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经108度,北纬34度。
地图上或许只有一个小黑点,小黑点上标注着我所在的地名,这个地名的所辖其实很大,大的就像我童年穿过的父亲的鞋,看上去具象实在,却笼罩着巨大的虚空。这虚空此刻是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里的我可以忽略不计,就像你在卫星里看不到我,但我知道,此刻我正双脚踏在黄土地上。
流放
我最喜爱的事情之一是去看附近的村庄和田地,去看那些依旧保留了关中传统建筑风格的民居,和依然大面积种植的庄稼,也包括那些仍旧深居于此的乡民。我一次次的着迷于此道,就像我一次次着迷于回故乡——那是我脑海里的故乡,虽然已成了连缀不起的记忆碎片,就像一串珍珠突然断了线,掉回了深海,只有阳光照进来,才能偶尔闪烁光芒。我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也在繁华和凋敝之间切换,就像在自己的现在和过去之间穿梭。我在未来和曾经之间自由切换,可我再也回不到过去,就像我无法去往未来。
但我依然着迷于此。
我只有双脚踏在土地上,内心里才是踏实的。当我行走在那些夏季几近晒化的柏油路、冬季冰冷无比的瓷砖地板、乡村曲折的水泥路面,我都没有感受过踏实,两脚悬空的感觉扼杀了我的安全感,我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我急于在钢筋丛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地,我找不到,我按照自己的内心指引来到了乡野,吹拂着田野上略带燥热的风,沿着小湋河,行走在三畤原下田字格似的田野上,我才双脚落地,像一棵玉米一样,把根须扎下,紧握住泥土,挺起身杆,内心踏实。我在田野里寻找到类似归乡的感觉,土地接纳了我,给了我归属感。土地是我的母亲,虽然我真正的母亲五年前已长眠于土下,或许已化为一抔黄土,支撑着我站立的地方,支撑着我直到最终也在土层下与她汇合。只有我知道,我与土地的神秘联系。
我不止一次的从城市逃脱,逃向山林、田野,最后又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乖乖地逃回来,城市里有我年迈的父亲,我的兄弟,以及我的孩子,我的肩上挑着亲情、友情,我卸不下这些看不见的牵挂,我只得逃回来。我把一次次的出逃和回归称为自我流放,只有一次次的自我流放,只有一次次的反复流放我才能活着,这些流放是我的呼吸阀。我靠自我流放而活着。直到我不必再流放,直到最终我卸下那些看不见的牵挂,安心的定居乡野。
此刻,双脚踏在黄土地上,我感受到大地的亲密无间,也感受到来自土地的温热,以及地下那些虫子们因为我的到来而不得不进行的暂时隐匿,那些正在生长的玉米悄悄地停止了拔节,那些长嘴尖喙的鸟儿们也停下了争吵或者谈情,它们凝固了一样,使周边寂静下来,静的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知道,这是它们在用这种方式欢迎我的回归,期盼我的加入,这是世间最高的礼遇。
我再一次实现了自我流放。
村庄
我喜爱关中的民居。这些一边盖的房子,在还不是房子的时候只是一堆黄土,一堆不知在哪个土壕里藏身的黄土。
那些黄土,经历了先民们的往来搬运,在车拉马驮的往复中,成为砌灶镬的泥坯,成为盖房子的㲄墼,成为垫牲口圈的圈土,成为接生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炕墼,这些黄土和人的降生紧密连接,一起成为生命最初的密码,直到人的肉身离开这个世界,复又安身于黄土层之下,在生与死之间见证某个存在。这也似乎解释了那些从农村挣扎着离开的人,为什么又在离开多年之后重新寻找着原乡,那一定是神秘的密码牵绊住了他们,不回来都不行。
比如我。
我从农村出生,我所在的村子站立在高高的台塬上,往西延伸,就和周原地区相接,作为西周的子民,黄土是我的初生证。我的父辈们土坯垒墙,土炕上繁衍生息,土灶里烟熏火燎,在土地里春种秋收,一个在农村降生的生命注定要和黄土搅扰不清。那些给了我们遮蔽风雨的土墙、那些给了我们晏眠的土炕、那炮制出农家美味的土灶,那些滋养了我们生命的五谷,那些我们一会走路就把柔软的脚丫踩上去,摔倒了又被父母爷奶咒骂踩跺的土地,眼看着我们从呱呱落草,到青年壮年,直到最终慷慨地接纳我们,化为和它一样的物质。我们和黄土纠缠的一生,也是我们从生到死的一生。
那些土墙、土炕、土灶、土地,一年年陈旧,又一年年翻新,那些被生命折腾的破旧的黄土一车车被车载马驮驴拉的送回耕地里,让大自然回炉重造。我们把新的松散又带着清香的黄土再一车车运回,使它们变成新的土墙、土炕、土灶。这些在建造和拆毁之间轮回的黄土里,埋着我们的先祖,埋着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们拉回这些黄土,也拉回了曾经的亲人,他们的气息本就没有走远,现在又幻化成一车车的黄土跟着我们回家。我们在他们的注视下,生活着,苦痛着,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就像他们从未离开。研究黄土地的人,把这叫塿土,塿土就像楼房一样,是人堆垫形成的两层,上层是土粪堆垫层,下面是原来的黄土,上层滋养着生,下面接纳着死。
这就是我热爱这些老村庄的缘故,远远看去,土墙土房的外在,就是不远处的黄土地的孪生,这些黄土的孪生深藏着延续、情义和梦想中的香火不断。虽然不少房子门歪墙裂,几无人住。可是那里的气息,依然有着旧主人一个家族的遗传密码,子孙满堂,甚或疾病,以及不为人知的家族秘密。我在心里,视他们为我的原乡,虽然我并不在此出生。
再过几十年,我们的儿孙是否还有这样的注视?
庄稼
我一次次逃离城市,是因为城市没有收获的季节。
一个人要活着,终其一生离不开五谷的滋养,可是一个并无种植五谷惯例的城市,却依然有着应季的瓜果蔬菜五谷杂粮,这看上去诡异的逻辑,透着无根基的掠夺。就像我们的生活,每一样东西不见得都能说清来历,那些说不清的就成了隐秘的无根基。这和北方并不产水稻,却能吃到白花花的大米一样,我们在城市里依靠着农村没有的资源,换取一世的米面无忧。于是,城市在人体最需要的滋养方面,甚至更多的方面,成了一个十足的无根基者。
头一年秋季播种的冬小麦,在白雪覆盖的冬天蛰伏,在春风的照拂里拔节分糵,在初夏的炎热里成熟收割,经见了四季,如人怀胎一样,瓜熟蒂落,一生圆满。收获了能扯出长面的小麦,趁着老天降下的雨丝,秋玉米被播种进地里。在地下土层的黑暗中默默膨大,默默孕育着胚芽,再蹿出地面,齐刷刷几天不见就长成一排排整齐的方阵,等待着天空的检阅。
天空这时候哪里是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秋云,不再灼伤人皮肤的秋阳,渐渐含着凉意的秋风,以及渐次弱下去的蝉鸣,都在给秋天增添着色彩和声响,天空的高远、丰富,不断变换着色彩的大地,足以让天空在这个季节成为最高明的魔术手,如此丰富多彩又如此四野喧闹,又如何能空?
而此时,天空低垂着四角,含了水分的云就要降临在这一片土地的上空,那些头顶红缨、绿玉杖一般的玉米方阵,静候着一场透雨的滋润,然后渐次成熟,变成裂开嘴掩不住喜悦的牛角般的玉米棒子,待人收获。
经历了一年两季的土地,在等待播种的间隙,看上去苍茫而辽阔,处处透着生产过后的疲乏无力。大地把产出来的子子孙孙,颗粒不剩的贡献给人类,只留下一地狼藉,等待着下一次的受孕、生产,周而往复,无言以对。
大地是忙碌的,大地就像多产却无法停止生育的母亲,被无形中的使命驱赶,不断的生育,不断的播种,亘古绵延。陪伴在它身边的,是那些一年年青了又黄的小麦、玉米、蒺藜,还有那些苹果、桃子和猕猴桃,人类心满意足的享用过后,摸着鼓胀的肚腹,看向被遮挡住的想象出来的天空,悠悠地问,“我从哪里来?”
河流
河流是大地的密友。
有庄稼的地方,就会有河流,河流曲曲折折,一直满怀希望地流向远方,或许连它自己也说不清要奔向哪里。
河流依傍着土地,给土地以陪伴,也滋润着土地多生育的苦难。那些绕着河流生长的水草,不论是长在岸上,还是长在水底,是河流送给大地的歌女,它们唱着只有风能听懂的歌曲,借助风的力量,把河流的牵挂送给大地。大地听懂了这些风中捎来的情话,大地挺了挺身子,那些小麦或者玉米就往上蹿一蹿,“又长高了一截”,那些来拉土垫牲口圈的人们嘟囔着,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路过的河流听。河流受了鼓舞,再一次兴奋起来,河面哗啦啦的荡起细细的波纹,把消息再次传递。在这大自然的传译里,大地和河流配合着,奉献出丰收,奉献出颗粒饱满的子孙,从无悔意。
在大地和河流的对话里,人们一代又一代接替着生命的延续,既延续着同类,也延续着动植物。只有天空,依旧默默的注视着,从来不空,也从不孤独。
河流也有愤怒的时候。愤怒的河流顽皮捣蛋,把怒气发泄在大地上。大地泪痕满面,沟沟壑壑里都是无处排遣的绝望,那是被无故掠夺去子女生命的绝望,也是无力抗争后放弃的挣扎。河流知错了,退回原来的轨道,留给大地一个黑色的背影。那些不虞之誉或者求全之毁,都在此时了无意义,只有远处的鸟鸣不知疲倦的验证着存在。
等到来年,曾经拿不出收获的大地,又一次郁郁蓬勃,曾经深陷泥沼的子孙们换了一批后备军再次冲锋陷阵,这一茬看上去更加健壮,更加有力,以孔武有力宣示着生命不息。大地不知道,顽皮捣蛋的河流虽然带来了灭顶之灾,也带来了更优质的产床,那些河底累积多年的淤泥才是上帝的礼物,用来滋润大地多年连续生产带来的亏空,否则哪里有什么子民强壮、后备强大?
大地再一次舒缓起来,静静积蓄着力量,预备着再一次奉献更强壮的子子孙孙。河流依傍着大地,让那些有着美妙歌声的水草,继续送来悠扬的歌声,好让大地挺一挺身子,孩子们又长高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