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李说
我不能忘记那座花园,陪伴着我走过了童年。许多童年的梦,都是在那个花园里,一个又一个滋生出来的,有的梦居然让我做了一辈子。
记得五十年代的后期,父亲在一个外事单位供职,母亲在单位的图书阅览室做管理员。我随父母就住在院内的一间平房里,那房子不大,灰墙青瓦的,瓦檐上总是长着青灰色的、厚厚叶子的瓦松,和一层绿茸茸的苔藓。当然,屋檐下的瓦缝里,老是有麻雀吱吱喳喳地叫,它们的家也安在这里。
那座院落很大,是个三进的大宅院。最大的院中,有着两层楼的别墅,坐北向南,从青砖台阶上去,是一个庭房,很大的空间,东西各一间耳房,耳房是个里外套间,有客厅和卧室。记得那栋别墅的外形是中西结合式的,别墅的正对面,有着一个圆形的喷水池,一圈沙石柱围栏,中间一个花状的立柱,时常有水喷出,池中养着金鱼,飘着几片荷叶。我家是这栋别墅的东邻,紧挨往中院去的拱形门洞。
走过那道门洞,就是那座花园了。一条青砖路边,是一片竹林,密密匝匝的竹子似乎四季都是青绿的,那里面的鸟儿最多,整天都在唧唧喳喳得叫,偶尔能听到一种特别的叫声,慢慢长音,后面竟连着几个奇妙的音阶,委婉又动听。许多次,我都被它的叫声吸引,立在竹林前,静静地偷听,可总是看不到这只机灵鬼似的鸟儿。人越想找到它,越就容易失去它。
走过竹林,能看到一个长廊,是用铁架与木椽搭成的,围着这个花园走了一圈。中间有着一个篮球场一般的草坪地,像铺着厚厚的绿毯似的。长廊上是爬满了各种葡萄藤蔓,每每叶儿丰满,葡萄挂籽的时候,我便去掐那些藤儿伸出的长须,有两寸多长,尖儿弯曲成勾。那是葡萄藤的触须,是用来抓住支架,缠绕和固定身体的东西。我掐了它,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一股酸甜涩的味道,让我滋生着童年的乐趣。
葡萄熟了的季节,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无论中午还是晚间,放下饭碗,就跑到葡萄藤下,看着一串串紫的发黑,密密实实挤在一起的葡萄,我口水四溢,似乎都有了酸甜的味道。因为满廊里挂得都是,我便挑拣最大个儿的吃。毕竟,我的行为算不上光明行,不能让人看出葡萄串少了,只能挑着,吃一颗换一个地方。这里除了紫葡萄,还有乳白色的马奶子葡萄,那种甜味很腻口,又无核,我吃得最多最多。
想吃葡萄的不光是我这个孩子,还有一种昆虫也爱吃。应该是甲壳虫一类的,记得我叫它金巴牛,小朋友都这么叫。它比天牛漂亮,一身墨绿色的硬壳,像着了漆一样亮,还缀满着灰白色的点儿,也有红点的,很好看的样子。葡萄快熟时,廊下到处都能看到它们身影,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点让人烦心。它常常钻在葡萄串里,露着屁股在那里允吸,吸一阵又钻往别处,不带停的。
看它好玩,也确实好玩。我把它捏在手中,它就在我手心里爬,爬到指尖上,没有路了,急得在指尖上打转转,那硬壳似的翅膀打开了,一层薄薄的紫羽扇动了几下,却没有飞走。它是不愿意离开我呢!还是不愿意离开这片美食地呢?
看着它这样的焦灼不安,我便把它捏在母指和食指中间,不停地捏呀捏的。终于,它承受不住那种挤压,即刻便展开了翅膀,嗡儿嗡儿的振翅高飞了。
它飞得很高很远,小黑点儿渐渐消失在云雾里。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能不能寻到这片葡萄园!我的心突然不安起来,仿佛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该把它撵走。几乎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悔过中度过的。
后来,我变得聪明起来,从母亲的货铺篮中扯出一米多长的细线,每次捉到金巴牛便用线儿栓住一条腿。看着它吃饱了葡萄,就开始放在指间上捏呀捏的,它飞了起来,却永远飞不出一米高的天空。我像放风筝一样,在那片草坪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又放它在葡萄上,看着它去吃。我不知道金巴牛会不会怨恨我,但我就是喜欢和它玩。
在葡萄廊外面,还种着许多的果树。有桃树、梨树、苹果树、海棠果树、桑树、无花果树、软枣树,梨树就有几种,什么香蕉梨、秋梨,桃有水蜜桃、蟠桃,苹果也是几个种类。在这样的果树林中,四季都能看到不同的鲜花和吃到不同的果子。记得海棠开花时节,那棵海棠树像一团粉扑扑的云气,满院都散发着一股股清香味。蜜蜂全在花间忙碌,嗡嗡. . . . . .嗡嗡声不绝于耳。到了九十月,海棠果熟了,我就坐在那股弯弯的枝桠上,品尝起那一树的海棠果。有时,还带上课本,坐在树上朗读唐诗。
这是谁呀!坐在树上读诗。一位老者站在海棠树下,笑盈盈地望着我。我慌忙起身。他却笑着说:那里挺好,海棠树上念唐诗,有味道啊!说着便顺着葡萄长廊走去。
此人是谁!我不认识。但此人的举态很特别,背着手,昂头挺胸的,在葡萄藤下走走停停,像在思考什么,突然就仰起头,高声的朗诵起诗来。
我好奇怪,他怎么也背诗,而且他朗诵起来,是那么的激昂,语气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特别的突出,高昂时,几乎是全身的气力,那么的激情、感人,我听着浑身都有些发颤。想到诗歌这个东西,让他朗诵起来真的就那么感人呢。他又沉默了,沉默了许久,人却不停地度步。我这才看清了他,留着胡子,头顶几乎没有头发,脸部没有什么表情,一味地沉思冥想着。他的形象让我忘不掉。
我问过父亲,才知道他是柯仲平,是一位大诗人,他就住在后面那个大宅院里。他朗诵的诗歌都是他的作品。在延安革命时期,得到过毛主席的高度赞赏,与鲁迅有着深厚的交往,他的诗歌深受人民大众的喜欢,被大家公认为“狂飚诗人”。我的这次偶遇,让我对文化人有了某种崇尚。从那以后,我见到过它数次在花园里朗诵,每次都被他的激情所感染。
一天晚上,父亲带我们全家去看剧,进了剧场才知道是一场诗歌朗诵晚会。柯老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他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入场,又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他的形象从那天晚上,在我的心目中变得高大无比。对诗人的崇拜慢慢变成了一种梦想的追求,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诗人。
在那个花园里,我每天都醒在鸟声中,老是天蒙蒙亮,我家屋檐下那几只鸟儿,就开始啾啾的叫了。声音不大,短暂又细弱,好像在睡眼朦胧中,懒懒地叫那么几声,对同伴们宣布:我醒来了!那个时候,花园里是很静的,万籁无声,我常常在这个时候就听到它的声音,再也睡不着了。接着那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这里那里的鸟儿就都醒了,而且飞到了树上,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
为了追上一只好看的花鸟,我在那片果林里整整待了几个小时,但我无法捉住那只鸟儿,最终看着它远走高飞。就想,人为什么不生出两只翅膀,像鸟儿一样,想到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就有那么一天,我在草坪里玩耍,忽听得一声弱弱的鸟叫,顺着声音觅去,居然看到了一只幼鸟,嘴角的嫩黄还未退去,羽毛刚刚长满。我将它带回家中,养在一个粉笔盒里,每天去花园里捉虫子喂它,用眼药瓶子一滴一滴地给它喂水。没有多久,它竟然在草坪上飞动了。我开始用口哨训练它,一听到我的口哨声,它就大老远地飞过来,吃食喝水,在我手上跳来跳去的。有了一种难分难舍的情感。
那年冬天,我突发奇想,在花园后面的土墙上,挖了一个圆圆的洞,铺上一些干草和棉花,给它造了一个小小的鸟窝。再用硬纸板做了一个窝门,放它进去,它便卧在那里,很舒服的样子。有两天,给它喂吃喂喝,它活蹦乱跳的。我想,它会引来一只鸟儿,会下个鸟蛋,孵出一窝小鸟来,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那两天夜里,做梦都看到了小鸟儿在吱吱呀呀地叫呢。
出人意料的,第四天夜里,天降大雪,西北风刮了一夜。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在那天清晨,我从雪地上跑过去,打开那扇门时发生了。那只鸟卧在窝里,一动不动,眼睛半眯着,看不到神光,全身冷硬。看着它,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后悔给它挖了这么一个鸟窝,分明是冻死了,放在家里它是不会死的。
我把它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在了海棠树下,用一块碎瓦片,做了个墓碑。这个墓只有我知道,隔三差五的去看看它,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梦里看到它飞,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就像那只金巴牛,再也飞不回来了。
在那个花园里,我捉过知了,惹过蚂蜂,逮过蛐蛐,养过蝈蝈, 还喂过小羊羔,喂过冬青树上的蜘蛛。我把小虫儿,轻轻地放在蛛网上,看着它在那里死命地挣扎,就是逃脱不了那个网。那只黑乎乎的蜘蛛终于从那个圆圆的网洞里跑了出来,窥视了好大一会,便开始围着那虫子转呀转的,扯出的蛛丝把虫子裹得严严实实,就又回到了窝里。等我再来的时候,那只虫子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空壳。
天落着毛毛雨,我站在那面蜘蛛网前,望着挂满晶晶闪闪水珠儿的网子,就像看到了天上的星星,而且每一颗星星,随着微风荡漾,显现出五颜六色的光彩。那种感觉真好,它把我带进了童话的世界里,让我变成一个蓝色的蜻蜓,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飞呀飞的......
在这座花园里,还有过一位小伙伴,那是父亲同事的一个孩子,大我两岁,整天留着一个寸头,说洗头方便,回老家收麦不长虱子。他不大爱说话,却很有心眼。记得一次在花坛草丛中,发现了一个马蜂窝,他急匆匆上前去捅,结果惹的两只马蜂直追我们,我只顾闷头就跑,他却陡然地蹲下,不再动。马蜂是追活物的,我的头顶上被马蜂蛰了一个大包,他看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傻,该蛰!
我痛苦了几天几夜,疼得夜不能寐,他似乎一直在看我的笑话。几乎有几个月,我不再理他了。突然一天,他放学回来,匆匆找到我,说:他要走了!去哪里?我问。送回老家。他说着,眼圈就湿了。还回来吗!回不来了。为什么要送回老家呢!我有点不解。父亲的工资要养一家四口人,缴不起学费了,我只能回家种地去。他说着,端起那碗冰凉了的汤面条,几乎不嚼,便囫囵吞枣似的,灌进肚里。
他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一个瘦弱的、无依无靠的、让人怜悯又让人忌恨的、长着寸头的瘦男孩。他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小伙伴玩了,孤独的我,便常常自寻欢乐,和那些树呀草的,蜜蜂、蜘蛛、小鸟们交换着童年的梦。
总是要到懂事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所居住的院落,是国民党的高官高桂滋的公馆。建于1933年,西安事变爆发后,蒋介石曾在公馆主楼东耳房住了11天。我们当年住的那间平房,就紧挨着东耳房的。父亲当年工作的单位是陕西省中苏友好协会,中苏关系恶化后,协会撤消,成立了陕西省外事办。那个公馆的后院,是当时省文联的所在地,柯仲平先生负责省文联工作,就住在后院里,我就常常看他朗诵诗歌,对诗人艺术家有着特别的崇尚感,曾经想当个诗人和作家。
这个花园到现在、一直都是作家协会的驻地,产生过一代又一代的著名作家。从柯老到柳青、胡采、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都是从这里走向中国、走向世界的。这里有着历史的痕迹,有着作家们的梦想,也有着我童年时的梦。
当我步入晚年的时候,我怎能忘记这座花园给我带来的乐趣与梦想。而在这些梦想中,我唯一坚持到现在的那个梦,就是把梦注入文字,把爱和情感写进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生命变得充实,和更具有活着的意义。
2024.6.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