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老》 散文

与同学聚会，餐桌上就少不了提到老字，似乎人活到这个份上，只有和老字交道了。

同贺七十大寿，举杯时，就有人说：好好活着，八十岁时再贺。话音刚落，就有几人面面相觑，是笑呢！还是有难言之隐，不知如何讲才好。

就有一人笑了，笑的不大开心，说：“八十岁不知还有没有我！ ”。这话看似笑说，却打动了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点发沉，嘴上不讲，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八十。不敢再说硬气话，因为说硬气话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这个场面就很僵化，大家只是不断地回忆往事，说起某某人与某某人那段没有结果的暗恋，都哈哈哈的大笑，蛮是开心的样子。却没有人去展望未来，因为未来是个模糊的东西。来日方长对于这群人来说，已经看不清方长的路了，后面将会发生什么！生命会发生怎样的转折，都是说不清的事儿。因为生命的到来和消亡是无法预见的，就像山涧的云雾，来去都是无声无息、捉摸不定的。对于这个阶段的人生，去展望未来也是徒劳无益。

“人过七十，生命就进入一个恒定时期，好好活着，走过八十、九十两台阶，就可以夸入百岁。”有人这么豪言壮气，好像他是一个预言家。大家听着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似乎很开心，给人一种活下去的胆量。当然这些话都是在酒过几巡才吐出的。

都说酒后吐真言，不吐不快。这些真言平时不说，也不敢说，压在心里，成为老人们的一种奢望。只有到了这个场合，才大声喊出，表达出大家的心声。于是一呼百应，大家又举杯畅饮一盅，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且笑出了声。

这种笑，是含着一种酸楚的，让人想起一生的坎坷经历：小小时，共和国刚刚诞生，一切的苦和难都随着父母的包容而度了过去。到了懂事年龄，遇上了自然灾害，整天为吃不饱肚子而犯愁，目睹过生命在饥饿时的渴望与满街道讨饭抢食的极端行为，真实的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实际意义。

进入读书年龄，求知欲望迫使人奋发图强，可偏偏这个时期，中国开始了一场文化革命，有了阶级划分，有了人等差别，而不破不立使得年轻时所受的传统教育完全被否定。人们在迷惘中走路，没有是非界限的做事，懵懵懂懂地度过数年。而无学可上的一代人，最终下乡当了农民。

几乎数年间，有着知青帽子的一代人，就再也没有文化的要求，面对的是贫瘠的土地和依靠土地存活着的农民，他们与天地抗争，旱涝不收；与饥饿抗争，知道人的第一需要；与不公正的人格伤害抗争，常常夜里偷偷地流泪。仅仅几年，胜读十年书本。深层次的体验与了解到农业大国中最底层人的生活状况，这种体验是艰辛的、痛苦的，也是带来创伤而无法弥补与缝合的，只有放在心里，让光阴的刻刀永久地刻在每个人的脸上。

随着文革的结束，一切又在矫枉过正，结果出现的状况便是：要参加工作，得通过政治审查；要结婚生子，得写出一胎保证；要提拔干部，得要大专文凭；要入党做官，得去送礼行贿。结果这一代称作“知青”的文化人，除了保持着传统素质和人格力量外，统统都与时代要求格格不入，几乎成为这个世纪的遗弃儿。

这种历练终于把他们熬到了两鬓斑白，刀刻似的皱纹满面，并且进入到老龄化国度的、青黄不接时期，老年人的苦衷和养老的担忧，没有一日不缠绕他们。

尽管，这代人的一生像逆水行舟，经历过各种风浪和摧残，人性的强度却因淬火而顽硬不屈，任何困苦都能耐受，可当他们渐渐步入老年时，又都是一筹莫展、一脸的茫然。

这种茫然首先来自于肌体的衰老，神经系统表现在最前面，大脑开始忘记，手脚慢慢迟缓，眼睛不好使用，耳朵听力渐渐弱化。这种衰相年年在增加而从不减少，这种从未经历的感觉，让他们很诧异，接着便是忧心忡忡，许多年的担忧最终会出现一种状况，那便是疾病。

心梗脑梗，半身不遂，抑郁痴呆，甚至走向人生的尽头。总是听到身边的熟人不在了，年年都有，年年都向活着的人传递死亡信息，也就形成了活人的一种心理暗示，常常自问：我还能活几年！

年轻时，人不会想到死，死还很遥远。而接近死亡的时候，就会恐惧死。因为死是一种结束，是生命的告终。人来到这个世上，必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人就在走向死亡。问题是，人活着尽管喜怒哀乐都有，不顺心十之八九。但，谁都不会高高兴兴的就走。人把活着当作一种福气，死亡是人世间最为悲催和痛苦的事，这是一种面对生死的常态。

人死，由不得人。情感相好的夫妻，一人走了，另一个就悲伤数年。儿女孝顺还罢，遇到不孝顺子女，这种痛苦就很难消除。常常看到一些孤寡老人，被陌生的雇佣者推着，满脸愁纹很少看到欢笑。一位老太太，居然拿着一块毛巾，一天到晚的让人盖上面孔，坐在路边的汽车站前，去听周围人说话。那种心态究竟包含着多少心酸！多少眼泪！她是在等待亲人，还是思念亲人！真的无人知晓。她瘫在轮椅上不过两年，就静悄悄地走了，没有任何惊动。就像一只鸟儿，死在枯叶里，被拿扫帚的人，呼啦一下就丢掉了。

这样的事，常常会让老人震动。这种境况，会让人产生活着的忧心，活着时能吃能喝能动是最大的福分，那是一种生命质量。一旦躺倒，一切的受罪就开始了。病痛得自己受，精神痛苦得子女受。一人躺在病床上，一家数人不得安生。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句真理，谁能天天看着一张哭丧脸过日子，久久成愁，愁多了不孝。于是，这样的家庭就很少有欢乐，老人在熬，等着那一口气，家人在累，等着精神的崩溃。所以老人的终了，实实在在是一件极不忍心，又不得不忍心放下的难事。

一代人就这么老去，也是一种规律，活的再好的人和活的悲催的人，死法都是一样的。都要化为灰烬，施于大地。兴许你会踏入另一个空间，在那里重活一世呢。想想，人老了，并不可怕！一代人老了，更不可怕。因为世道就是一个催人老的机器。

2022.7.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