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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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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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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河故事》 散文

 

文/月下李说

正是青春年华,落户到了彬州。沿泾河往上,六十里路,一面黄土坡的半坎坎上,有着那么三孔窑洞,便是我生活的家。

家离泾河很近,能看见河的弯道,河水在阳光下发着银银的光,也能听见河水在川道中轰隆隆的响。在这里生活三年,几乎天天与河为伴,天天下沟担水。水是泾河沿岸岩层中渗出的,聚在一方池中。清幽幽的水,永远是那么透彻,那么幽静,有鱼儿在其间戏游,也有蝌蚪和细小的虫子,在池底的绿草上蠕动。

水是生命的主体,泾河便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在那个岁月里,这片黄土地就没有电的概念,吃水靠天,要么打窖储雨水,要么下沟挑泾水。泾水不好挑,得沿着山间小道,慢悠悠的使劲,几乎两个小时一担水,冬夏一身汗,坡陡处不可歇,也几乎全是陡坡。人挑着担子,就像背着一座山。以生命之力,换取生命之水,是那时最大的苦处。

那时的泾河,冬瘦夏肥。瘦时河床裸露,像躯体中一条条鼓起的肌肉,低洼处有河水流动,裸露的是一种褐黄的石条。有河沙在缝隙中翻滚,却很少见到卵石,宽阔的河床堆积着褐色的泥沙。泥沙平缓的裹着两岸,形成了一片一片的水纹,鼓起的纹路泥沙就硬,人可以踩,可以行走。凹下的部分,看似硬朗,脚踏下去,就会出水,就会慢慢往下陷。很快,脚就没了,小腿也就没了。再往下,人就不敢想。

夏时,河水由青变浑,裸露的河石不见了,水漫漫而开阔起来。河中的浪花在石间跳跃,哗啦啦、轰隆隆的水声就异常的响亮。似乎这条河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活泼又欢快。

终有一日,上游降了暴雨,洪水泛滥,眼前的泾河一下子露出凶残的本性,那么宽的川道,全被浑黄的河水占满。河道变得宽阔无极,对面的村庄遥远的看不到了。这个平日柔柔的泾河,突然就变成了一头猛兽,肆无忌惮地在这黄土高原间发威。

当地的村民们,纷纷从坡顶上下来,立在河岸上,用杈把捞柴。柴是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檁木、木块木板,顺着河岸一堆一堆地涌过来。人们拼命地捞,一堆一堆地放好,然后扎了捆了,又一担一担的往原上挑。放在自家的门前,凉干烧柴。

忽儿,那河面上飘来了一片死鱼,白花花的鱼肚子朝上翻,人们惊喜一片,大声道:上面的水库破坝了,我家的猪有肉吃了。人们用杈用锨往岸边刨鱼,堆成一堆,装到担笼里,担回家倒进猪圈。村人从来没有吃过鱼,不知咋做,也不知鱼的味道。但鱼总是肉,索性让猪吃了,人再去吃猪肉。

我们捞了鱼,在锅里煮了,放了调料。香喷喷的一条鱼,端给了邻家的老太太。她闻了,说:咋这么香!再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过,笑了讲:呀!鱼肉这么好吃,咱都喂猪了,真是造孽啊!从此,鱼肉好吃的事情就传遍村子,人们才开始吃水里的鱼了。

洪水慢慢退了下去,水色依旧是浑黄的。烈日炎炎,河边总有一股股凉气。那种凉爽就很诱人,于是,我们便脱个精光,跳到了泾河里。在浑水里游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是活的,有着大量的泥沙,浮力极强。尽管我们在城里的游泳池中,算得上个浪里白条,可到了这泾河,却不如只会狗刨的村民。什么自由泳、蛙泳、仰泳统统用不上,你的脚就蹬不到水里去。水流湍急,由不得人在水中乱漂,越是害怕水中的漩涡,那水就偏偏把你往漩涡里带。这时,只有狗刨来得快,拼着命地刨水,脚在水中乱蹬,很快就游到了岸边。

一身的黄泥,赤裸裸的躺在那里晒太阳。天空中飘着白云,像一块一块的棉花团儿,呱啦鸡在原坡上叫,又有一群飞了过来,它们贴着原边叫着跑着。叫声惊动了破窑里的鸽子,噗噜噜几只灰鸽顺着河提往天上飞。它们飞到了河对岸,顺河而下,几乎看不见了,又绕着回来。人躺在河滩上,望着几只自由飞翔的鸽子,人心就生出一种快乐,羡慕起鸽子的自由来,就想人要是有这么一对翅膀,那该多好啊!

忽儿,从半坡上跑下一个人,人的前面跑着一条狗。人手里掂着一杆猎枪,边跑边喊:狗日的,看你往哪跑!那狗好像听懂了人话,掉过头便往河里走,没几步,卧在河水中不动了。很快,狗的身边就渗出一团血,狗被打伤了。我们认识这个村民,他告诉说:狗是他养的,连续几天咬伤邻居的两头猪,让人骂的受不了,也养不起这条狗,就想杀了算了。没想它中枪还跑到这里了,我实在不忍心杀,你们想吃肉就杀吧,把狗皮给我留下,弄个狗皮褥子。

我们把狗捆了,拉回了院子,吊在一棵树上。想着用水把它呛死,结果一盆水进去,肚子都鼓了,狗还活着。最后还是活活的杀了,剥了皮,炖了一锅狗肉。那一夜,我们兴奋的没有合眼,吃了半晚的狗肉,成了世间最幸福的人儿。因为饥饿,我们许久都没有吃饱过肚子,更没有这么大块的吃肉。

正是秋天,我们去县城,出了一道川口,就是泾河。过河需要摆渡,得喊出渡船的人,那人有时在河对岸,见这边人少便不放船。你喊你的,他坐在岸边那块石上吸烟。看着上十来个人了,才解绳拉索绳,顺着一条钢索慢慢地将船渡过来。人上了船,牲口也上了船,船在急流中颠簸,人吓的都蹲住了,牲口站着,人的僵绳拉得紧紧的。想起沈从文写的湘行散记,大半也是会有这种情景吧,只是看不到女子,因为这里的女人轻意是不出门的。

从县城回来,船已经停摆,我们只能顺着泾河往上游走。河边有公路也有小路,公路走车,遇到石峡,路就上原了。人就走小路,小路多是石板石崖,黑黢黢的岩石上很少有绿草,全铺满了褐色的滑苔,脚踏上去,总担心摔跟头。那段石峡,泾河特别的威武,水流湍急,浪花四起,峡中轰通通的震荡声,仿佛能将四壁岩石震落似的。人不由得加快了步子,生怕被这河水吞没了呢!

过了石峡,河川就开阔了,就能看到一处石窟样的遗迹,一个寺院的门,规模不大,苍黄且败落的样子。记得那是一道黑灰方砖砌起的墙,紧贴着石壁,墙很高,门头也高,只是整个门都被土坯封堵了,人是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问过路人,都说:那是大佛寺,是四旧,封建迷信的东西,文革中被红卫兵造反时封闭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就没有看到过这座佛寺的真面,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当我们走到村子对面的泾河边时,天已麻麻黑了。想顺着河道最窄处涉水过去,不料一个伙伴踏进了淤泥,陷到了膝盖上,大家慌乱一团,怎么都拉不上来人,住在村里的知青知道了,抬来一块门板,这才从淤泥中把人救了出来。那一夜,我们便住在村里的知青家。半夜,听到有人喊,知青告诉我们,最近村子里闹狼,半夜叼羊吃猪的。说是河对面的人打死了狼娃,狼便过河复仇呢,前几天,差点把村口那家的娃叼走,幸亏人发现的早,截了下来,娃的胳膊被咬伤了。

第二天回村,就听说临村一个转业军人家的猪被狼咬了,他弄了一把猎枪,打断了公狼的尾巴,打死了一头狼崽。那母狼便发疯似的报复村人,它不吃窝边草,而是渡过泾河,伤害那里的人。半月后的一次赶集,碰上那村子的知青,又告诉说:他们村里从长武找了个猎人,把河那边的狼窝给端了,打死了三四头狼呢。泾河两岸的人们,从祖辈上就与狼打着生死交道,由于贫穷和饥饿,人没啥吃,狼也没啥吃,饿急了就伤人,人便打狼。人与狼的仇恨从来就没有结束过,只有暂时的平和与间歇。

顺着泾河要修一条公路,这是国家的工程,劳力要当地出。就有知青勇跃地加入了这项工程,说是那里管饭,能吃饱肚子。公路就在河对面半山上,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和人喊声。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原边上担粪,陡然听见河对面人声吵杂。就看见一个架子车兜着一车土,顺着路边的土坡,连人带车地往下滑。人们喊声一片,结果人和车都沉到了河里,车很快便淹没了,人却在河面上浮出老远,渐渐地也没了。

后来听人讲:那辆车是一个知青和村人合推的,由于用力过猛,到路边收不住了,眼看车子下滑,知青叫村人放手,村人却没有放,结果车将人便带到泾河里。正是寒冬季节,河面上还有着冰,人在河里支撑不了多久,便被河水吞没了。

县上给那村人报了个英烈,发了奖励,可那家人却失去一个亲人,少了一个壮劳力,这便意味着这家人的穷困日子马上到来。这种凄惨的情景,人们都能想象到,可谁都没有办法,找政府也没用,因为政府也贫穷。

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每每夜近黄昏,总能听到河对面的村子里,有人在哭。哭声凄凄凉凉,撕人心肺。让人不由得恨起这条河水,它整日水流不断,却让围着它生存的人们没有水喝,没有粮吃,饥饿让这里的人们穷困潦倒,还把性命搭进了河里。

这段贫困的生活,让人常常记起,也就想起泾河边发生的人和事。不得不说,那时的这条河也很贫穷。

2022.2.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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