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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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走笔》系列之三
（叙 说 汤 峪）
汤峪在蓝田，是秦岭山的一个峪口。峪中有条河，叫汤峪河，从峪中紫云山流出，到石门口就聚出一面湖来。汤峪河终年涓涓清流，汤峪湖四季轻波荡漾，又是群山拥抱，景色十分秀丽，一泓湖水便成为汤峪一大景致。河水清澈，湖面如镜，蓝天白云，山色绿林全映在了湖水中。又有历史人物李自成在石门关屯兵、汉刘秀避难“刘秀窑”的人文故事，汤峪早早就成为人们青睐的地方。
汤峪受青睐还在于它有温泉水，这泉在峪口，水温出井六十多度，饱含二十多种矿物质，据说能水疗一百多种疾病。所以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汉唐时期，就具有相当规模了，被唐玄宗李隆基赐名“大兴汤院”，从此汤泉闻名后世，成为人们休闲度假洗浴疗养的聚集地。
汤峪几十年来变化巨大，七十年代初去过，一条细细的土路把你引到了镇上，镇子在斜坡里，两岸小屋拥满，土墙灰瓦的。屋前都有灶台，青石铺路，石礅为凳。家家起火造饭，风箱声咣当不停，满镇子炊烟袅袅。能闻得人间烟火味，也嗅到牛羊粪的香气。屋里的妇人就坐在自家的石礅上，看着你走来，又瞧着你走去，总想让你住到她家的客屋中，但却羞得出口。若与她聊天，就爱听你说城里人的事，爱看你穿戴个什么稀罕的东西。而她们见惯的你却稀罕，一只黄狗儿跑来，摇着尾巴嗅你的鞋子，你就想用手摸那柔软的毛。妇人却一声“去！”，狗儿夹着尾巴就跑。她笑道：“你们城里人爱干净，这狗可是个脏物，吃屎长大的。”于是你就笑，她也笑，笑的咯咯咯的。
这种情景让你依恋了几十年，也写过小镇的文章，也是这篇文章结识了作家平凹，成了文学上的好友。转眼之间，人过中年，又去过汤峪数次，可次次感觉就不及从前。如今去汤峪，驾车前往，一马平川的公路人都不颠，离山口老远，楼宇一片，餐馆住宿洗浴一条龙的服务，宾馆酒店比比皆是，各种温泉洗浴让人目不暇接。唯独不见了汤峪小镇的原始风貌，这就让人很纠结。如若汤峪能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兴许正迎合今人追求古朴与原始风情的口味，可汤峪就不能发展，就得做“世外桃源”的牺牲，这种牺牲谁愿意承担！谁又能承担得了？因为世界是发展的，而任何的发展，都得与时俱进。
汤峪毕竟依靠着大山秦岭，再怎么变化，山水风情总是不易改变，就像秦岭山脉，几亿年的风雨兼程，山还是原来的山，水还是原来的水，改变的只是人和人的创造，或者是人的破坏。汤峪山水，记忆更迭，录过的几篇文字，形象着汤峪的过去与现在，让人从中体味不同的历史气息。
（曾 经 的 小 镇）
小镇是在秦岭北麓的慢坡上，离山太近了，便成了大山的儿子，它有着山的清秀，也有着山的苍郁，远远望去，倒像是大山余脉中跳起的孤陵，走进去，才见得人间烟火的欢乐。
镇街是一条缓缓而上的泥水路，雨水顺着路面轻轻地淌着，水中常见有细细的绿丝。街的两旁，有着一座座仄斜的小屋，一间挤着一间，似乎压得都喘不过气来。屋前常见山石堆放，屋里且让山土铺了，小屋的女主人就坐在临街的木门里，靠着一张黑黑的方桌喝茶聊天。时儿瞅着你过去，又瞧着他过来，眼神儿总是那般的悠闲，仿佛这世间的事都见惯了，除非有着某种新鲜的东西，才会好奇地盯住，直到有什么东西碍了她的视线才会收心。若用眼睛去碰她，她会陡地扭过脸去，逗起自己的孩子来，但即刻，那水灵灵的黑色眼珠儿又追了过来。这里不过百十户人家，却有着五十多个个体旅社，那是因为这山里终年淌着一道治病的温泉，远近便有了名气，游人也就不断涌来。
天空又飘起了毛毛雨，屋檐上就挂起了晶亮的星星；落下了，正撞在门前的青石上，嗒儿嗒儿，星星碎了，星光就溅落一地；雨雾蒙灰了天，星光却映明了地。
吱儿一声，一个新新的木门开了，门里走出一个柔弱的女子，满身粉花的衫子里裹着一个细秀的身姿，一对羞羞的眼睛朝天望望，脸色便忧郁了，她是在担忧着什么？
街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几个女人抱着孩子立到门外，脸朝一边，眼珠儿却溜到那女子身上。“哎，她男人要回来了。”不知谁嘀咕了声，女人们的脸便向一处瞅。那女子也忙扭头瞧去，却又红了脸闪进了门里，手脚儿都忙在了锅台上。男人推着车子停在门外，车把上就吊着两个锅盖似的锅盔，是用红绳儿穿着，那是亲戚家送的，也是让这镇上人看的，图得是个喜庆。
“你女人见你就跑啦！”女人们笑着说。
“嘿嘿，都是叫你们瞅的吧。”男人憨憨说道。
笑声里，男人进了屋，半掩了门，门上映出一对大红的喜字。
小镇静了下来，有雨丝儿吻地的声音，几下响亮的喇叭叫，镇子又微微地颤动着。街头里停了几辆轿车，街房中便浮动了城里人的花伞。他们有的匆忙，有的缓慢，是慕温泉而来洗浴治病的，便入了疗养院的大门，是为胜景所诱前来游览的，就踏进了街中的小屋。一座新修的街头商店里，人头满满的，有流行音乐在响，人们想寻点山里的土产，更想寻觅这山镇风情。是温泉昭著了这个山镇，引来了山外的游人，山镇也就有了时代的文化和气息。
（汤 峪 观 雨）
山雨欲来时，我进了汤峪的山，山中一面平湖，湖水是青蓝的。天上的白云正在湖面上移动，湖心里有岛，绿绿丛丛一片。绿林的破角处，有着一座茅屋，石墙石地的，屋顶铺着厚厚的蓑草，四周极静，能听到湖心里鱼儿翻肚的声息。
这个世界如果能这般地静下去，人心儿一定会被融化掉。
突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来自山涧那片白云。它是从深处的峡谷里涌过来的，那峡谷很窄，汤峪河正是从那里淌出，哗啦啦的极响。云是弥漫而来，起先像散漫的烟雾，不经心的样子，慢慢地就上升，就开始壮大，最终成了山腰上大片的白云，浮在那里不动，又慢慢的白中有了灰，变得阴暗、沉重起来。
那面湖不再平静了，开始打起了皱，波纹如麟，能感觉到山风的清凉。云团突然间又增多，一朵两朵的连成一片，遮掩了那里的山和山上的绿林。此时的山真就好看，云雾缭绕，山林时隐时现，湖水波光粼粼，如似仙境般的美丽。
但是时间不长，这种仙境全然消失。
风来了，带着一股湖水的气息。湖水开始起皮，一层一层地向着一个方向掀动。山间的树也在浮动、摇晃。山顶已经看不到了，有黑云压顶之势，山雨将至。
那雨是由雷电开始，黑黑的云头上，突然有了闪光，光在云的缝隙里往外射，光亮极强，阴暗的山谷刹那间就明亮。紧接着就有一种声音，低沉沉的震动着大地在颤抖，轰隆隆隆……这声音像从地下滚着过来，从深山里慢慢滚动过来。又是一道电闪，一个沉闷的雷声。雷声刚过，湖面上便有了雨花，几乎是瞬间，整个湖水就沸腾了，像开了的锅，全是跳跃的水珠，噼噼啪啪地翻滚。一股狂风过来，呼呼作响，湖面白浪千重，浪花儿竟飘向天空，一团雨雾就在空中狂舞。
我开始发怵、心颤。雨的疯狂叫人惊骇！真怕这天就此塌下，来个天翻地覆，山洪泛滥。那么我脚下这个小小的岛，不就颠覆湖底了！我的世界将会怎样！我的生命将会永久封存。我孤立在茅屋下，望着雨的世界瑟瑟发抖。
我像失去了人的力量，变成一只鼠，可我逃不走。变成一只鸟，我又能飞往哪里！变成一条鱼，也只能躲在漆黑的石缝里。我感到了一种恐惧！对雨的世界的恐惧。陡然，我想回过神去看看石墙，试图得到一刻喘吁，安定神情。就是这一刻，却意外地发现几只红色的蚂蚁在爬，湿漉漉的青石上，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好像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生风雨狂啸的变化。它们在用触角相吻，表达爱意，那种坦然、安逸的举态让我惊喜。这个生命的信息，震动了我，莫名其妙地给我传输着一种力量。这力量来自弱小的生命，让我突然间竟丢失了恐惧，开始寻找生命中的那种力量，去抗争另一个生命世界的恐吓。顿时，我不再感到惧怕。
尽管风雨依旧，山中昏暗凝重，电在闪，雷声仍然隆隆的。我却重新开始欣赏它，这个唬人的、雨的世界。
山顶上的云在分裂，缝隙里透出耀眼的阳光，湖水又开始闪亮。
我突然就笑了。在笑自己。笑这雨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