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实苦。生病是肉体之苦,却是精神的暂时休憩。躯体搁浅调整的时候,精神往往最为壮硕。
意 外
躺在洁白庞大的核磁共振检查仪上,天花板的白和头脑中的白,形成巨大的虚空,紧紧攫住我,有形和无形,此刻高度统一。我陷在白色笼罩里,无力挣扎,恐惧不已。掐一下手臂,突如其来的疼,让我从虚空中回转过来。这个举动之前,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是梦就好了,梦醒时分,一切还可以回到正常。
然而,却不是。
机器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滴滴声,织布机般交织出我不熟悉的声响和忙碌,在这台巨大而雪白的机器照射下,即将得出我想知又怕知的结论。
起因源于一跳,落地时只听见“咔”的一声,跌坐到了地上,于是站不起来了。就有了开头一幕。结果很快出来:右膝交叉韧带、副韧带损伤,需要打石膏住院。医生对着黑白相间的片子,告诉我受伤位置和眼下状况,我的脑子里却再次空白,似乎片子里那些空白移位到了脑海里:假期读写泡汤了?计划好的分享会暂停?直立行走成了奢望?……一瞬间,脑海里又似乎满满当当,塞满了后悔、恐惧、绝望、无助。
悔意,犹如八爪鱼的须紧紧缠住我,就像眼下裹着雪白坚硬的石膏的右腿,无法动弹,无可奈何。
制动两个月的预言,成为当下生活的判词。
开始意外住院的第一夜。这一夜,注定漫长而混乱,也注定被悔恨和无望充斥。
病 房
果然,夜梦里上山下海,自由如风,醒来,对着雪白的墙壁,满腹怅然。
这是个单间病房,有两张床,另一张床是陪护床。紧挨着陪护床的是一扇方方正正的窗,有如一个大写的“口”字,窗外是我想要的生活,口内是被困住的我。两天以后,我才知道这方正的口,是我暂困人生的窗。
晨曦中,亮光一点点从这方正的画幅中透出来。往北看去,一缕缕初升的金光依次照耀在小城的高楼矮屋上。那些从低到高排列的平房、高楼一点点沐浴在金光中,皴擦笔法般,呈现出鲜明的明暗对比。小城是典型的台塬地带,北高南低,我所住的医院恰好位于二道塬上,窗户正对着北塬。平日里匆忙穿过城区,很难有机会看到商铺酒肆之内的面貌:在那些灯光闪烁的外表之下,小城里有着低矮的平房、居民早年盖着的二层楼房,以及后来慢慢往北蔓延的新开发的高层。由于地处老城区,矮屋和低楼是这一片建筑群里的主角,视野开阔、层叠高低之间,无声地陈列出小城的发展演变史。各色建筑群由低到高沿坡北上,勾勒出塬坡起伏的身段,也让小城呈现出曲折蜿蜒之美。这扇方正的窗,恰好嵌进一方高低错落的各色屋宇,只要转脸向北,就能看到这幅随着光线变化而呈现出不同景象的写实画。
文似看山不喜平,对文字的要求是这样,建筑和城市的美也如此。晨曦中的画框,让我满腹的心事顿时清明起来,得了特赦一般。
七点多,照例一拨拨医护风一般往来查房。简单洗漱、吃过早餐,在输液中开启新的一天。一边输液,一边测体温、量血压、心电图、抽血,走马灯似的,让这具躯体任人诊断。病了的身,失去了自我主宰的自由权,充分体现了他人的自由裁量权,只有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流行一个词叫“躺平”。在能够行走如风的日子里,对躺平这个词有着和热闹一样的抵触,活着就意味着各种忙碌,躺平的趣味是我所不能理解的。眼下被迫躺平,才知道要想真正躺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右腿打上石膏,不能动弹,除了右脚可以前后晃动,整个人几乎只能保持一个姿势平躺。于是,大部分时间只能被迫躺平。一个姿势平躺着,自己把自己压得背部酸痛,尾椎骨疼,不能翻身,只能侧一下暂时缓解。躺了一天,就已深感躺平不易,不知道那些倡导躺平的人,是不是有着强大的内心和体力?
难以忍受的还有如厕的不便。上一次手术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当年住院所积攒的经验,已全无记忆,尤其是如厕。平日里自然而然的事情,此刻成了全然使不上劲的无力。弟媳帮着搭把手,我甚至不敢正眼看她,那份惭愧、羞怯,仿佛年幼时偶尔尿床怕被责骂。病床上的尊严,到底虚无一些。
四四方方的口字窗外,夜幕低垂,暮色阑珊,正是仲秋时节,秋气如水般漫漶,原本这样的时节,该是日日是好日,漫步山野,听秋虫鸣唱,看田野秋色,而此刻却令人格外失落。画框里的建筑群笼在夜色中,万家灯火,户户璀璨,人间烟火里的美好在繁忙中结束,也即将在清凉袭来时开启。
病房里蓝色的布帘垂下来,隔出一方宁静。窗下是停车场出口的电子女声:“432号请出场,祝您一路顺风。”电子合成的声音,祝福声也是夜色一般冰凉,让这宁静的夜透出莫名孤单。“老虎杠子鸡”“老虎杠子杠”,街边餐馆还在营业,阵阵吆喝声飘上来,到底是鸡赢了还是杠子赢了?有人肯定是赢了酒。其实并无输赢,输即是赢。人生本无绝对的输赢。
听着划拳声,迷迷糊糊睡去。
金 色
秋天是金色的,连太阳都泛着暖人心的金色。金色的阳光镌刻进方正的画框里,由低到高排列的低屋高楼就成了流金溢彩的琼台楼阁。金色统领了楼宇的时候,第三天开启。
收到文友杨柳岸先生发来的文字,摘录如下:
“才女好。昨日选红处得知您因伤入院治疗,这里我略表慰问、和因不便亲自探访之歉意。2016、2017两年我两次住院,对住院的度日如年深有体会。当然主要也因为我个人伤痛与我个体经济条件。前不久我读了您新散文作品集中那篇住院文章。小病小灾是福。这种民间智慧,其实是很深刻的,其中蕴涵的随时可参禅,值得深味再三。
紧张的平常生活暂按暂停键,可促人反思生活。因病得闲,得静。而闲与安,又是福。惜福结缘。这正是小病小灾是福这话的深意。
安静中宜读书。当然也宜静思默想,这是一种自己与自己的深入交流、心灵对话。一种感激之心会充盈身心。因为可能我不便在您住院或此后疗养期问探望,仅以此简单文字略表探望。祝早日康复。”
这段话,于晨曦初现中随着新的一日一同到来,文字的新鲜禅机,透着有力的支撑,不亚于昨晨窗口一瞥,一夜的混沌顿消。回复如下:
“感谢杨老师的文字探望、点化与相知。确实如此,过于忙碌就成了盲,所以生病也不是坏事,正好与自己对话、安心读写。只是失去自由有点暂时痛苦。也理解了您这么多年的病痛与不易。再次感谢您,相知无远近,文字到了心意自然就到了,何况这文字里满含智慧。看您昨日潇洒,很羡慕,能奔波是福气。希望您福气常在。”
对答唱和里,彼此的关注与懂得皆在,人世里的情谊温暖也在。人世间的格物致知,在《红楼梦》是王熙凤逗弄巧姐时,孩子手里的佛手,富贵人家的致知建立在真实的格物之上。民间情意的格物致知,却是质朴关心里的点化与相知,在生活中得到开示,一切有如法。所谓诸相非相,把生病当成参禅修行,从而修心,只有力耕不吾欺,才会不枉此心。
瞬间身心清凉。
适应了躺着生活,看什么都是高高在上,天花板、灯管、窗帘帘头。人也都高大起来。俗话讲,山外有山。人外自然有人。低于平常视角,人人皆在我之上,不论外貌还是智力,没来由地对他人充满羡慕与敬重。平日里,也自认为是谦逊的人,不肯自我吹嘘,不屑于自我标榜,觉得虚弱者才精于此。而此时,这种低于尘埃的感触更深。
病房里不知何时隐了一只蟋蟀,偶尔鸣叫几声,那清脆的叫声有着促织的善意提醒,给秋日病房增加了几分凉意,也让我在回忆里漫步田野。
记得一次穿过一大片玉米方阵,绿油油满眼生机的玉米正是最壮观的时候,油绿、粗壮的玉米士兵,一个个顶着米褐色的天花,神气十足,骄傲地奉出腰间正在膨胀的果实。我喜欢在这样的田野里行走,那份踏实与富足,远比手捧一束鲜花要让人安心。玉米叶的边缘有着细小的锯齿,不小心就会划擦手臂,留下浅红的线痕,仿佛护孩子的母亲,宣告与孩子应保持距离。走过这样的方阵,风里混合着草木独有的芬芳,那份略带发酵的木本气息,让人安心。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满目的玉米与草木,正是如此的无欲无求,才会自在摇曳,分外多情。我想,我乐于常年在田野里徜徉,享受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恣意洒脱。
利奥波德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便是他提出的“土地道德”理念。他认为,土地不光是土壤,它还包括气候、水、植物和动物;而土地道德则是要把人类从以土地征服者自居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
土地,永远是一部大书,其中暗含的智慧,让人一生受益无穷。这样对天地万物的平等和尊敬意识,同样适用于人类之间的交往。儒家仁爱,墨家兼爱,道家博爱,万变归宗,爱是永恒主题,才会仁者无敌。
四方的窗暗下来,灿然灯火上演着万家团聚。
窗内,是沉默的口。
秋 水
下雨了。雨滴飘落在半开的窗玻璃上,流淌出蜿蜒曲折的水线,让方窗画框里的景致模糊起来。不远处的高矮建筑呈现出阴润的朦胧美,模糊而扭曲。
莫名喜欢秋雨。春雨带着新鲜活泼的地气,天地簇新,有着娇嫩的新暄,似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秋雨,则像是位麻衣执杖的老者,惯看风云,却恬淡寡言,带着不疾不徐的老成庄重。这样的秋晨,最宜于撑一把伞,漫步田埂,看远山近树披挂着牛乳般的薄雾,隐在薄薄的秋气里。收获的田野湿漉漉的,那些掰掉了玉米棒子的秸秆,灰扑扑、软沓沓地倒伏在田间地头,以这样的方式重回大地的怀抱。冬小麦还没有播种,土地预备着寒露前后的忙碌,田野渊默而沉郁。空气中有鸟儿偶尔的叫声,河流哗哗地奔流,涨水了,秋意在这百般清润中浓郁起来。最好脱掉鞋子,赤脚踩着松软潮湿的泥土,让地气从脚底缓缓升起,身心都是温润通透的。接了秋日的地气,人也饱满丰厚起来,精神格外清爽。
能够自由行走的日子,接地气是件幸福的事。
听着雨滴轻柔落在玻璃窗上,开始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打吊瓶。每天四到五瓶的液体,带着若有若无的凉意缓缓输入我的身体。大瓶需要六十分钟,小瓶则是三十五分钟。整整一个上午,就这样在输液管的滴答中过去。
输液的时候,我几乎都在睡觉。近几年的连续奔忙,总让我感觉睡眠不足。经常一睁眼想到还有很多事等着,就格外地依恋床。这几天正好补补觉。打完了吊瓶,也养足了精神,下午翻书、写字、浮想联翩。
秋日,最易和水发生联系。秋雨是水,露水也是水。秋水共长天,秋水文章不染尘,秋水日潺湲,自然界的美妙秋景也好,文字上的洁净爽利也好,抑或是田园秋景里的送别场景,都让秋水赋予了浓浓的情感色彩。到了庄子这里,秋水成了河伯的自我对照,从秋水里映照到自我的认识浅薄,是以水为镜。王昌龄的边塞诗,“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何止是水寒,更是战争离乱的心寒,老百姓苦于战火纷争,风也寒似刀,尽管时值秋日,诗人却无心秋景之美,美景虚设。
输着凉若秋水的液体,似乎心神也如秋日般宁静澄澈起来,几天前的焦虑、绝望,渐渐褪去,心平意静。似乎吊瓶里是沧浪之水,可以濯我心。
弟弟比我小十来岁,憨厚、有趣。弟媳贤惠、本分,一对儿朴实的庄户人。这几天,两口子轮流替换着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也帮衬着我度过眼下的艰难日子。
弟弟有个本事,会冷不丁冒出一半句惹人发笑的话来,而他自己则置身事外般不苟言笑。住院第四天,每每如厕,他递过便盆就侯在门外,前两天,总是问几遍才能进来,难免久候。今天可能是我适应了床上的节奏,速度快了很多。弟弟说,你现在是个熟练工了。
打上石膏,久了就会病肢肿胀,医生提醒要活动脚掌,以利血液循环。弟弟说,医院招骨科护士估计很严格。我问为什么?他还是一贯的一本正经,说,打石膏久了,估计下床都不会走路,万一招的护士是外八字,病人也就学成了外八字,能不严格?我正在喝牛奶,“噗”地喷了一被罩。
有这样的弟弟,住院额外多了些乐趣。打吊瓶的时候,他会给我讲村子里的事情,谁家的儿子媳妇不孝顺老人,待老人生活苛刻,谁家孩子孝顺,把事情弄大了。相邻几个村卖了地,分得了些钱,就有学坏的子女抽大烟赌博,从而败家败坏风气的。说起张家岗村,弟弟说,咱堡子风气好,没有这些瞎毛病。
我这个弟弟,用本地话说,是个“垫窝”,意即最小的孩子。从小在我的臂弯里长大。记得也是这样深秋时节的夜晚,我睡在隔壁的厦子房里,听到一声不太响亮的婴儿哭声,婆轻轻推门进来,隐忍着兴奋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睡。婆说,你妈给你生了个弟弟。我“嚯”地坐起来就要去看,婆说,悄着,你先睡觉,明早去看小弟弟,长得真心疼,不像个碎娃。
就这样,这个最小的弟弟就成了我少年时的玩伴,确切地说是个玩具。还在婴儿期的弟弟,最喜欢我抱他,总是伸长了胳膊要我抱,于是,和同伴们跳房子、跳皮筋、打沙包、摔四角的时候,我总带他在身边。那时候他不会坐,就找块阴凉地,铺了塑料布让他躺着,他就歪着脑袋跟随我们的游戏转扭着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小伙伴们则轮流去逗弄他,尽量不让他发出哭声。有时候被下地回来的母亲撞见,她的垫窝儿子竟然睡在地上,而我却忙着跳皮筋或者摔四角,少不了被骂几句,怕地上凉冻着了孩子。弟弟这时候总是静静地吃着奶,时不时歪过头看看我,如果我哭丧着脸,弟弟就会不再吃奶,转而看看我再看看母亲,似乎在替我求情。
记得他出生第二年夏忙,那时候还不足一岁,母亲去地里割麦,往常都是半下午回来给弟弟喂一次奶,那天不知何故,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见母亲回来。弟弟早已饿得哇哇直哭。村里的新茹婶从门口过,看到弟弟哭得撕心裂肺,便放下手中的镰刀,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柔声给弟弟说,妈妈一会儿就回来,我娃乖,甭哭甭哭。哭得眼泪纷飞的弟弟此时神奇地止住了哭声,哽咽着静静地看着新茹婶。
弟弟说,他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我已经考到了西安。一个冬天的晚上,母亲不在家,他在厨房里洗完锅,外面已经黑透了,他一个人看着外面黑乎乎的院墙不敢出厨房门,默默地坐在石棉瓦盖就的厨房里哭。我家厨房外是一条小路,常有村人路过。蛋蛋娃他姐雪莉正好从墙外经过,听到了他的哭声,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告诉他,你妈马上就回来了,走到头门口了,甭哭,甭害怕。他立马不怕了,仿佛听到了母亲开头门锁的声音。说起这件事,弟弟说,他一直很感激雪莉姐。
乡里的淳朴民风,让村人世代与人为善,也让村风纯正纯良,这是乡土社会的隐形公序良俗,也是阻止村风滑坡看不见的规则线。
二 胡
每天下午,窗外某处总有人拉二胡,不间断地演奏秦腔,有时是曲牌,有时是唱段,无一不是轻快活泼的节奏。
想必那演奏者该是一位老者,看淡了人生起伏,历经了年少轻狂,走过了中年沉稳,渐入老境之后,选曲、手法里透着豁达通透,曲子也听着叫人心神松弛,少了紧锣密鼓的紧张气息。偶有呕哑嘲哳,想来是手法失误,并无影响听感,倒也充满意外的乐趣。演奏者只是拉着曲子,并无唱和,也无停歇之意,一曲一曲舒缓接续。当是独自沉浸其中,只为自己演奏一幕心曲。这样的人,是尘世的出离者,在尘世里浸泡过,自然知道尘世之苦辣酸甜,也知晓人世艰辛,曲音中的恬淡平和,是看破人世的疏朗开阔。犹如长天秋水,风阔帆悬,自是一番自在自适。在这样的佳妙演奏中,沉沉午睡,有着额外的踏实安定。
从楼道里每天往来不多的脚步及谈话声里,估摸着这家医院住院患者不多,白天里偶有几阵嘈杂,过后皆归于无声。到了夜晚八九点钟,临街店铺正是繁华启幕之时,各种乐声、厨间剁切锅瓢声以及人声嘈杂的时候,病房外却格外安静。从来往患者的交谈语气及方言中,判断当是周边及本地的村人居多。白天里习惯了田间劳作的彼此招呼,故而交谈大声,夜间习惯于日落而息,于是夜晚来临便静默无言。这样的环境颇和我的胃口,嘈杂只是一瞬,大部分时间寂寂无声,空气虽有些凝滞,思路却格外活跃清晰,也算是意外捡了个便宜。
病房里有两只蚊子,体型硕大,翅须分明。一只落于天花板北角,一只停驻在天花板南角。两只蚊子似乎素不相识,从无交集也从不交流,白天里各自静静潜伏,若不留心,以为是墙角的两滴焦墨。到了夜晚,两只蚊子活跃起来,在不大的病房里徐徐飞翔,展示空中飞行技术,欺我不能移动,不时俯冲下来,企图在我裸露的臂膊上补充能量。自然被我识破。挥之则去,不留神则来,像极了不中意却总是纠缠的追求者。
已是第五天。被医生允许拄拐杖下地稍站片刻,以活动躺得僵硬的躯体。拄着双拐站立起来,有些气虚般站立不稳,五天不接地气,自然无从补气,气虚无力实属正常。
缓步移至口字窗前,平素嵌在画框里的景致豁然延展开来,斗方变成了长卷。那些低矮的平房、层叠的二层楼房、敦实的小高楼以及北塬上高可接天入云的高层,晕染着不同色彩,在眼前徐徐展开。楼宇间绿树点缀,各色瓷片穿插,犹如一幅油画静默在秋日的蓝天下,老城景色尽收眼底,那份历经岁月的沧桑老旧也尽收眼底。没有老房子旧建筑的城市是不完整的,像一个看不到来路底细的暴发户。而眼下,这幅仲秋老城图,却更像一位沉默的旧式贵族,不着一言,却风雅毕现。
临近黄昏,太阳徐徐落下,绯红的光涂抹在高楼上,在不同底色的楼体上幻化出深浅浓淡,低矮些的楼房则变成了这幅长卷里的暗影,让这短暂的落日余晖透出光与影的明暗对比。高楼上的玻璃窗反射着这一天最后的温暖,玻璃后面即将开始倦鸟归巢的人间团聚。
楼下果然是停车场出口,掩在一棵阔大的梧桐树冠下,电子显示器和抬杆隐约可见,难怪每日里出场车辆播报声言犹在耳。那位二胡演奏家今日没来,想必换了演出场地或者家中有事,邻近店铺里节奏急迫、声响吵闹的流行歌占领了这一方上空,在唇齿不清中死去活来、爱恨情仇。
不知是南还是北的那一只蚊子,在玻璃窗内向往着外面的光明。玻璃透明的观感给了它挣扎的动力,或者给了它奋斗的假象,它扇动着翅膀,一寸寸急促地扇动着翅膀和触角,力图冲向目之所视的光明与热闹。一天即将完结,它似乎得了某种暗示,拼命地扇动、挣扎。我注视着这可怜的小生物,不忍在它落魄时给它致命一击。即使此刻下手,那里也没有蚊子血,更不会变作胸口的朱砂痣,人世艰难,且放它一条生路吧。
夜幕降下的速度总是快于晨光初升的清晨,仿佛那看不见的远山背后有沉沉的牵绊拉扯着太阳的脚,片刻之间,照射在楼体上的光线迅速消退,太阳收回了它的慷慨,那短暂的金碧辉煌也踪迹全无,似卸了妆的美妇恢复了素颜。简素、质朴,有着粗陶瓦罐的天然之美,格外让人安定。
那只蚊子还在挣扎。
高 楼
住院一周,出院回家。困在高楼。
若自由,高楼可酣眠,可望月,可把酒临风,也可呼朋唤友发思古之幽情,酣高楼有魏晋之风。于我,眼下只可隔着阳台玻璃,远观邻楼半截高顶,在停滞不动的一块高天中揣摩秋日高旷,想象长风万里送秋雁的意蕴,只是此送也无奈为玻璃窗内的目送。困于家宅,多数以静制动,是为静养。读书静,喝茶也静,临帖更静。若有上帝之眼,俯瞰这一楼内景致,必定觉得世上还是苦人多。
好在家宅熟悉,可供取乐的花样也多。
翻几本平日想读的闲书,开启一天的首乐。读书之乐,在于四海之内皆可骋目游怀,古往今来,随手一翻,想在哪一世便是哪一世,吟啸可以荒腔走板,歌赋可以不在意平仄,文字里既可杀气腾腾征战古今,也可才子佳人奇闻逸事,动静相宜,喜乐自知。苦海无边,惟读书是岸。
喝茶最为惬意,沙场秋点兵,茶壶是将也是兵,点中哪个哪个伺候,围炉煮水,炉盖轻唱,格外自在温暖,或煮或泡,随壶而定,酣畅淋漓间自有一番天地遨游,思绪任意飘飞,一如壶嘴里的嘟嘟吐气声。
临帖是新添的念想。早几年,好友劝我临帖习字,谓之艺术相通。游于艺,也是赏心乐事。可苦于下不了决心。一贯以为,字纸之间可通神,字纸之内有春秋,不可轻易待之。踟蹰犹豫三年有余,借着困守,铺纸展墨,一呼一吸之间,手抖、身歪、臂墨、心慌,在生疏中气息平稳。浓淡枯湿焦,横竖撇捺折,无需磨墨,磨的却是心性。每日间,焚香、启乐、展纸,静静地在字纸之上琢磨结构起收,反反复复,乐在其间。人与字的战争,没有几十几百个回合,无法消停。只是可惜了那些田字格。
在余秋雨眼里,普洱茶、昆曲、书法是举世独有的三项文化。耳畔,音箱里《游园惊梦》中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正叮叮咣咣起前奏。
寒 衣
寒衣节,要给故去的亲人烧纸送寒衣。或许因伤,母亲已来过梦里探看了几回。只是梦里容颜依稀,梦醒枕畔枯寒。
彼此惦念,无关人鬼阴阳,腿脚受困,行走却成奢望。平日里简单的事,特殊时刻也是万难,空有一颗发愿的心。世事总难平,心意更难平。
佛家讲,爱恨痴嗔之心要不得,戒定慧方能离苦得乐。可人世行走,要戒的东西太多,有太多人事让人情不得已。今日便是更加特殊,无力感让人不由慨叹万事皆空。
思念却挡不住。在寒夜里痛哭过一回。预备烧给她的书里,有她的人和事,也有给她的留言,虽然她并不识字。只是眼下终究没法带去,寄希望于冬至时节当面说给她,了一桩彼此牵挂的幽幽心事。天地阴阳,虽是亲人,却早已不是同世同时,即便是这一世的母女。无奈长叹一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夜里读书,读到“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不禁潸然。一词“休问”,有多少欲问还休,又有多少失意惘然,无端想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句子。这两句正合当下心境和处境。虽然前几日难得小阳秋,却无奈离人心上秋。更何况今日阴沉迷蒙,天气也似映照心情,更加悲苦不堪。
久久不能入睡,起来练练字吧。前几日临智慧如海,心绪也如海般平静,今日思绪难平,格外属意悲欣交集。世事亦如海,悲却总多于欣。这或许才是世事常态。
抬头窗外,唯有故楼月,远近都随人。
天 地
偶读《集王圣教序》,开篇一句“盖闻二仪有像,显覆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让人动容并深以为然。想起天地无言,四时行焉的句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天地给予我们的启示和教化,有心者自然天授之。
天地总是无言,只是默默地寒暑更替,季节轮回,在默然中含生化物,是为上天有好生之徳。在老子眼里,天地也有不仁的时候,以万物为祭祀的草狗。这样的时候,是人为天地赋予了主观的情感因素。
又是暮秋。前几天遵医嘱单拐下楼,秋风飒飒,木叶脱尽,树木依序换装,天地静静更替。我言秋日胜春朝,的确,这时的秋饱满、丰富、斑斓,是四季中最美的时光。
缠绵于病榻,多数心绪平和,偶有低沉,难免会自问生病的意义。暂停、问心、独处,这样的一段时期其实是生命进入了秋季,比起春的初萌、夏的炽热、冬的纳藏,秋季才是最宜修养身心的时节。
眼下,人生业已中年,正对应了季节之秋,停下来休整内心,除草、杀虫、松土,在一个重叠了季节与生命的时节里,让心里的欲望与忙碌木叶尽脱,只留一树蓬勃向上、笔直坚挺的主干纵情天宇,只保留滋养生命的最主要部分,这是何等的天赐佳时?如此,确实天地无言,却机缘毕现。大道至简,却所言不虚。
定 数
一直以来很喜欢一些词。比如清正、月白、青碧,又比如竹风、林海、山色,有着旧体诗的雅致,也有着旧时文人的气息,那样的词语里,暗藏着缓慢、散淡、风骨,如一副旧时女儿曾佩戴的银簪,在木纹斑驳的旧首饰匣里发出幽冷的光,也如回到依四时而耕种收藏的农耕时代,节奏舒缓,不慌不忙。
双拐挪步的日子,像极了压在五指山下那个无奈的猴子,眼看着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却无可奈何。哪怕是渴极,眼看着桌上的半杯水,也是望水兴叹而不得。
单拐行走,身上的石山似乎减轻了一半分量,有着以此为界的一别两宽——自此便要与病痛渐行渐远。脱离了四脚行走,算是人猿相揖别,心情也是大好——到底自由许多。喝水、吃饭成了力所能及之事,减少了多少家人、好友的奔波辛劳。
及至能脱柺慢慢挪步走动,能稍微长久站立——这样的站立足以炒一盘菜出来,不至于眼巴巴的劳人送。
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喜欢的词:定数。人有时候总不太相信很多事情是命定的——这么说似乎有些宿命,有些不彻底的无神论。然而事实总是无言以辩。
腿疾将愈,慢慢地,各种事情找上门来,各种必要参与的活动也名正言顺地进入日程安排,每一天都成为这些事件的倒计时。按照医生之前的预判,受伤的右腿六周后脱拐,并逐步练习膝盖弯曲,以便后期正常行走及下蹲。离预判还剩一周时间时,在家基本能够不用拐杖行走,虽稍有颠簸,有如风儿掠过海面,外人看上去定是袅娜,但总算实现了直立行走,膝盖这时候也可以弯曲到三十度、五十度。如果母亲还活着,看到这些她一定会说,啥都有定数,由不得人。
其实,何止生病痊愈与世事忙碌,世间很多事都有定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件事的成败,与谁恋爱婚姻,冥冥之中此生所成能有多大,皆有命定的天数,总会按照那条看不见的轨迹运行。否则,不会在事过之后仔细回想这件事的经过,叹一声,原来命里如此。
佛家讲,一期一会。不纠结,不执念,坦然活在当下,即便是意外生病时的困顿,都是上天赐予的顿悟机缘,是另一种休憩、对话、和解。想想每一天都是命定的人生中不可追的一天,自会坦然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