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还记得那条巷子很窄,住进去的时候,是一条土路,两边都是住家户,都有一个不高的门楼,两扇黑漆漆的木门,走进去便曲里拐弯的绕,十几户人家,家家隔着一堵墙,家家的门都不一样,房屋有高有矮有宽有窄,就像一堆乱放的积木。
巷子里永远不得干净,因为有土,下雨就泥泞,热燥了便尘土飞扬。巷里种着几棵槐树,槐米下来的时候,满巷飘香,奇怪就没有人去摘那槐花儿蒸麦饭,而是让那些槐米落满一地,让槐香久久飘逸。那个时候人都穷,靠有限的供应在生活,人却不贪,欲望不那么大,比较安分守己。就是那几树槐花,繁茂时花儿往下坠,一嘟噜一嘟噜的雪白,人们却不贪吃那口。任凭那些树自由的生长,那些树也就长得丰满,胖嘟嘟的样子,树的阴凉能遮去半条巷子。
那时,院里没有厕所,人要解手,得去巷子南头的公厕。公厕不大,都是蹲坑,男女各有八个。蹲上厕所,氨气冲鼻,熏得人大气不敢出,出多了得吸气,人会呛得咳嗽,会受不了。厕所的顶部相同,男女人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在厕所里多蹲一会,各家的那些琐碎事全灌进了耳朵。路上遇到了那人,问起此事,那人好奇,说:你咋知道的!厕所里听的。哈哈哈…… 就都笑了。那时的秘密不多,也不怕人知道,贫富差别不大,就没人笑话别人。
那个公厕,最热闹的是早上,从天亮起到人们上班前,入厕人车水马龙似的。都急得要解手,却只有八个坑,男的还好,有小便池,女的就得等,有时就排上了队。遇上尿急,有人就冲了进去,看见熟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人便尿。外面排队人喊了:咋回事!尿个尿都能插队,是不是脸长得白!那女人解完,知道是谁喊的,先不做声,走过去了,突然说:咋的,我就是比你尿得高!两人眼睛一瞪,再就无语。都是一条巷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就没有往下说。
公厕最难闻的不是蹲厕,而是担粪。那时的公厕没有下水,污物全要人担车拉。三天两头的,就有粪车前来,挑大粪的套着一个圆圆的垫肩,粪担压在肩上,一桶一桶的往上舀,又一担一担的往外挑,车上站着人,不停的往车里倒。这个过程比较缓慢,快了就容易撒,就这都避免不了从粪坑到车边的一路上,粪迹星星点点,能熏人几天。每次挑过大粪,这条巷子就臭气熏天,可住在巷子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你臭你的,饭照吃,馍照样拿在手中边走边嚼,吃的蛮香。
那时的自来水不入户,院子里也没有,巷子口设了个水站。一个水站要供周边几条巷子居民用水,特别进入夏季,早晚饭口上,用水量就很大,常常排队担水,水桶一个接着一个,人来水往,水到了各家各户,洗菜和面,烧水做饭,洗漱涮喝,样样都离不开。暑热难熬的日子,一家五六口就挤在两间小屋里,蒸笼似的闷热,扇子不停的搧,浑身上下还是汗。男人还好,光着身子出出进进,讨个风凉。女人就不行了,得穿着汗衫才好出门。整天湿漉漉的身子,冒着阵阵的汗腥气。这阵儿的水,就显得极珍贵。眼看着天黑了下来,女人便端着一盆水,在里屋里擦洗,洗凉了,才坐在院里乘凉。男人们就端着水盆,坐在门前连洗带冲,还不解热,便提上半桶水,从头到脚的往下倒。感觉凉爽了,就拉出个躺椅,泡上一杯茶,摇着芭蕉扇,在门前静歇。邻居也出来了,几人就天南海北的闲聊,聊到半夜,有人打呼噜了,这才各自睡去。
也就是这最热天气,用水高峰,时常就停水。几条巷子里,人都坐满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坐躺椅的,有睡凉席的,都拿着扇子,搧着凉风,撵着蚊蝇。热的睡不着,就往半夜里聊天,喝茶抽烟,也有喝啤酒的,空酒瓶能放一堆,人还是凉不下来。后半夜来了水,几个年轻人就拿着盆子,到水站上冲澡,冲着便玩起了水,你泼我一身,我浇你一头,打打闹闹快到了天明。这才跑回各自的凉席上,捂头便睡,天大亮了,困的醒不了,床单裹在头上,裤头却吊在膝盖上,单单露出个光腚在晨风中亮着。有起早上班的姑娘,老远看见,羞着脸,绕着圈,跑了过去。还是扫地的大婶上去叫醒了他,这才日急慌忙的裹住床单跑回屋去。
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人与人就很少隔阂,晚上聊的不好,一件事争的面红耳赤,白天上了班,夜里就又坐在一起,谁都不记。一家有了事,大家知道了,纷纷前去调解。一家做了好吃的,端着碗挨家送,人心就很融合。都说人是孤独的,若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就孤独不了,总有热心肠的人在身边,她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还多。当然,被人关心是好事,但放在另一种环境里,未必就成好事了。
时代跨入到文革,这条巷子就开始发生变化。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日趋淡漠,人情味淡化,阶级性加强。以往的你好他好大家好迅速转变成一种监督,一种由下往上的、群众监督领导的政治风气盛行。于是,时隔不久,巷子里就出了几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关进牛棚,就有人写了大字报,把他家里的事兜落的一清二楚,这些事都是热心人提供的。
其实,平民百姓也未必安全,因为有争斗,就有敌对,有派别,就有分歧。一次开大会,传达中央指示,人们挤着堆儿就地而坐,前面有人坐在砖头上,砖上垫了报纸。中途此人去厕所,微风起,报纸落地,竟然翻出领袖人物的头像。后面就有人报告革委会,当即派人抓走了坐砖人,定为现行反革命。经调查还真有历史问题,十几岁就参加过三青团,尽管本人一再否定历史,说他压根不知此事,可村史上确实有他的名字。结果他入狱三年,文革后期平反,可人言中落了个前科。
这种事,巷子里出了几起,弄得人与人不敢交心。这场运动让人看懂了人,让人性泛起了陈渣,真诚善良时常被阴谋诡计所蒙。人,开始看清某种东西,看清人皮包裹下一些灵魂的龌龊。人开始变得聪明,变得不讲真话,做人做事圆润无角,得过且过。这种人生经历,改变了几代人的性情。但人的本质难变,善良终究真诚,丑陋必然可恶。只是,经过这段历史磨难,巷子里的人们认清了人的好与坏,懂得了如何对待善恶。
小巷子的后来,发生了变化,那条土路被柏油路替代。东面的住户被拆迁,盖起了高层建筑,人们住进了单元房,可以入厕,可以洗澡,不忧心暑热和寒冬,也不担忧人心安危。人与人之间的隔离,有时是一种保护,随着人类社会和人类文明的高速发展,人类走向孤独的机会越来越多,善良、美好、真诚、友爱的人性渐渐放大。相信,人们怀想的、那个时代的人间温情一定会回转。因为,人类总是朝着大爱无疆的方向走去。小巷子终将会变成美丽的家园,只需耐心便是!
2022.3.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