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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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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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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与一种文字》

 

文/月下李说

这是一种什么文字,如字画,如金石,似甲骨。有水的样子,木的样子,铁的质感。像树、像山、像铜、像人形、像河中立石、又似土中枯根。

有刀的尖韧,盾的厚重,石的圆通。说圆且尖利,说锋利却圆润。顶天立地,奇形万状,有日月江河之概气,也有小石涓流之微趣。

字无形中有形,画无笔中有迹,满篇枯象,剑气横秋,风韵满贯。无墨处胜有墨,满纸都是字。字如虫,爬往远古,留下一篇金石。

象形的是人,人是今人,已故,且留下故人形象。令人叹息、惊赞!读不尽的画中字,字为钟民兄遗笔,读来泪湿纸背!

钟民老兄人忠厚,话语不多,烟却不少抽。总是傍晚敲窗门,问谁!答我,不言不语,将自行车放在窗下,不锁走人,说他,便笑:这车子除了铃不响,到处都响,给人都不要。

进门坐定,沏一杯茶,便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气弥漫,人在烟雾缭绕中说话。谈书法不多,说艺人闲事也不多。他有一个观点,不管你讲的如何天花乱坠,艺术是要拿作品说话。他就是这种只求艺高,不图虚名的人。

那年月,书法盛行,这个城里只要有门道的商人,门店上总是请书家题字,以此显赫。也是这个城里,有两位书家便以此光耀自己。你在街这边题了字,他必在街那面题字,字不大,名头却不小。似乎在这座城里,人们只认识这两位书家了。

有一家星级大酒店,想请人题名,放着两位书家不请,偏偏看准了他的字,两幅字中选定一幅。问,有何要求,他只字不提钱、不说落款名事。搞得酒家不知所措,反倒欠了他的人情,他却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名声,却很在意字。迟早去他那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得爬几十阶木楼梯。门总是开着,一年四季都挂着竹门帘,屋里最深的印象,是他夫妇俩睡觉的大床,床头床尾都顶着两壁墙,这屋子也就两米多宽,床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便是书案,人进去,不是坐床就是坐到书案边的一张窄凳上,再进来人,必须是站着说话。

这是一间老房,挤在城里最热闹的街道里,院子窄的能推一辆自行车,屋里也窄的能转过两个人来。可这屋顶却高,不然住在二楼就得爬几十阶木楼梯。这种高度对他有利,书案上的书籍资料可以高高摞起。

书案不大,能写四尺斗方的字,除了能挤着放下文房四宝外,就都是书画资料了,能摞出一人多高,像一座书墙,更像一座风化了的黄土层。所以取书很艰难,得站到凳子上,一摞一摞地往下搬。想说他为什么这么笨,可往屋里瞅来瞅去,也只有这里安全。能保护书不受损不受潮,容易找到他的急需。

迟早见他,他都爬在案头,一边放着一本甲骨文的印帖,全是人形的字,黑底白字的。一边放着粗宣纸裁成的稿纸。他在用铅笔写,临的甲骨,却不是甲骨,是现代文字,写成了甲骨。他在琢磨什么?线条、字形、结构!还是在画天画地!因为甲骨文是人类的早期创造,是与天地自然人类的象形思维,而到了现代人的文字时期,再去寻找远古那是要费尽脑汁的。

他就不怕这种探索,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如此这般的苦作,终于写出了自己的大篆文体。

几次去他那间小屋,闷热如蒸笼,他穿着背心裤头,汗从鼻尖往下走,用毛巾一抹,铅笔却不停,左手夹的那支烟也不停,吸着思着,看的我感动,拿起了床上的芭蕉扇,往他身上扇风。他笑了,说稍等,就完了。

他能完么!连灵魂都抛进艺术里的人,就没有停歇的时刻呀。我走了,留他在那里孤独着。我懂,那个世界对他来说,需要的是孤独。

他的大篆体,在行内,众人刮目相看。因为大篆在这座城里,还有名家坐在首位,而登峰造极的人究竟是谁!那个时候没人肯讲。行外,他就更不知名了,因为他不炫耀自己,不像某些书画家专门找人,为他四处炒作、宣扬和标榜。他像沉入湖底的一颗宝石,在昏暗中闪光,在懂得他的圈子里闪闪发亮。

一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的几幅墨迹在城里最具权威的美术馆展出,让我去看。我去了,人不少,他在现场,不做介绍,只说展览很有分量,都是古城大家的力作,你慢慢地看吧。

我从首语读起,果然全是当代省城的大家之作,在展室最显眼的位置上,我看到了一组八个条幅的大篆文体特别抢眼,也特别震撼人心。我从未这么喜欢过一种大篆文体,它让我联想到远古,想到人类文字的形象演变,想到自然山水、风雪雨雾、金石铜铁,想到能写出这种文体的人。

立即便想到是他,果不其然墨迹的落款写着钟明两字,是好友王钟明的大作,是李白诗《将进酒》的全文。我为他祝贺,也道出自己特别喜欢这种文字的感觉,他很平静,面无喜色,答应为我写幅字。

不久,他便将字交我,四尺整张四个字“剑气琴声”。我将它装裱入框挂在墙上,人静时常看,琢磨它的感觉。甚喜的,是他将那幅展出的八条幅拍了照送我,让我留下他最为珍重的墨迹。我珍藏了,时时拿出来品读,就像读他的人一般,至今我没有完全读懂,因为我再没能读到他更深的东西了。

某日,遇到画坛朋友突然告诉我,钟明病了,即刻赶往医院。他在病榻上,言语不清的,半边身子已不能动了。我静静的望着他,感觉他眼神里有话要说,但却讲不出。我心很沉重,坐在床前,握着他颤巍巍的手,我的话语也被堵住,此时此刻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要走了,他的眼神追着我,眼角淌下了泪。我忍住走出医院,有一种感触,太可惜了,一个追求艺术的灵魂。

他的病与劳累有关,去香港参加书展,回广州又进行交流,连续半月马不停蹄地泡在书画中,又一路奔波到家的当晚,便昏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一病数载不愈,话是说不清了,终日卧床不起。

最后一次看他,走进一个租赁的单元旧房,家里一贫如洗,钱都用来治病了,人却一直躺着。唯独那张书案还在,文房四宝还在,文案上铺着毡和宣纸,纸上有画,画的很拙。

他靠在床上,话语含糊不清,想喝水却含不住水,顺着嘴角流,眼中有泪,汪汪的。他的妻子来了,一个文弱的女人,说话不多,极有修养。她说钟明心急呀!整日整夜想着写字,写不出字,便在纸上乱画,画不出图来,就坐在那里流泪。但从不出声,把舌头都咬破了,就怕连累家人。他这一辈子太好强了。女人说着也是眼泪汪汪的。

我含泪离去,出门一刻,看他也是满眼泪水。我不忍,回身向他鞠了一躬,说钟明兄保重。

一连数日,他的凄惨身影总在眼前闪动,望着他留给我的墨迹,一坐很久。

偶尔一次,遇到朋友,方知钟明兄已经走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那么静静的、孤独的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仍有他的文字。面对这些文字,我仍能感触到一个人的存在。一个对艺术追求锲而不舍,却又默默无闻、独自善行的人的灵魂的存在,那便是钟明老兄了。

2020.10.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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