看着家就在下面,黄土坡道居然成了河道,浑黄的泥水往下冲,人只能半蹲半爬的往下溜。
走到门前,人已成了落汤鸡。索性衣不换,身不洗,站在倾盆大雨中,仰天大叫,那时的人,真的小如蝼蚁,老天才是主宰世界的神呢!
雨住,太阳从西边云缝里露出了脸,人居然被冲洗的干干净净。一阵紧张过后,才察觉腹中饥肠辘辘,原来没有吃晌午饭。可这水咋挑!下沟不可能,路上全是泥。只有求助邻人了。
敲门,有人应,说挑两担水,邻人讲了:家里的窖正接水,吃不成,门前的涝池水能用,还说用漂白粉漂一会就行。我们傻眼了,看着满涝池稠乎乎的浑水飘浮着牛粪羊粪和树叶,用桶打散漂浮物,提了四桶,还没等到漂净,端直倒进锅里,烧火干面下面,面进锅里就看不见了,和泥水混为一团,一把盐进去,大家盛起便吃。
一生中吃的最龌龊的饭要算是它了。一口进去,满嘴泥沙,牙不可咬,只能用舌,囫囵吞枣般的只是往下咽。因为饥饿便饥不择食,喝过三碗,肚儿圆了,虽说嘴里不是味道,但大腹便便还是挺有舒服感的。
什么政治革命,文化知识,品行道德的,到了这会只有一条真理,人以食为天。世间事,唯有吃饱了肚子,才有谈天说地的份儿。想起张贤亮能写牧马人,能在牛棚里读资本论读的倒背如流,他一定是先吃饱了肚子才有这份闲情逸致的,否则人都饿死了,哪来的思想。
门前的柿树,到了深秋最为好看,叶儿先是黄,再是红,红透了就变褐。天开始冻手,叶子就枯了落了,然而,叶子落尽,满树就挂满黄灿灿的柿子。树顶上的柿子透了红,那一定是熟透的,手捏上去软软的,摘掉把儿,往嘴上一吸,一股软甜的柿肉顺着喉眼滑了进去,那种甜真爽,吃了一个还想另一个。
柿皮儿不要了,顺便扔到树下。一个大早,呱啦鸡便成群的聚在树下,呱呱呱地叫个不停。它也是一种甜物,爱吃落下的柿果,浑身的羽毛灰蓝中缀满白点,像落满着雪花似的。听见了人声,便呱呱呱地叫,总是贴着地面飞起,顺着原边展翅,又落入沟中的一片森林里。
柿树的叶儿,村人都收,回去烧炕。柿果也收,队里分到社员家里,搭起个木架,棚上麦草,柿子就放在麦草窝里。有的放在院里的席上,削了柿子皮,裸裸的晒在太阳下,蔫了皮,便用手转圈捏,今捏捏,明捏捏,终于捏成一个饼子,这才装进一个瓦罐里,灰泥封了口,来年春上启封,柿饼雪白雪白的,人便担到集上卖钱。
柿皮儿能干吃,也能酿醋,柿醋酸溜溜的让人流口水,调到饭里菜里蛮香。院里的柿棚,最冷的时候好用。冬天人火旺,这里又缺水,到了晚上,人口渴难忍,去柿棚里捏个柿子,放在冰水中,几分钟提出,柿子就结上一个冰壳,用指尖轻轻磕开,冰壳落去,一个红溜溜的软柿浮在掌中。从柿把口去吸,一股软溜溜、甜丝丝,透足冰冷气的柿肉慢慢滑进肚子里,那个冰甜的味道能赛过冰激凌,能让冬天慢慢融化,让人享受到冬天的美味。
门前,时常有野鸡、乌鸦在叫,也有狼在叫。狼叫在夜里,一轮明月当空照,门前明光光一片。我们坐在涝池的边沿上,望着水中的明月和月里的桂树,就想着数百里之外的父母,是否也在门前观望明月,一种思亲的念想油然而生。
忽儿,就听得原下的深沟里有婴儿的哭声,哇、哇的,哭哭停停,我们好生奇怪,那深沟里没有人户,哪来的孩子哭啼呢!立刻又想到是否有人生了孩子养活不起,便丢到沟里了!马上就有伙伴嚷嚷着下沟寻找,救活那条生命。
正议论着,有村人路过,我们便问。他听了就笑,说:哪来的孩子,是狼叫呢。是一头母狼,被河对面的猎人打死了两只狼崽,便跑到咱这边咬猪咬羊的。你们晚上要把门关好。
这个消息吓的人半夜睡不着觉,用了两根杠子顶住窑门,静静地听着院里的动静。因为我们没有院门,狼可以直接进到我们的房门。
一天夜里,狼果真来了。那是后半夜,能听到狼爪抓地的嚓嚓声,到了我们的窑门前,用鼻子在嗅在拱门,出气声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全醒了,静静地等待那一刻,因为炕边就放着四根棍子。
狼又走了,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又回到院子。把厨房的窑门拱得咣当咣当响,厨房挂着链条锁,能顶开个缝,却进不去。狼在那里折腾到天明,什么都没弄到,便走了。
几日后晌,我们在原边起粪,听见沟下的村子里人乱喊,瞧过去,看到一只狼叼着个东西在跑,五六个村人掂着铁锨在追,追到地头,狼突然就跳下原坎又跑,人又追,狼又窜上崖头,叼得东西始终不放,人总是追不上。狼跑到很远,立在沟边吃东西。
沟里突然传出人的哭声,一个婆姨撕心裂肺的嚎啕声,我们才明白那只狼吃了那家的孩子。后来听说,那只狼钻进了院子,叼走了在院里爬耍的孩子。最终当人们筋疲力尽的追到狼待的地方,只剩下孩子的一只小鞋。
几乎数月时间,每当晚饭过后,我们坐在门前,就能听到沟里那户人家婆姨的哭声,哭声凄楚楚的,令人伤心。时常就勾起我们对亲人的思念,心里的泪水便在夜里流出。
后来,村子里有猎枪的那个人,终于将那头母狼打死了,挂在村头的那棵皂角树上。那只狼真大。屁股挨着地,比人都高。
由此,这边的村子就太平了许久,我们也常常在门前坐到深夜。
2020.4.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