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对峙》

文/月下李说

我有过与狼对峙的经历。是在五十多年前，我上山下乡的那片黄土高坡上，一道沟壑与另一道沟壑相交的坡道中。我独自个看见了一只狼。它与我相遇，双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对方，都立住不动，对峙片刻。狼，转身走了。

我不怕狼，是因为年轻。十八岁，一米八的个头，气血方刚，身体壮壮的，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从未想到能与一只狼单独相遇，也从不知道一只狼能有多大的能耐，即便打斗起来，它能奈我如何！

狼转身走了，并不是怕我，是有特殊的原因。在我连续喊过几声打狼后，又连续抓住几块撂脚石砸了过去。狼才慢慢地立起，缓缓地、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去，回头盯了一眼我，慢悠悠的走了。我这才看到，狼的尾巴断了，带着鲜红的血。

当时，我没有过多的想，只是纳闷狼的尾巴怎么会带血！而遇狼后的心情，十分慌乱。是一种亢奋后的胆怯，有点后怕。所以，急匆匆地爬上那段回家路，又上气不接下气的，给同学们讲述遇狼的经过。大家听了，吓了一跳，都说我太胆大，怎敢和狼对峙。这时的我，真有些胆颤心惊了。

再细想那个场景，我是慢慢地从沟底那条羊肠小道上爬上来，头刚刚冒出一道土坎，就看到一只活物顺着土梁子朝我跑来，原以为是条狗，又感觉不像，耳朵支楞楞的，头很大，嘴巴尖，带着一股野性，我立即意识到是狼。

狼看到了我，即刻停下，我们对峙了片刻，狼卧下了后腿，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我，有股凶光，那张野兽的面孔让我有些胆怯。我立即便喊：打狼！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狼不动，又砸，狼仍不动，再抓起一块大的石头，奋力摔了过去，狼才慢慢起身，缓缓地转身走了。

我被狼的这种坦然与镇定感到吃惊，也为自己有如此胆量觉得自豪。尽管那一刻心跳得咚咚的，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极度的紧张让我爆发出一股抗争的力量。狼终于走了。

傍晚时分，塬顶上的那口钟当当当的响了，队长站在那棵皂角树下喊话：吃罢饭都到场里来看狼，兴子打死狼啦！听见死了狼，我们匆匆忙忙地跑了上去。

狼吊在那棵皂角树上，村人围着边看边说：这狼咬了兴子家的猪，兴子跟了几天，今天上午在东沟里发现，打伤了狼，结果还是给跑了，没撵上。没想到，到了下午，狼又回来了，兴子一枪打到头上，死了。

我急忙看那头狼，屁股拖在地上，个头比我还高，头上全是血，黏糊糊一片。狼头真大，眼睛半闭着，永远看不到那股凶光了。再看狼的尾巴，果然是半截，血色发黑凝固住了。

这只狼正是我在沟里遇到的，与狼对峙，把它挡了回去，才让村里的猎人兴子打死。兴子知道是我挡了这只狼，高兴地拉我去了他家，坐在土炕上，讲起他与狼的事。

兴子是这一带村里唯一有枪的猎人，当过兵，练过功，会打小红拳，玩双截棍、流星球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三十来岁，中等个，寸头，浓眉大眼的，走起路来嗖嗖带风。他没有婆姨，父母早亡，与兄长不和分了家，独自过活。家里穷的叮当响，自己在村边上开了两孔窑洞，打了一堵墙，没安院门，窑里一张土炕，一个剩水的缸，一张炕桌，就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部队复员回村时，有人说媒，到县城请媒人婆家吃饭，因为他凑不够三十块大洋，对方抹嘴就走了人。兴子从县里回来，人像受了侮辱，在村头的那棵柿子树下，坐了半夜。从此他不再想婆姨事，独身一人过日子。

他爱舞枪弄棒，爱管个闲事，本村子事管，外村事也管。最近几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对狼，在东边的阴沟里，村人挖过龙骨的破洞中造了窝，下了一窝狼崽。从此河对面的村子就遭了狼灾，一到半夜，狼就趟过泾河，串村过户，咬猪咬羊，有时还伤人。闹得那一带村庄人心惶惶，也请猎人打狼，追了个把月，都没伤住狼的一根毫毛。

一日晌午，村人在塬畔上担粪，突然听见沟下的村子有人在喊撵狼。紧接着看见几个村民提着铁锨在沟边上跑，前面有一只狼，叼着一个东西，边跑边跳，一会窜到田坎下，一会又跳上土崖，跑跑停停，边吃边躲，人始终没能撵上那只狼。村人在塬上看的着急，一起喊着打狼，可狼没有因此而停下嘴。

事后听村人讲，那户的男人赶集去了，走时忘了上门槛，家里一岁多个娃，在院子里爬耍，让狼从门槛下把娃叼走了。娃的哭声引来了村人，这才去撵狼，最终没撵上，只是拾到了娃的一双鞋。男人回来了，发疯似的满院子骂人，骂婆姨骂老娘，骂毕蹲在娃丢鞋的坡头嚎啕大哭。几天里，男人和婆姨哭声不断，整个村子都在悲伤之中。

我问兴子为啥不去打狼，兴子说那阵子他刚复员，还没弄到枪，想过打狼的事，也想凭他一身的武艺，打个狼算个啥事。后来，他遇到过一次狼，才知道狼不好对付，比他想象的精明的多。那天，他去二十里外的镇子赶集，回时天已抹黑，还有一半的路，这十里路全在沟壑坡道上。他有走夜路的习惯，腰上总是缠着一个流星球防身，又在集上买了一把铁锨，扛在肩上，望着时明时暗的月亮在云层里穿行，哼着秦腔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刚爬上一道沟，走在一段平路上，忽然感觉后面有响声，刷刷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莫不是碰上狼了！他想着猛的一回身。哈哈，果然一头狼！还不小呢。那头狼见他转身，立即站定，眼里透出一种绿光，有想扑过来的架势。

他即刻想到，必须拿锨劈死它，那个扛在肩上的铁锨嗖的一声飞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往狼的头上砸去。以他练武的功底，这一铁锨下去绝对让狼的脑袋开花。他是看准了那个脑袋砸下去，十有八九狼便一命呜呼了。

可就在铁锨落下的一刻，感觉到的是铁锨砸到了地上，嘭地一声，砸起一片尘土，胳膊被震的发痛。狼，居然不见了，他心里的那股勇气一下子损去了一半。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一锨怎么会抡空，明明瞅着那颗脑袋砸下去的，居然没砸上。他这才见识了狼的本领，能这般轻易地避过他的棍棒。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又听到响动，即刻回身。他看到的狼不在地上，是在半空里，已经扑着过来了。他一阵紧张，立马来了个下蹲，顺势抡起那张铁锨。狼没扑上人，竟落在人的前面，转身又想扑来，却被抡着的铁锨重重地打中了。

可奇怪的那狼居然又没事，跑出两三米远，与他同行。眼看快进入沟道了，狼用后爪开始刨土，刷刷刷的扬起一团一团的黄土，土雾弥漫中，狼陡然回身跳起，又要扑过来。他立即举起那张锨，拼足气力，直砸了过去。他想，这次无论如何是砸中了，可万万不曾料到，锨把落地，啪的一声断成两截。狼，又不见了。

他那唯一的一股勇气，随着狼的消失，也荡然无存。他开始胆怯，有点怕，一手握着锨头，一手拿起流星球，走入沟道里。

这沟道有一里路长，沟深两米，两岸枯草丛生，不时的能看见坍塌的破洞，那里时常有小兽跑出，也有饿死的狗的骨头。那是个饥饿的年代，生命都是脆弱的，人都吃不饱肚子，流浪讨饭，勉勉强强地活着。狼也是饥饿的狼，总得寻找活物充饥，今晚的狼就是标上了他。

好大一会没听到动静，他想那一铁锨可能把狼吓跑了，心里还有些安宁。不料想法刚过，唰唰的一声，头顶上就飞出一只狼。它在沟道的上空，来回的翻腾着，一会跳过去，一会跳过来。它这样折腾，是想把沟道里的那个活物威胁住，折腾死，它好填饱饥饿的肚子。

他这阵子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刚才的那股勇气越来越小。他已经用流星球打过数次，狼好像和他玩迷藏，总是打不上，也打不走，一直在死缠硬磨，想耗尽他的气力，吃掉他。

快到村口了，他看见牲口圈那里有亮光，顿生希望。他快速地跑过去，没有看见狼，猛的推开那扇门，冲进去，又关紧门，用了一个椽子死死的顶住。这才看见炕上坐着的忠善，忙喊：有狼，我碰上狼了。狼在哪！忠善问。跟我了几里路，狗日的，打不住，快把我折腾死了。

他说着，一头倒在炕上，成软摊子了。忠善装了一袋子烟，递给他说：抽两锅子，压压惊。他抽着，吐着烟雾。忠善又讲：你都是练武的人，能叫狼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你说的轻松，你遇过狼吗！去试试，狗日的厉害很，就是打不着，比人灵光多了。真的让你碰上，不保就没有你了。

忠善瞪大着眼，听着兴子讲遇狼的经过，心里也胆怯怯的。两人正说着，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响，紧接着圈门被掀动，门下的宽缝里，伸进一个嘴，噗嗤噗嗤地嗅着什么。兴子立即坐了起来，惊恐地说：还是那个狼。忠善匆忙抓起一个杈把，对着门缝就戳了过去。说：狗日的，胆子大得很，还撵到屋里来了。渐渐，就再也没有响声了。

那一夜，他就没有睡着，听着牲口在咕哧咕哧的嚼着草料，天蒙蒙亮，他迷糊了。梦见狼在咬他的胳膊，咔嚓一声胳膊断了，他大叫了一声，惊醒了。天亮了，回到了自家窑里，几乎有十多天，都没缓过神来。

兴子说着，眼里那种惊恐感仍然还在。听得我心里也毛骨悚然的，想想那天遇狼，真算是我的幸运，如果狼不受伤，我会怎样！还能坐在这里听他讲狼的事！

从兴子家里回来，同学们还坐在门口的坡头上，大家听我讲狼。那晚的月亮明晃晃的，眼前的沟沟畔畔在月光下，深深浅浅，凹凸出无数的阴影，就像许许多多的怪兽在那里爬行。忽儿，从一道深沟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哇哇的，我们好纳闷！心想这深沟里没有住人，哪来的婴儿呢！

正好有村人路过，我们便问了，村人说：那不是娃声，是狼叫呢。兴子今把公狼打死了，母狼在嚎呢。你们晚上要把门关好，小心闹狼。

几乎有半个月的光景，这只母狼没少在村子里闹腾，还好，大家都防范着。后来，还是兴子守在东沟里，把那条母狼打死了，找到狼窝，才看见两只狼崽都被母狼咬死。人们都说，狼是饿的来，连自己的娃都吃了。

那个年代，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任何的生命都为着生存而挣扎，在这场对峙中，等待它们的，也只能是死亡。

2021.3.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