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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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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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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农具的秘密


那些破旧却光滑的木把儿,隐隐散发着时间的包浆。

它在温润的泥土里穿梭过,被无数的男人女人摩挲过,被他们握住一头拄立过,他们的窃窃私语,是它们耳中的公开发布。可以说,它无以言说的沉默里,渗透着时间的温度和人类的秘密。

现在,它们被弃或自弃于时空的角落,或者陈列进了博物馆,被无数双陌生的眼睛打量,被当成陌生的存在。而更多的它们,则被视为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如释重负般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连同它们那个曾有的光辉年代一起,即将被时光掩埋。

而我,要为它们留下笔墨,让它们长久地活在文字里,一如当初它们刚刚被制成的样子,鲜活、灵秀,惹人喜爱,充满希望。

——题记

春耕

立冬后五旬七日,是土地的春天。

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在几场冬雪的滋润下,富含水分,润而不燥。这就是关中米粮仓的好处:即便一个冬季下不了几场雪,可是只要有零星的雪花飘过,齑粉状的黄土块下,依旧是深褐色温润的土层,一锄头掘下去,泥土的清香里扑鼻湿润的土腥气,这一年注定是一个丰收年。

是锄头唤醒了土地的春天。

往往这样的日子里,尽管初春的寒气还在,冬装依旧臃肿,农人心里却已是春风荡漾。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花灯收拢起来,胖滚滚、白生生的元宵也吃进了肚子,扛起锄头,心满意足地农人在初春的凛冽里走进田地。

麦苗还没有起身,依旧在冬的温柔乡里酣眠。野草却早已嗅到了天地之间丝缕的变化,伪装成冬小麦的样子悄悄混在麦田里,这种叫稗草的杂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根蔓强劲,须根发达,长相里有着冬小麦近亲的面孔,一不留神,到了小麦结穗灌浆的关键时刻,就会趁着人和麦放松警惕时,疯狂抢食小麦的养分。对于这样的敌手,积攒了一辈子务农经验的农人有着辨别良莠的锐利眼光:要趁着小麦还没起身,除恶务尽。

锄头早已被磨得锃光,窄而锋利的刃片明亮结实,另一头的椭圆孔分毫不差地被安在木把的一头,木头和铁器之间,小孩的破衫、废弃的旧床单,花花绿绿又柔软绵密地填充了那些细微的缝隙,以免扬起来的时候铁和木骤然分离。而另一头,则紧握在农人粗糙黝黑、布满皱纹的大手里。这一双手,是天然属于土地的手,曾经的年轻细嫩,在一茬茬播种收获中变得皱纹丛生,厚实粗糙,关节粗大,天然的人物相适让这双手的沟壑成就了自然的握力,使得肌肤和木头之间天然贴合、完美衔接,手不离木,木不离手,一握住,就是一辈子,直到把这些曾经的枝杈握出细嫩的肤感。这一辈子,人把木头变成了农具,农具也把人的青春厮磨,在彼此的摩擦、熟悉、别离中,木头目送着人,无语永别。

这一刻,人还很年轻,木把也正值壮年,彼此间的调适是最舒适的时候。年轻的农夫,独立在春天的田野里,像极了春天:有力、初生,带着无限的希望。他握着它,扬过头顶,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刚刚好锄在了稗草的根上,深藏一冬的假冒者不得不现身露形,把一辈子的躲藏暴露在阳光和年轻人的视野之下,生命被连根拔起。年轻人抹一把汗,拾起这个易形的伪装者,让它们暴晒在温暖新鲜的春阳下,直至萎缩、干枯,被第一场春雨默默地掩埋在土层里,成为冬小麦的养分。

而那些还不曾冒头的杂草,这时候也在锄头的翻飞之下,渐渐松泛了身子,预备着出芽冒苗。随着春天的第一场雨水落下,杂草们渐渐露头。雨住天晴,扛着锄头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在暖阳下,一锄一锄的扬落,遍地冒头的刺荆、蒲公英、荠荠菜就被翻进了土里,生于斯,葬于斯,与青碧了人眼的麦苗悄然告别。

锄头,就是这样,在年轻人的扬起、落下中,雨水时节锄去杂草,清明点豆种瓜,芒种前后点种玉米,霜降时在土香里寻找肥嫩多汁的红薯,冬天则被主人悬挂在屋檐下,享受一冬的暖阳,积蓄来年的力量。

锄头,是田块的警察,这种嫉恶如仇、斩草除根式的职责注定要被写进农业历史。《汜胜之书》说,“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锄,在耕种中,还承担了和土的职责,给紧绷的土地松松绑,让土地舒舒服服,秋天时,地自然不亏人。

夏收

春天,是天地解冻后地气和土壤的第一次和解。夏至以后,阴气旺盛,地气与土壤第二次和解。在这个看似漫长的和解过程中,镰刀预备着人生的重要登场。

时间到了小满,还不到芒种,冬小麦历经起身、分蘖、扬花、灌浆,天气愈热,冬小麦越欢喜。蹭蹭蹭拔节的小麦,到了人生最为青春的时期,昂扬饱满,奋力生长。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青翠碧绿的麦苗在广阔的田野上随风滚出麦浪,一眼望去,像是大船行驶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上,大海的那一头,是叫做丰收的彼岸。

人字形屋顶上,瓦松青绿,温热的风从青瓦上掠过,不远处,麦梢微黄。大地的收获就在眼前。

年轻人也在一茬茬的播种、收获、贮藏中临近中年,微微发福的身体,愈发粗粝、变形的双手,取下挂在房檐下的镰刀、䈬篮、筛子,搬出厦房里专意腾出的席包,回身瞅一眼冒着尖儿的另一个席包囤,若有所思地,拉上立轴吱扭扭作响的木门,蹴在当院里,在脸盆里撩起一捧水,在青石上磨起镰刀来。

镰刀是小麦宿命的终结者。

铁匠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古铜色的四只赤膊,一双抡起铁锤,一双稳扶烧红的铁片,在铁砧上锤炼一阵,举在眼前看一眼成色,放进身旁的水盆里,刺啦一声,一股子青烟呛入鼻喉,再一上一下锻打,再淬火,一把锋利的镰刀就有了基本模样。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嵇康,是否也曾在这数次被燃起的千年炉火中,打得一手好镰刀好铁锹、端详过初具雏形的铁器微现的光芒?隔着远年的时空,一把历经炉火锻打的铁器,让历史与现实有了彼此对视的机缘。

打好的镰刀刃片,青石细细磨了刀口,砂纸打磨了木柄,嵌在“7”字形的短横上,那里有适合镰刃厚度的活动夹页,像咬住刀刃一般牢靠,颠在手里,大小粗细均匀趁手,这把镰刀才算是真正属于主人的利器。

预备好了镰刀,趁着天气晴好,露水未干,中年人走到地头,揪下一头麦穗,在掌心揉了,吹去麦衣,圆鼓鼓的麦粒卧在手心,撮起扔进嘴里,预计着还有三五日就能下镰收割。

到了这一日,一家人早早起来,趁着地气还未褪去,初升的太阳毛绒绒地才露出红脸,穿着浆洗干净的汗褂子,肩上搭着摆洗过的毛巾,拎着镰刀、磨刀石和水罐,汉子们三五成群开进地里,把一年的收获和口粮,一镰一镰割倒,捆成粗壮矮实的麦棵子,擦一把汗,舒展一下直不起的腰身,看一眼离地头近了,继续埋头挥舞。

算黄算割在渐渐燥热的空气中自呼,布谷鸟也加入到这丰收的合唱中,太阳升起来了,最热不过熟麦天,干热的风送来麦子成熟的气息,就像大热天睡在晒了一天的棉被里,汗液蚯蚓般钻进脖颈、腋下,顺着裤腿淌在刚刚收割过的麦茬根上,尖锥锥的新麦茬不时划过小腿肚,汗液浸泡得疼痒难耐。

大地充满了白馍馍的气息,暄软、喷香,想一想刚出锅的大蒸馍,汉子们挥舞着镰刀更起劲儿了。嚓嚓吞食着粗壮的麦秆儿,青草流汁般的清香纠缠在刃口上,薄如纸片的镰刀把一地的金色收割,也偶尔会撞在汉子的脚踝上,皱一皱眉,揪一把刺荆嚼碎敷在渗血的伤口上,弯下腰,继续让镰刀在这一望无际的丰收里起舞。

终于,又一个三五日,大地像产后弛然而卧的母亲,在经历了又一次生产之后,疲惫地把虚弱的躯体松散下来。大地水落石出,原野上偶有灰棕色的野兔迅速跑过,没有了麦田的庇护,小动物们不得不靠奋力奔跑保命。土地干燥,麦茬挺立,犁耙替代了镰刀,开始新一轮的耕作。

一人在前扶犁,紧紧握住短横把的“T”形把手,犁铧锃亮发光,把平整的沟渠开掘成不深不浅地小沟,那些湿润的深褐色土块便像海浪被行船破开一般,向后翻去。后面的人一手端着锈迹斑斑的破搪瓷盆子,一手往新翻开的沟渠里扔玉米种子,黄澄澄的种子躺在间隔均匀的新土沟里,随后被主人用脚拨土覆盖,再踩上两下,以免被偷食的田鼠或者鸟雀刨食。

犁铧尖尖的头在土地上劈波斩浪,平展微凸的铧背接纳着新土,迅速向后退去,前方的土地永远是新大陆,犁铧是勇敢的开拓者,是拓荒的铁牛。

秋种

牛乳般浓白的薄雾下来的时候,秋天也跟脚到来。

阴历八月十五前后,秋玉米鼓胀成了牛角般的大棒子,金黄的玉米在密林般的田地里耸峙,一人一个背篓、肩上垫块破布,双手在前面咔嚓一声掰下,往后一甩,一个沉甸甸的大棒子就安卧在了背篓里。待到一整片林阵里的果实都倒在了庭院里,挂在了门前房檐下,黄灿灿晃人眼的时候,地里的玉米秆也在镰刀的收割中倒下,成为一个冬天堆在院墙外的燃料,烧炕、做饭,随用随抱。干爽的玉米叶子也由青绿变成枯黄,直至发脆,抱起来刷刷作响,填进灶膛里、炕洞中,哔哔啵啵,散发出作物燃烧时的香气,像是锅里炒了金黄酥脆的玉米豆。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正是下麦种的时候,连阴雨成了这一季的主角。湿黏的黄土,粘附在黄胶鞋的鞋底,走几步就得用地头的树枝刮掉泥块。拌了药的麦种子,被装进口袋,背到地头,等待下地。

汉子在一轮轮的耕种、收获里,已至暮年。满头的白发是小麦剑戟般的麦芒点染了秋夜的滑霜,在日复一日的摩挲中渐次莹白;更是秋玉米枯黄的天花,沾染了耀目的冬雪,被时光的大手一挥,便是青丝成雪。汉子的腰背不再厚实,挺直的脊梁被日月寒暑碾压,佝偻的身子比起当年似乎矮小了许多。汉子从父亲顺利过渡成爷爷,沟壑满脸,儿孙在满院说笑吃喝。汉子吧嗒着烟锅眯缝着双眼,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切,满眼安详、知足。

三代男人下到地里,女人们的劳作从地头转向了灶间,营养丰盛的饭食能减少男人们劳作的烦躁。

拖拉机头开进地里,突突突冒着青烟的拖拉机头,硕大的胶皮轱辘后拖拽着犁耙,四四方方的木犁耙,枝杈柔软交错,相互吃劲,构成一方力量交错的平衡天地。不过半米宽、一米长的木犁耙是汉子人老几辈的天地,从地的这头耙到那头,一辈子也没有耙出这方世界。

宽大的犁耙上,站着汉子的儿子,像极了年轻时汉子的脸庞和腰身。年轻的儿子腰背笔挺的岔开双腿,身子向后倾去,双手套住麻绳,将绳子拉成短短的直线,双腿用力踩踏着木犁耙,尽力让木犁耙绸缎般平滑行驶在湿润细碎的黄土上,汉子身后,耙过的土地平头顺面,焕然一新。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在汉子健硕身躯的有力镇压中,胶皮轱辘两轮之间那个长方形覆斗里的麦种子正均匀地从播种器里,颠簸着开始它们新的人生轮回,只等着历经和人类一样的怀胎十月,到时产下一地的麦子麦孙。

犁耙,是大地母亲和麦子麦孙间的脐带。一头连着即将孕育的母亲,一头牵着马上坐胎的孩子,在秋雨绵绵里,犁耙完成了短暂又关键的播种使命,可以暂告休息。

在拖拉机头拖挂木犁耙的半机械时代之前,纯人畜耕种的牛拉犁耙耧地是汉子抽着旱烟所能想起的最主要图景。宽大细密的木犁耙在元代王祯的《农书》中被命名为耢,八百多年间,耢在元、明、清的朝代更替中,始终稳稳地缠绕在一匹匹牛背上,在历史的动荡中,拉着时代进步的口粮,走进民国,走进新中国。直到在汉子的手里,老黄牛被铁疙瘩代替,人和牛同时走进新时代,耕作变得轻快起来。

而远在汉武帝时,西汉农学家赵过担任搜粟都尉时,他曾教百姓耕田种庄稼,发明了三犁共一牛的耕种法,一匹牛带三个犁,一个人操作,连下种带拉耧一次完成,可以日耕一顷地。

历史的更替,在牛背上显得如此缓慢。

冬藏

孔子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农人是天生的夫子,而冬季则是夫子休养生息的时候,即便是古代,也是农人的权利,尚农的天子都会额外宽限。

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握在手心,干燥疏松,玉米芯子的相互摩擦,让早已失去水分的玉米粒之间变得宽泛和缓,轻轻一摩擦,便能脱粒。这是乡村冬闲时节农人的主要劳动。相对于秋夏两忙的抢收抢种,这是最为休闲的劳动方式,也是妇女儿童最主要的农活。剥够一蛇皮袋子,肩扛手提的送到村头磨坊里,去皮、磨碎,一冬早晨热乎乎、香喷喷的玉米糁子就有了着落。

仓里有粮,心里不慌。满囤满包的小麦、玉米安然沉睡在厦子房的粮仓里。锄头、镰刀、犁耙,齿耙、推把、晒席,扬场的木锨、木杈,打油菜、脱大麦的连枷,带铁器的家具无不被主人擦得明光瓦亮,挂在檐下;那些纯木头的农具,也被拾掇干净、面目一新地收纳起来,农具闲了,人也闲了。是啊,劳作了一整年的农人,就是要理直气壮地在这个天然的假期好好休养生息,好好睡一睡积攒的瞌睡,不急不缓地吃几顿长白光的宽面。饭毕,穿着暄软的老棉袄,圪蹴在院子的墙底下,晒一晒难得的冬闲暖阳。

土地在冬天安眠,收获的庄稼也在冬藏,人也成了安睡中的土地、粮食,要在这漫长寒冷的冬季里自我冬藏。一起冬藏的,还有那些陪伴了庄稼四季的农具们,它们被农人细细地擦拭、摩挲、修缮,它们在主人的注视下安然享受和主人、粮食一样的待遇——主人知道,没有这些农具的勤苦利索,就没有席包里满囤的粮食,没有碗里煎腾腾的吃食,在这点上,农人的心和农具天然心思相通,彼此怜惜。

冬藏的农具,不知道的是,它们即将被彻底冬藏,刺耳一点的说法是,彻底退出耕作的时代。

那些轰隆隆不吃饭不喝水还冒烟的铁疙瘩即将很快开进地里,全面占领曾经农具们熟悉的战场。甚至那些晒不上太阳、淋不上雨的小房子里还有专门操作它们的人,而主人即将不再黑水汗流地使唤着这些木铁组合,而是只需站立在地头注视着,只需付出几张红灿灿的人民币,就能替代它和主人曾经秘而不宣的默契、彼此趁手的相适,以及享受冬日阳光下主人的摩挲和安置。农具们望眼欲穿,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可轰隆隆的铁疙瘩,冒着黑烟轻而易举就彻底长久地改变了农具们的命运,连同主人皴皱的双手、光滑的木把、老实的耕牛所代表的这个时代,悄无声息地一去不复返。

这些曾被主人从代销店里、铁匠铺子里花了血汗钱请回来的家具,在享受过最后一次的惯性待遇之后,长久地沉默在墙上,也沉没在一个被叫做进步的词语里。它们在土墙上、屋檐下、角落里,被风吹雨淋,被灰尘覆盖,被当做闲置物品不断挪动而无处安放。

直到有一年,主人们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它们,嘟囔着,“还收拾这些干啥?”它们曾经光滑而浸透了主人汗水的身躯就在尘土的覆盖下,去了沟壕、火膛,幸运些的被请进博物馆,在慢慢地腐朽中,变成时代的遗物,供那些陌生的眼神打量。

土地上都盖起了钢筋水泥的丛林,连农人都离开了土地,不再在泥土里讨饭吃,更何况曾经的那些木铁组合?

人和器具一起进入长久地冬藏,说不出是好是坏?或者好中有坏?

只有那些依旧落灰、侥幸残存的农具们,默然注视着这个早晚都能不同的世界,它们要是会说话,一定会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2022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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