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那天满月儿,门前的月光白花花一片。柿树上的叶儿亮亮的,透着月亮能看清叶子的绿脉,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
沟里很静,隐隐约约地听见泾河的流水声,那是水波儿在河床的瘦石上翻滚呢。河川里就有着一种回音,很低沉,像从地里很深的地方传来的。
满月像一面光亮的镜子,很耀眼,却能透出镜中的树影。树影遮盖着半个月亮,看不清树上的叶子,都说那是棵桂花树,能酿桂花酒。桂树的叶子就小,怨不得人只能看到树的影子。
对面的原上沟壑塄坎的,有成团的树荫,树荫下是一个一个的地窑。能看到一条条白色的小路,弯弯曲曲的盘延在原的坡面上,像一条条细小的银蛇,在月光下静眠着。偶尔,传出几声犬吠,汪儿……汪儿的,还听见公鸡打鸣的声音。那公鸡一定是晕了头的,才刚刚入夜,叫的什么鸣呢!
我们静静地守在门前的涝池边,望着水中一轮明月从池边慢慢挪到了中间,那个时辰正好是子时。子时村里人都睡了,邻家的院子里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我们也只能到这个时候去挑人家几担水。
这水在邻居的窖里,窖是村人自家挖出的井。厚厚的黄土层自古就挖不出水来,为挖井还砸死过人。所以打出个水窖,接了雨水,慢慢澄清再用。平时到沟底担岩层中渗出的清泉,忙时或冬里便挑窖水吃。一年雨水多,窖水就能养活一家人,遇上天旱,这窖水就很金贵。当地人常讲:宁肯给人一个馍,也不给人半瓢水。
我们是外来户,自然没有窖,只能下沟担水。从下那道沟到挑上一担水来,得用一个时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碰上雨雪天,人再劳累些,水缸里便空空如也,肚子里咕咕直叫。这不,只能趁着半夜,人都睡觉了,悄悄去挑邻家的窖水。
这夜月光甚好,我们挑着水桶,顺沟边那条小路转了去。转过去就有了风,那是个川口,北风总是从那边吹过来,连这里的柿树都向一边倒。借着月光,去看那口窖,中间横着一根椽子,一头插在土崖中,一头上着明锁。桶是下不去的,锁也不能撬,任何东西都不敢动,就是人走了,还得把脚印抹掉,否则偷水名声出去,我们就成了贼了。
亏得那根椽子还软,趁劲拉住,桶居然能下去。一根长绳坠着桶儿往下溜,手电的光团在桶上乱晃,看着挨上水面,桶却斜浮着,就是不进水,飘呀飘的。
人急了,不停的晃绳,川口的风很大,人似乎都站不稳,晃绳人却是满头大汗。晃过几十分钟,桶里一点一点的进了水,终于下沉了,淹进水里,这便扯绳,一把一把地往上提,窖口的橹橹用不成,主人锁着。桶儿到了窖口,拉开椽子,水就洒去了少半。
整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一担水才倒进缸里。人心总是很贪,似乎是人的一种天性,挑过一担,就想趁机再挑一担。
又踏上那条明晃晃的路,到了窖口风更大,呼呼的带着哨声。还是按照那种方式去做,一桶水吊上来了,另一桶水刚刚吊到一半,忽的一阵怪风吹来,带着旋转的力量,那棵斜斜的柿树不知怎的,叶子哗啦哗啦的乱叫,像是有人从远处跑来了。
提绳人心里一紧,手是怎么个晃动真就说不清了。但见提到半空的那个桶,居然滑脱了绳勾,直落井底,听到窖里扑通的一声,水面全是白花花的浪点,那个桶半浮在水面上。
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如果桶弄不上来,偷水的事就会暴露,就会让全村人嗤笑,败坏了我们的声誉。再说这里的人视水如命,我们偷水就像偷了人家的性命,会有人找你说事的。
我们没得选择,只能拼命地去捞,就是那根绳子与挂勾,无论人怎么去勾去挂,都很难挂上。看着勾住了,一提即落。风还是呼呼的,人却是一身冷汗,心跳地咚咚的。
大半到了后夜,不知哪个瞬间,鬼使神差般的,那个铁勾居然就挂上了桶把。我们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一把一把地往上提。最后的那一刻,一只伸下去的手,一把抓住了桶把。那个瞬间,我们全松弛了下来,心儿轻松的荡漾在夜风里。
这两担水,让我们激动了一夜,担惊受怕了一夜,也饥饿到了天快明。索性不睡觉了,开始架柴、烧火,烧了半锅开水。把从地里拔来的小白菜下了进去,撒了一把盐,居然捞出两脸盆的水煮菜。
那个年代,只要遇上旱天,喝不上水,吃不上粮,菜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饥饿之夜,能吃上这么一盆菜,算是很有福的了。
我们一人一碗的往下咽,可以说是连汤带菜的往下吞,那个感觉爽极了。因为常年吃不上菜,那种纯纯的菜香和人体常年的营养缺失,饥饿后的填充真是无比的痛快!
东边的天空开始发亮,大家的肚子填的饱饱的,一种精神紧张后的困顿,让人爬上了土炕,慢慢,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上午,我们没有出工,睡的很香。
门前总是静静的,连麻雀也没有到墙头上吵闹。
2020. 7.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