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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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来
溪谷是童年裂开的
伤口，堆积结痂；
落日晦暝，南山更在南山外。
村庄被一层几近脱落的
视网膜覆盖，除了死去的鱼
又能网住什么？
鸟非袅，在烟之外；
漫步，是大地到天空的距离——
被经年的尘埃阻隔，
我忆起的已是荒丘。
尘埃，仍无休止地纷扬下落；
我未曾说出的
被东篱萧萧风竹说出。
2.亲人
一场夜雨，一畦春韭
总能让我回到从前。
从一个春天抵达另一个春天。
毛杜鹃像老者趺坐向阳的窖中，
微风吹来互道鹤发童颜。
牡丹摇着铃铎，芍药倒像它的学生
矮小恭敬，聆听三字经、百家姓。
萧竹于东墙涂抹无常，
西边那个沉落的肯定不是
我的亲人。我的亲人是月圆月缺：
一位在大地上如犁铧、耕牛，
弯腰驼背，躬耕暮年；
耕着中庸、无用，一个时代的晚节；
五谷早已在其掌中开花，结满坚硬的果实。
一位于风雨中扑打，如燕归来。
我是呢喃、梦语、归与不归；
她是我之巢，跪下时，我是多么渺小——
如她筑巢时衔着的一口泥巴，
她发间摇曳的细小一棵。
3.我多希望那些鸟儿飞回来
我把弹弓递给父亲
（这是年节我给他的特别礼物）
像从前他递给我一样，
我想他已不记得这样的情景
或从未想过。
当看到他用并不熟练的动作代替母亲
切菜煮饭时，我眼里一阵潮湿。
多希望那些鸟儿飞回来，
多希望墙外那片林子里有不息的鸟叫。
我知道他一只也射不中，
但我还是递给了他，
就让那石子射向密林
射落他眼前纷乱的时光之羽。
4.栖息
他跟我谈起很多蛇鼠
占据久无人住的老房子。
他用农药对付它们，如侍弄植物
我左耳听，右耳换成鸟儿欢快的鸣叫；
感觉它们比谁都懂栖息的意义。
他不是西尔维亚·普拉斯的爹爹，
但他不幸活成了他——
一个没有自由、法权，没有思想的暴君。
他是我的父亲，惯用驱逐法则，
像大独裁者驱逐犹太人。
他不懂秩序，上帝也拿蛇没办法，
它能令人类诞生它就能干掉老鼠。
5.笑容
我抚摸夏日焦灼的花朵
如同母亲滚烫的手，引渡执念。
实际，它们绽放时已被毒日头
扎制成花圈。几只蜜蜂在其中摇晃
鞠躬；蜜是干涩的，或已无蜜。
劳作，搜寻的意义无非慰藉心灵；
我提水浇灌的意义无非让记忆
焕发生机，历久弥新，
像母亲的笑容，而非鸡零狗碎。
6.落叶
藏某某，落第秀才。
为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招致雪灾，
三伏天大片雪花从其身上飞出；
一根要饭棍一炷香，一拜一生。
傻根，文革时被五花大绑
游街示众，像阿Q，他没有等到吴妈的微笑
就撒手人寰。民兵连长疤眼或许不忍绑架
任何一个精神高涨的乡邻才将其绑票，
他站在二五拖拉机上像个高大上；
但愿他含笑九泉时
从数朵黄花中得见中意的吴妈。
小坡，见女人就笑嘻嘻地数毛毛
似腰缠万贯，没见哪个女人愿意
花他一分钱吃他一块糖；
他像他无法医治的羊羔疯一样，
总狂热地想在母羊的怀抱里做一只缱绻的羊羔。
孙某某，无数只赶往城市采蜜的其中一只；
他的翅膀快于蜜蜂。当他酒醉后
从耸入云端的在建花房坠落时像扑向他的未婚妻；
她也因此怀着愧疚充满幸福住进花团锦簇，
做了别人家的一只小蜜蜂。
一棵树幻想一片云很正常，一棵百家姓大树下
年年落叶堆积再正常不过。而这几片落叶
像萤火虫像曙色像月光，像我母亲的永生之脸
时常在幽暗处发亮。
7.那时
那时不清楚恒星被孕育。
我们诞生秩序之外
——在黑暗的谷仓
地窖，与上帝捉迷藏。
我们是自己最好的安排。
古老的时钟扭紧发条，
每家都有一把
打开时间之门的钥匙。
人间与天堂如此之近，
先知随时掏出一颗小星星
安在不安分的心上。
当钟声回荡上空
——我们，被领受。
时间是一片暖雪，
万物在雪下做着酣梦。
慢慢融化，我听一夜滴答。
拉开窗帘，曙光突然
被褐色涂抹。
8.花猫
花猫绕过草垛毡房
回眸一张光阴之脸——
遥远的对视。
刺猬蛰伏洞中做着白日梦；
醒，是小刺猬柔软的刺
竖起，变硬。
生命在此降生，袅袅上升。
枯水期，维纳斯长出一条
温柔的手臂；爬山虎固守悬崖，
老榆树扭裂的伤口愈合。
小鸟云集继续开大会，讨论如何
摘掉云的帽子戴在蘑菇的头上。
院子一角堆满薪柴，
夜枭嘀咕点灯生火。
我从天井观象台仰望，
群星点燃永恒的白昼。
9.秋日之笺
丰收时节
我看不到果实，
看不到浪花汹涌举过头顶，
看不到躲在天堂深邃的眼睛。
我把目光移向疏叶下的寒蝉，
它反反复复凄切地吟唱
像在念大悲咒，
过不几天秋风就送它入地；
轮回中做一个孤独的地下诗人，
抒写黑暗之诗。
谁这时带着悲伤离去
谁就永远悲伤。
我在林间走过的小路
很快被落叶占领，
我捡拾童年的梦，
落叶寻找回家的路。
梦似堆积的落叶
在路上，没有家。
从即日起
月光是凉凉的，
江水是冷的，
岸如惺忪的眼皮，
含不住冷彻的双眸。
我一直在呼喊，
怕孤单的影子掉入江里
化为一江的忧郁，
泛滥大海。
噢，忽然记起
我好久已不在岸上行走。
做个归人吧。
在故乡的老屋里点起
一盏煤油灯或风灯，
让它夜夜燃烧。
搓捻灯芯的举止
如搓捻往事，
那簌簌下落的灯花
似曾经一时灿烂的前程。
黄色的灯晕只照亮半间屋子，
像母亲的目光总停留在我的脸上
而非全身。多么温暖。
秋风渐紧，虽已不适宜奔放，
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一首
雁阵一样的长诗,
带走我的思念。
你读就读它背景的辽阔，
变幻的隐喻，
紧密柔和的字句。
多么盛大而庄重，
比《诗经》还长且经典。
那“哦”的一声
是我今生对你难以压抑的悲鸣。
我在秋日这张泛黄的信笺上
写下寒蝉、梦、忧郁、归人、灯光
雁阵……
像散落一地的谷粒，
像雾像雨，但缺少雨水的丰沛，
缺少搏击暴风骤雨的海燕、雄鹰、苦旅之人。
因为在高起来的秋日
和低下去的天空中，
我无处安放这些似曾相识
像无法安放灵柩在心中一样，
我只是怀念死去的亲人们。
就安放那些曾经受难的麻雀吧。
现在好了，
它们成群结队地与五谷混杂一起，
在打谷场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10.渴望一场大雪的临至
渴望一场大雪的临至
快于白发生长的速度，在日暮之花
凋谢之前。劈柴，生起炉火
将魂魄架于火上烘烤
退去城市的湿气，像一只烤羊
弥漫扑鼻的香味——让神靠得更近。
你也赶紧抛弃小委屈，放下心那颗
小小的社稷，披上蓝或红的衣衫
与众神共餐，吃下自己。
蜂蝶快来了，打着季风的呼号。
你的发飘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