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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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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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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椿树》

文/月下李说

如果,这棵香椿树还活着,它的树龄已经五十多岁了。

活过半百的椿树,想想,会有多粗有多么高!可惜的,五十多年了,这棵椿树竟被我委屈的栽在一个花瓶中,完全改变了香椿的原貌,成为一个古怪的根雕,如同一枝藤状物。

栽香椿的花瓶不大,仅十二公分高,大肚小颈的。颈口能伸进一个手指,有冰花青瓷纹,一幅山松亭舟图,画功精细复古,让人想到宋代的瓷器。小瓷瓶是六十年代买的,在一条古玩街上转悠,除了玉石便是出土的陶物。那时还小,刚刚读中学,不懂玉,更不懂文物,却喜欢浸泡其间,感受着古物的那种形态和它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突然地见到古瓦罐旁,放着一个古香古色的小瓷瓶,样子挺喜欢,却不敢上前问价,万一是个有年代的东西,哪能买得起。于是,走了出去,转悠了好半天,心里的那种欲望怎么都消不掉。最终,还是踏进那个商店,拿起那个瓷瓶问了价。店主看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我一阵惊喜,这么便宜!几块钱还是有的。店主用纸给我包好,说:这是个仿古瓶,现代瓷品。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底,补充说明了一番。我倒无所谓,只是喜欢。

小瓶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写作业时也要拿到书桌前,仔细地端详一番。看看那棵松,那座山,松下的青石、亭子和不远处的帆船。似乎就进入到一个幽静的山水世界里,在亭子间小憩,又登上帆船,看湖水里游动的鱼,在那棵松树下盘腿而坐,远远地瞧着那座山和山上的怪松。每每此刻,心静如水,就像一个悠闲的神仙。

这一年,文革开始了。社会上乱糟糟的,我所居住的那个大院里,就很少有人再串门聊天,晚间也不见人们走动。仿佛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平日见面爱说爱笑的人,都开始沉默,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冷淡和隐秘,似乎人人都有一个不可知的秘密,都在防备一种秘密被另一种人识破似的。果然不出几日,院子里就传出住在三楼的某区长被揪了出来,有历史问题,隔离审查。紧接着又有人被查被关进牛棚。时常会有一群人,喊着口号跑到院子里,四处贴大字报,揭露某领导的反革命罪行。

那阵子的院子里,整天很安静,我屋前的那棵香椿树嫩芽儿都要长老了,也没人吵吵着去拔香椿。往年,这一树香椿根本不够分,一茬两茬甚至三茬子都有人来要。这棵香椿树几乎成了院子人的联络树了,平日不常来往的人,也会趁着我们摘香椿的时候过来搭个话,索一两把回去炒香椿鸡蛋,过后就嚷嚷着这香椿好吃。如今,这棵树没有人去吃,便开始疯长,时不时从大树的身边又长出一个香椿的树芽来。我发现这种芽子,便细心地保护住它,用三块砖将它围住,时常浇水松土,希望它快快长大,长出一片香椿树林,好叫全院子人有吃不完的香椿。

一天,父亲从机关回来,似乎避着我和母亲说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便看到父亲在屋前花园里,挖下一个半米深的坑,我问他干什么用!父亲讲挖个菜窖。我很纳闷,家里有菜窖呀,再说都是冬天储菜呢,夏天谁还挖窖!那天夜里,我又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话,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很严重。

第二天,我去花园里看父亲挖的坑,奇怪的那块地方却铺着砖,上面放着一盆花。越发好奇的我,在一天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开了那个坑,里面也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倒是一个盒子里放着许多旧照片,是我叫做三伯的人和父亲的旧照。有一张照片特别威武,三伯穿着一身军官服,腰里别着一支枪,父亲也威严可敬。照片是四十年代的,发黄了,却非常平整完好。我知道三伯是地下党的领导,与父亲是莫逆之交,他公开身份在国民党里任职,曾接受党组织的任务,往陕南清除了一个叛徒,暴露身份后,父亲为掩护他,两人化妆成乞丐,连夜度过渭河,日歇夜行,跑到甘肃兰州,几乎半年时间,东躲西藏的。这段历史父亲给我讲过,记忆深刻。但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藏在地下,我却不清楚。

没隔多久,就出事了。父亲被组织隔离,关在他单位的住房里,整天写交代材料,打扫整个机关的公共卫生。我问母亲时,才告诉我三伯出事了,打成了国民党特务,就牵连到父亲,是国民党特务的帮凶。这顶帽子压了父亲半年多,四人帮打倒后,三伯的案情大白,他是我党优秀的地下工作领导者,可是这个结论到来时,他已被迫害致死,留下的遗物是一双鞋和一副眼镜。父亲解放那天,哭诉了三伯的境况,母亲与我含着眼泪听完。几乎半个月里,父亲总是泪汪汪的伤心。

我的下乡经历结束,进到工厂时,父亲才同意我把那些藏在地下的照片取出。就在揭开那些砖时,意外地看到一棵香椿树苗,在砖的重力下,扭曲地生长现状。那是一棵见不到阳光的树,一棵浑身通白,不见血色的病态之树。它从土中生出,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便以生命之力与其周旋,在那黑暗的世界里,一直在寻找着光明,即便眼前的世界仍然是一团漆黑,或许永远就见不到阳光,但生命的力量迫使它勇往直前!它的生命轨迹在有限的范围里循环不止。于是,便成了一个一个的圆形,像一株奇怪的藤状物。

我力争挖出它的根,但是失败了。因为它的根是在几米外的那棵大树上。我挖断了它,拿着那棵嫩白色的树,扭曲成圈样的树,我想起了人世间的苦难,想起人的生命的艰难,真的,有时就如同这棵香椿,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刻,拼命地为生存而奋斗,为正义而牺牲。生命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正义的力量也是不可低估的。

由此,我将这棵经过黑暗势力挤压的香椿,栽进我所喜欢的瓷瓶里,永久地保存住,放在我的案头上。每每到了艰难时刻,到了迂回不决的那阵子,便会去瞅瞅那棵香椿树,心里即刻就有了一种力量。

2022.5.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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