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走笔》系列之二
·山 语·
这山多石,小者为卵,大者成山。其卵小可爱人,托在掌心,日光照耀,乳白透亮,晶莹似玉;大的仰面朝天,浑浑然一座大山压下来,令人发怵。心想此石若动了起来,我将会成为何物?是化石!是煤!还是石油...... 这山大的去了,从上往下,石纹爬得满满,纵纵横横。山顶上有树,石面上就爬满褐苔、杂草。见野藤在石缝中生出,漫爬了下来,遇到杂树又铺盖上去,一座大山便掩去了多半。露着的山石,多在险处,有横竖的石纹满爬,也见黑色水迹斑斑。突的,一只山鹰飞出,嘎的一声锐叫,在山顶悬崖上悠悠地盘旋。又有鹰儿跃出,空中便有了生机,那险要之地却是山鹰的安乐之处。 鹰儿叫着,空静的山谷就荡起了回声,细细听去,真似天籁之音,很远,很远,却很清悦。人心静了,神魂也飘逸了。
山中起了风,呼呼刺刺地响,天上的云却不动。见枯叶由山林中飞出,飘飘摇摇地升到空中,慢慢远去,它不再落叶归根了么!仍有鸟儿在飞,像榴弹,瞬间闪入山林之中,它是在寻找着安宁。呼呼的山风在啸,像山涧瀑布,呼通通的一阵,人的脚就变得很轻,就要被吹翻一般。枯叶落了,山中多的是枝杈纵横,枯草遍野,落叶厚厚的铺了一层,满山就留下枯黄的颜色。
山里落雨,细毛毛状的,静的能听到雨儿落在叶面上的沙沙声,树下的蒿草湿润润的。有小鸟儿在林中闪动,能听到吱吱声叫,却怎也瞧不见鸟影。静静地待着,忽的有一团叶儿在动,细瞧去,便看到一只土黄的山雀。一眨眼,那雀儿又串到别处,有吱吱声,却怎也看不到雀的影子。在这冷冷的山雨之中,雀儿会有自己温暖的小窝吗!它能耐得住这寒冬的到来吗!
这里最好的时光,莫过于深秋。这山变得丰富多彩,起初是绿,是黄,接着便有了粉,有了红。往后就成紫,成褐色,直到赤橙黄绿青蓝紫全显现时,那山就是一幅画、一幅重彩、一幅油画、一幅叫人眼球不够用的,感叹万千、五彩斑澜的画卷。但这时间却很短,仅仅几天。有寒风从四面吹来,整座山就被枯黄的颜色复盖,风来一次,枯色就厚重一回。绿的、黄的、红的树叶卷落树下,几乎一夜之间便是枯黄一片,枝柯满山了。
美到了极致就转变为丑了!这时能看到的只是黑色的树杆,白色的梢林。那黑色的是杂木,白色是桦林,黑白反差的相衬,倒是人想起日本画师东山魁姨的“冬景”来,那种冬日里大山的感觉如梦如幻,苍苍莽莽,一带枯色之中,一株枯树在月光下泛起银色光束,寂静的冬山便银枝摇曳,似人如入雪的梦境之中。其实这冬天的山里,同样有着色彩,有着生机,有着美的景致,那更是一种沉静的美,冷峻的美了。
冬天的山,石头就少了青缺了蓝,都泛起淡淡的土黄。树是枯褐,草是枯黄,只有一丛丛的桦林在泛着灰白,像蒙着一层薄纱。山石很冰冷,有山水渗出,那儿就涌出了冰柱,一团一团地绣在石缝上,长长的冰柱就像溶洞中的石笋,有碗口粗的,也有筷子般细溜的,阳光下,发着水晶似的光亮。朝着阳坡看,清清瘦瘦的山石上荒凉着枯褐的丛林;阴坡里,满山都是斑斑驳驳的积雪。有乌鸦从雪林中飞起,嘎嘎地叫着,又落在阳坡的树梢上,静静地晒起太阳。
山涧有泉水在动,水色灰黑,水面宽阔处,就有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上绣满花纹,冰下水在流,气泡儿就浮在水里游走,象一颗灵动的卵石,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有斗石突出水面,石边的水永远是湍急的,冰无法封锁住它,气泡就又回到空气里。空气本是无形物,可它到了水的世界,就有了动人的形态,世间事物难道都是这样么!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屋舍。屋里静静的,屋檐下的高台上,五六只狗一溜儿地卧在那里晒太阳。有汽车从公路上驶过,狗儿一动不动。乌鸦落在屋檐上高叫,狗就汪汪地叫了几声,又都懒懒地闭上眼睛。几只土鸡从屋后觅食回来,不停的在地上啄动,一只狗突的就串了过来,鸡们大叫着四散飞起,狗却立着,眼睛朝空中瞅,半山的薄雾中有只山鹰在那里悠悠地盘旋。
阳坡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房屋就顺着山溪在盖,有老人仍住在土屋里,屋后堆满着山柴,屋里黑灰阴暗,烧柴的土炕还热着,炕洞里正冒着缕缕青烟,洞中的热灰里埋着几颗土豆,老汉就坐在炕沿上慢慢地撕着土豆的皮。门外有响动,一只小狗打门槛上翻着进来,老汗唾下一口土豆泥,那狗儿闻闻,就又跑着出去。那是老汉儿子养的,还不到半岁。它又跑回主人的新房,这里阔大宽畅,有庭带房,庭里沙发、电视、热水器样样齐全,房里有床有桌窗明几净。儿子开的农家乐,媳妇便是主妇,有游人来了,要吃要喝,媳妇忙前忙后,儿子就倒茶端上山核桃,让游人吃遍山野味,玩的尽兴,这才付钱,一家人就有了生活来源。小狗儿总爱围着游人撒娇,讨吃讨喝,老狗常常卧在屋檐下晒太阳,冷不零丁地叫上几声,媳妇怕它吓着客人,便撵它去了屋后。屋后养着土鸡,是从山外的镇里买来的,圈养着卖给游客。屋前有水池,水是山泉,养着红鳟,游人就常常点着鳟鱼要吃,而且一鱼两吃,肉要生吃,汤要热喝。来人吃的高兴,儿子媳妇满心欢喜,客人去了,媳妇便坐在屋里算帐。老狗又叫了,能听见汽车的轰鸣声。又有游人到了,儿子笑着往外走,小狗又跟着摇起了尾巴。
山顶上有云,像手撕的棉絮,薄薄的浮在蓝天上,看着不动,一会儿便消失无影。有风在动,树梢儿左右乱晃,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就特别的耀眼。又有一丝儿云气浮现,慢慢、慢慢地越来越多,云气绣成了团,乳白的像牛奶,越来越厚重。风依旧在叫,那云却不动,只是在变薄,变成了丝絮,末了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云的感觉真好,它什么时侯来,什么时侯去,什么时候变幻成风雨,什么时侯又艳阳高照。谁又能告诉我呢!
山里有树,一棵接着一棵,树身粗的抱不住,树杆便高耸入云了,连成一片,便成了原始森林。没有阳光能照进来,树身上就爬满了绿苔,厚厚的就像草坪。时见一棵厥草冒着出来,绿油油的肥厚,看着它那可爱的样子,想到寄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树倒了,就留下一人多高的树身,有新芽长出,长成了大树,这树就变得奇形怪状。树身裂了大口,又生出根来,变成了三脚鼎立,粗大的根部,能让人钻来窜去。有的就在倒伏的树身上生根缠饶长着上去,让人看不清哪里是树哪里是根了。树太高了,根系就发达,满地都是手腕粗的树根,相互缠绕着,像爬动着的绿蛇,身子在地上,头却钻进了地里,人的脚都不敢往下踩。一面平湖出现了,空中就有一个湖样的天,阳光照下来,那湖就绿的发蓝,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能照见树身上的绿苔。像是森林的眼睛,时时仰望天空,观日月星辰,看树木生长,一座森林的历史就全让它给记录了。
山中的路,弯弯曲曲顺着山溪在扭。水在哗哗地响,路却静静地躺着,有雾弥漫着过来,林子就看不清楚。草叶上挂满了露珠,小路上就全浮着绿荫荫的青苔,脚踩上去,便有水的印迹。人不敢挪动,脚底正打滑。有阳光从叶间透下来,青苔就斑斑驳驳的鲜绿。阳光是青苔的上帝,尽管一天里就那么暂短的个把小时,它却如沐春风,吸足了能量,绿茵茵的极显精神。路进到溪水里,水中就必然有着稳定的溪石,石上布满苔鲜,苔是黄绿,水一样光滑。水中有鱼,鱼是透明的,大头针一样长短,却不停地在吃那石上的黄苔,有光影晃动,即刻就不见了鱼。水流湍湍,水底的细沙在做着旋涡运动,那鱼却似乎不受水流的影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总是走着直线。
想到人在水里,能有这般自由吗!往这一点上来说,人不如鱼,可人却是鱼变的,尽管这个观点众说不一,但生命起源于海洋,却是一个共识的真理。世间万物,是一个大的体系,在这个系统中,万物之间有着说不清的缘分,总是相互依赖又相互排斥,谁也替代不了谁,谁也脱离不了谁,就像眼前的山水草木,人鱼雾石,哪一样灭绝了,都会给世界带来灾难。
深秋,这林子就显出一片红色,是橘红的那种,很亮,很鲜艳。正好,它就在山上的公路边,引来了一群人的眼睛,车都停了,人跑下车来,被这眼前的红森林所吸引。走进林间的小路,路边是一条溪水,听不见水流,却见满溪的石头,大大小小流成一道河样,真是静水流深。林子里,蒙着一种红雾,往上看,亮的耀眼,树皮都染红了,是褐红,满裹着带裂纹的松皮。地上有绿的草,黄的叶,也有枯干的树枝,倒是那些红叶落的四处都是,几乎将绿草覆盖住。检起红叶,是一根根针状的样子,象松更象杉。夏天里,它该是绿的,和其它树色一样,谁也没有注意到森林的风景,只有深秋,森林就变幻了模样,用红色来招引游人,把形象留在了相机里,回家在电脑上展示,好一个红杉林的美景。突然发现,一枝树杆的半空中,挂着一个木制的鸟窝,那是护林人的爱心,看来这林子早就有人关注了,但愿这片杉树林能在人类的关照下,年年能呈现出美景来。
·山 音·
闲无事,去登山,山在陕南地界。山上无塔,却偏偏叫做塔云山。
去时山雾弥漫,仅可见山前一座白楼,沿石阶而上,穿过白楼,人便入得山里。山里依然是雾,人的眼界就很短浅,短到数十米之内,浅到看不透云外之物。朦胧之中却能听到一只乌鸦的鸣叫,哇......哇......哇......叫声极为清亮,音在山间回荡。能听到哇声落到对面的山崖上,崖上的树叶儿就沙沙的响,只是人的耳朵太过笨拙了,怎么就听不出呢。
山里的声音真多,看似寂静无音,一切默默无语。可当你拨开山间的草叶,立即就看到一只美丽的虫子,深红色的甲壳上布满着黑色的圆点,那六只小脚拼命在动,它在往深处钻,深处的草就更是密集,它怕了什么呢!那么慌慌张张地、斜着那身甲壳挤进草缝里去。昆虫的世界真的那么弱势么,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们惊慌失措!
草上全是湿漉漉的雾水,山间的所有全在雾水中。雾水是流动的,浮在空中就成了云雾,落在石板上就变做流水,结在草叶间就挂成了露珠。这种流动是有声音的,是丝丝的柔润声、滋滋的吮吸声、滴儿滴儿的流动声、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就是那些虫子,在拨动草叶时,也是稀里哗啦的热闹。更不用说那只乌鸦了,那么大嗓门的吼叫,能把整座山叫醒。
可惜人的耳朵太拙,满山的声音就只听到鸦叫。那么云雾呢!人又能听出什么!
这山越登雾就越小,终于看清了对面山头和山顶上那座房屋,那是立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座小屋,白墙灰瓦,独独的立在岩顶上,像空中悬着一个积木小屋,让人联想到天界中哪位神仙是否夜宿在此,白日就留给了人间。云雾弥漫时,它浮在天上,云团围住它,发着呼呼的音响。云雾散落了,它就出奇的峭丽,让人看着竟是心惊胆颤,感觉脚下的石板都悬浮在半空中。
这时的云,不在天上,是在山下。人站在峭壁的石栏间,看众山皆小,小的落在山谷里,山谷就全是灰白的云雾。说它像云海,其实不然,它不是平铺的,像群山蒸热了在慢慢升腾热气,在谷间一团一团的浮着,还丝丝缕缕地扯出云絮,做着缓慢的移动。云里就有一个一个的山尖,那是灰黑色的山脊,看久了,就会生出错觉来,以为白色是山而黑色成云了。
云总是在动,白色的云就没有形象,忽儿立起,成了一朵蘑菇,而且成片的长了出来,向着一个方向伸去,就像一片蘑菇的林子,似乎能看到七个小矮人在那里戏耍。一阵子,云又漫天盖地的铺平了,一朵一朵的孤立着,像棉絮翻着乳白色,在山谷中缓缓移动。云雾真是神秘莫测的东西,看着看着就消失,又在另一个山头上生出,浓浓的一片云团,转眼间就变薄,薄如细纱,终了露出一片天地来,那是深谷里的山地,清晰着灰色的瓦屋和盘旋着的山路。这时的人竟像站在天宫,察看人世间的风光,体会着神仙们的逍遥情趣。
云的变幻也是有声音的,它是细密的水粒子随着上升的空气,从山地里慢慢飘浮而起,又与风儿戏耍打闹最终聚集在天空中。这种升腾玩耍的过程,肯定有着喜笑吵嚷,有着打情骂俏的,那里有风的嗖嗖,云的噗噗,实在闹的不可开交了,风雨云雾翻腾起来,狂风大作,云雾翻滚,雷鸣电闪。这时的声音就大的可怕,轰隆隆,咔嚓嚓,整个山地都在摇晃。看似漫漫无声的云雾,其实是个能发疯到歇斯底里汉子,只是人的眼界太窄小,无法识破它罢了。
云下的山林,这个时候是寂静的。寂静的林子里有着一座木屋,屋边枯叶铺满,路径上就看不到石板,踏上去柔软可心,躺上了像软软的床铺。索性仰面朝天,看着天上飘浮的云朵,和刺进云天的枯枝。想象中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山中之物:那是一块石头!永远卧在冰冷的溪水里,听着溪流终日不停地吵闹,哗啦啦的,有时竟也听出了音乐,有着音律的节奏,咕嘟嘟地敲打着不同的石面,弹出各种流水之音。像钢琴又像古筝更像乱弹的琵琶,满山谷跳动着美妙的音符。又变成了一棵树!长在一块怪石上,浑身裹满着厚厚的绿苔,那些绿苔整天湿漉漉的,把雨水雾珠全吸了进去,又借着阳光,在那里吹着水泡泡,像一个调皮的孩童,把五颜六色的小水珠,洒得到处都是。树顶上的叶子,开始变黄枯萎,若即若离地挂在枝尖,忽儿山风即起,枯黄的叶便沙拉拉地飘落,阳光下,像翩翩飞舞的枯色蝴蝶,在山林里跳起漂亮的舞蹈。这是死亡的爵士舞,那么轻快无忧,生命的结束其实也是一种快乐,它将无忧无虑了啊!再变化为一群鸟儿,土黄色的背,暗绿的腹,红嘴红爪。在暖暖的阳光里,吱吱吱吱地叫声不断,从这棵树飞到了那棵树,从这枝儿上跳到那枝上,看见阳光中一只飞蛾,鸟儿便扑上前去,打着漩涡在追赶。这种生命的快乐声一下子就渲染了寂静的山林,诱得一只乌鸦打远处飞来,哇......哇......哇地叫个不停。鸟儿即刻变得悄无声息,转眼无了踪影。这哇声将人唤醒,由仰卧变做了直立,梦幻般的想象即刻消失。乌鸦听到了人的动静,哇的一声,向山顶飞去...... 小鸟能震慑虫子,乌鸦能震慑小鸟,人却能震慑乌鸦,在这个循环中,人究竟处于什么位置!而应该处于什么位置?
从山上走下来,云雾已散,蓝蓝的天空上浮着一片一片的白云,那云中的水珠儿永远不会安宁,它们是耐不住寂寞的,就像那只乌鸦,总是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白云也是在这座山地中飘来飘去。这山过于陡峭,险要处总是峭壁直立,独独的一座山峰就像一座高塔。怨不得叫它塔云山,实在是大自然的造化,在亿万年的造山运动中,这里的山竟塑造为塔形,又白云缭绕,烟雾漫漫,真成了人间山地中的一处仙境。
人在此山中,思绪飘飘然,聆听山语,细闻鸟音,就像步入世外又似落入人间,风声云声水声鸟声,微弱的、细小的、高亢的、吼叫的;有喜悦,也有悲鸣,有强势更有弱势;生存竞争,尔虞我诈,强者存弱者亡。这是聆听山音下的感慨,可它并不是自然界的全部,人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宁静、恬淡和美妙,是山水花鸟、云石树草间的一种协调,是山间万物和声中的一种和谐,这是大自然的一种合理氛围,万事万物皆在其中生存敷衍,喜怒哀乐都在其中,生与死也在其中。
这片山地究竟存在了多久,而山地中的生命就这么繁荣共存,朝夕相处,创造出了这般美丽的世界。人类的到来,会给这片山地带来什么呢!想到那只乌鸦的逃离,那哇......哇......的叫声,是在告诉人们什么呢!可惜,人类听不懂鸟语,只能提出自己的疑惑:人与自然究竟该怎么相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