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慧的头像

李慧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5/29
分享

这是一个清朗的、属于初夏的早晨。节气已过了立夏,可气候依然停留在暮春,这便让这个春天意外地绵长起来,成为北方短暂春秋的一个额外之喜。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推开窗,远处的秦岭就在眼前,黛青色的山峦起伏连绵,山顶上顶着点点的白雪,在初升的晨曦中泛着银色的光。山脚下晨雾未散,缭绕成一条淡黄色的雾带,仿佛给秦岭系上了鎏金腰带。那山脚下的村庄屋舍啊,就像水墨画里的留白,点点星星,镶嵌在大片的绿色里。而渭河,在晨光里一动不动,依旧沉睡在春风里。

而事实上,这已是初夏。布谷鸟清脆的叫声由远及近,“算黄算割”的叫着,替收割倒计时。小区楼宇间的缝隙里,是已经泛黄的麦田,这些还没有被城市化的田野无言的佐证着城市的出身。那些麦子,模糊成一片金黄,欢天喜地的期待着丰收。

下楼,徐行。空气中散发着麦子成熟的气息,夹杂着干热,我深呼吸一口,咽喉灼烧,一身汗瞬间就渗了出来。远处,秦岭连绵不断,那些起伏的线条勾勒出一具具卧佛的侧面,丰额阔颊,慈祥的下巴透着悲悯,佛的侧面接连不断,秦岭的高低起伏就透着禅意。

麦子在关中道很常见。可这种常见的粮食作物最早起源于西亚,并不是本土植物,这就让世世代代依靠着麦子吃长面条、大白馍繁衍生息的关中农民很疑惑:这人老几辈播种收获、脱皮蒸馍的麦子不是一直长在咱的土地上么?咋还是个外国种?事实上,麦子起源于12000年前的西亚,在陕西关中,4000多年前开始种植,《史记.周本纪》里,姜嫄的儿子弃从小就好种树麻、菽,“及为成人,遂好耕农”,被尧举荐为农师,并受封于邰,成为一代农官后稷。教民稼穑的后稷,在这一收一种之间,使得“天下得其利”,也使得人类从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一步踏进了文明农业,有了依时而种、按时收获的规律性,让人类的生命接续有了基本的粮食保证。

而麦在古代,叫“來”,麦的繁体字“麥”即由此而来。在旷古的郊野,野风吹兮,万年前的“來”,也就是小麦,被古人磨成齑粉,在夕阳金色的余光里成为忙碌了一天的农人的晚饭,使得人类得以延续生息。“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站立在田埂上,我看着来自古代的“來”,它也看着我。金黄色的麦浪静默着,散发出只有成熟才有的沉稳,透着秋一般的胸有成竹。蔡邕曰,“百穀各以初生为春,熟为秋。麥以初夏熟,故四月于麥为秋”。夏熟当秋的麦子,就这样用它缠绵不绝的生长,对应着四时八节,体现着四季轮回,滋养着我们,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我揪下一头麦穗。对生的麦粒包裹着金黄色的麦衣,紧实有序的排列在穗芯上,像各自保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却又不得不挤挨着为邻。那一簇簇麦芒朝天,荷戟而立,我猛然顿悟,麦粒是麦芒的孩子,这些剑戟般的芒是怕有人伤害了它的孩子,才生出这坚硬的护甲,护着孩子一直走到成熟,而不至于早夭。揪下的麦穗躺卧在我的手心里,麦芒虾须般刺着我,我轻轻的揉捻搓动,吹去麦衣,那些赤裸的麦粒就如一个个胖孩子般光洁、柔滑,带着新鲜的、刚刚褪去外衣的肉体般的柔嫩,躺在我的手心。我一仰脖,把这些赤裸的精灵扔进嘴里,它们在我的口腔里升腾起面条般的清香,哦,那是它们的骨血。这些精灵们在头一年被拌上秋风,丢进黄土里,静静的酝酿、发芽、拱出地面,在北方漫长的冬季里忍饥挨饿,在春风里见风就长,在算黄算割的呼唤里成熟收割,这些和人类一样,历经九月怀胎的大地的主宰者,娩出的婴儿此刻就在我的口腔里,和着我期盼丰收的焦灼、试探收成的狡猾、恨不能一网打尽的贪婪,在我的胃里安放,滋养着我,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不再依赖它们滋养我的生命。

来,又从何来?

我也曾是一个农民,在我年轻的生命里,焦苦的劳作让我很早就下定决心:离开这片土地,寻找更好的生活。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土地的爱香嫂、引科哥、我的祖父爷爷父亲叔父,挣扎后放弃了寻找,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也陆续让黄土逐渐把生命掩埋,悄无声息。而我成功跳出“农门”。数年后却发现,我骨子深处依恋的还是这片土地,我夜夜梦见的还是那摇曳着青纱帐、长出长面条、大白馍的土地,这么多年,都不曾忘记。我知道,我就是再身穿华服、坐在四季恒温的写字楼里,我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还是个离开土地就长不出金灿灿的玉米棒、黄澄澄的小麦的农民。

所以,我又回来了。

我离不开土地,可土地离得开我,我此刻站在它的边上,贪婪地咀嚼着那把麦粒,舍不得咽下去,眼里满是丰收的激动,可土地依旧,只有麦浪轻轻摇过,和数千年前麦被称呼为来的时候一样。

与其说我是来替老农试探的,不如说我是替骨子里的自己试探的,我试探着土地是否依然会交出饱满的麦堆,可我没有下种,又有什么资格?

如今,老农们对土地的依赖从来没有像现时这样淡薄过,世世代代依赖土地的人,慢慢地不再依赖,就像人类当初爬行着离开海洋,不再依赖海洋一样,那么这是喜还是忧呢?

远处,陆续有农人戴着草帽来到田野,他们看着我,上下打量着,我这样不属于土地的人,却在地里站着,手掌空空的摊开,作为农民的女儿,和曾经的农民,我又是谁呢?

来,我又何去?

2019年6月3日初稿

2019年6月5日定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