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秋凉了,又该落叶了,人心就会有了一种淡淡的愁思。望着那些叶儿从母体中旋转着飘落,不几日,便萎缩着起来,干枯起来。一种脱离母亲的痛楚,在自然界里,特别是深秋时节,也是处处可见。这么一个瞬间的情感,常常会颤动人的心扉,就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卧床不起有三年。我真后悔那个年三十的早上。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很精神的样子。妻子在厨房准备午餐,我突然想到院子里走走,准备出门,母亲讲了句:穿暖和点!我噢了声,说不冷!便出了门。
也就是半个小时,甚至不到半小时,当我开门进家时,妻子却一脸慌张神情告诉说:母亲摔倒了!怎么会摔倒呢?我说着匆忙进到母亲房间。她躺在那里,一脸的无助表情。我让她动动腿,她慢慢地抬,又让她勾勾脚,动动脚指,她一一照做,像个听话的孩子。她的痛点在一边髋关节上,我担心她的股骨头。
你怎么一个人乱走!我埋怨的口气说。唉!电视看累了,想去躺躺,你们都忙忙的,我又有拐棍,想着没事,刚到床边,头晕的站不住了。现在痛的厉害吗!不动不痛,没事,我跌过几回跤了都好着,你们都忙去吧,我躺一会就好了。母亲很安静,倘若无事的样子。我心却忐忑不安。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着觉。老是听到母亲在哼哼,几次起来悄悄地走到母亲床边。她很安静,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我奇怪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回去再躺上,又在朦朦胧胧中,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再一次起来,母亲依然很安静。
第二天,我问母亲,她才说:知道我起来了几次,怕影响我睡眠,忍住痛没有出声。其实她整整痛了一夜。我心里真有些发酸。
母亲住进了医院,做过各项检查,确诊:股骨颈骨折。医生讲:
这是人生最后一次骨折,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如果换上人工股骨头,还能维持几年,要么就是一半年的光景。这句话让我变得很沉重。
那天晚上,麻醉师给我电话:你母亲的心肺功能很弱,恐怕过不了麻醉关,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问:把握性有多大!这个可不好说,患者个体差异太大。麻醉师的话让我下了决心。我给母亲实话实说,母亲很坚定,讲:不做,咱们回家。我已经活的很满足了。
母亲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起初人能够坐起来,能坐着轮椅吃饭,坐着轮椅去解手,能看一两个小时的电视,也能推下楼去,在花园里晒晒太阳。疼痛总是伴随着她,特别到了夜里,人该安静的时候,筋骨的疼痛就开始折磨人了。那条腿永远也伸不直,总是半弯曲着,也总是朝着一个方向躺。久之,腿部肌肉便萎缩,变得细而无力。让人看着就难受。
挺过了一年,疼痛减轻,人却虚弱的不行,坐的时间越来越少,躺的机会越来越多。每每到了安静的时候,她的喘吸声越来越大,好像每一口气都不够用,都要用力气去呼去吐,所以她常常夜间就憋醒,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急急忙忙爬起来,给她用药,也就管上四五个小时。药用到一天的最大量了,呼吸一天比一天急促。
一天,她突然有了脾气,和保姆闹起气来。保姆对我说:我干不成了,做什么都不合老太太的意,你们还是另找人吧!说着还落了泪。我去问母亲,她说:让她走吧,做的啥我都看不上,还要那么多的工钱。我再三劝说无效。于是,我和妻子又去了保姆站。那里坐了几位妇人,听说找保姆,都围了过来,问:是病人还是老人!多大年纪了!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子!是女家的还是儿家!能不能自理!有没有保姆房!有没有一月四天假!管不管家人吃饭!等等、等等。一连串的问题没完没了,而这些问题的答复,决定着保姆费用的多少,也决定了保姆愿不愿意干。那一天,我们白跑了,因为老人不能自理。
几乎一个月,母亲由我和妻子料理,妻子负责一日三餐,从早忙到晚,腿脚不闲。我帮母亲洗脸、漱口、喂饭、吃药、小解、大解、清洗、擦粉、换屎尿裤、清理床上的铺垫物,而且总是反反复复地去弄。因为母亲是个干净麻利的性子,人是走不成了,心却还能想,想着她好时的光景,生活的标准不愿意降。所以她躺着,眼前的一切都得如他所愿,桌上不能有水迹,得抹得干干净净,地板上不可看到污物,喝水缸子、药瓶子、毛巾、手纸、包括她身上盖的单子被子,都要有固定地方,有铺盖的形状,眉毛胡子一把抓是不行的。母亲的一生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现在躺上了,力不随心却可以要求别人。
所以,有些保姆是无法适应老太太的,而我,是尽力设法满足母亲的愿望。为着这个家,母亲一生辛劳,无私无欲,牵挂这个,操心那个,唯独苛刻自己,舍不得吃穿,做下好吃的,先尽你们,自己却吃剩菜剩饭。你说她了,就讲:怪可惜的,浪费了多不好呀!文革那些年,父亲被关牛棚,我下乡当了农民,母亲孤单一人维持生计。那时,还担当居委会的工作,造反派整人闹事,母亲居然和那些人物说理,维持正义。被造反派堵在屋里两天一夜,非让她盖章证明某人是现行反革命。母亲硬是不办,搞的那群人没有得逞。母亲耿直强硬在那片地区都有了名,可到了夜晚,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屋里,常常在流泪,这些事都是我工作以后,偶尔告诉我的。
这么一个坚强性格的人,晚年里却带着痛苦在床上躺过三年。她内心的痛和孤独从没有给我说过,但她发过脾气,吊过脸,甚至几天都不和我讲话。我也生气,气她多事,爱跟人较真。也几天不去关照她,让保姆伺候,夜深时听到母亲在哼哼,就是不起,母亲在叫保姆,听着倒水、喂药,然后,唉了一声!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有一种隐隐的伤感。天都亮了,竟然没有睡意。
我和母亲说话了,没讲几句,她就难过起来,眼圈儿红着,说着,就有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我递过毛巾,她没有擦,只是捏在手里,望着我,哭了起来。半天,她说了一句话:妈对不起你,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妈记着,儿的好,我只能来世还了!母亲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母亲得到宽慰,让母亲理解我的心境!我拿起那块毛巾,替母亲擦去泪水,用热水帮她洗了脸。母亲安静下来,躺在那里,呼吸仍然是那么急促。
已经三年,母亲越来越虚弱,治疗肺喘的药换了几种,止痛药不断升级,而我夜里被唤醒的次数越来越密。偶尔一天夜里格外安静,倒让我紧张的不得了,几次跑到母亲床前观望,母亲居然醒着,说:别跑了,我好着,安心睡去。一天上午,母亲喘吁的特别厉害,那种粗喘的声音听得人揪心,感觉她的病情加重了,我和妻子商量送母亲去医院治疗几天,母亲也愿意,说好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叫120。
我睡着,被妻子叫醒:感觉老人不大对头。我一股橹坐起,到母亲床前。她不动,也不喘气,静静地侧睡着,一副安详的姿态。我心紧缩着,慢慢靠近她,轻轻地唤着母亲。她不动,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去摸她的脉搏,静静的。表达生命的那一丝律动,居然停息了。我不信,也不可能!中午还和我说笑来着。我伸手到她面前,一丝气息都没有感觉到。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天塌下来了!
我哭!死命地哭!我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而说什么都不可能把母亲唤醒!我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端详着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伤心透顶了。她紧闭的眼角上,还含着泪水,我不知道她那个时候在想什么!是痛苦、难受、遗憾,还是充满着幻觉、希望和想念亲人!我想,母亲的内心世界里,一定很纷杂,那里一定浓缩着她一生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般的情感。我用了一张洁净的纸,轻轻地抹去那行泪水,收藏了起来,那是母亲留给我想说而没说出的话。
安葬了母亲,我便成为一个孤儿。像游魂一般继续在这个世上行走。总想为母亲写点文字,总感觉越是亲近的人越是难写。那日烧寒衣,望着那些如幻如魔的火星星,和那些脱落母体又飘落一地的秋叶,便动了念母之情,情丝汇聚,落此短章。
2022.11.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