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幕就是很浓,天黑严实后,立马伸手不见五指。巴戟天和巴豆分别背对站在窑洞门口一侧抬头看天,父子俩谁也不跟谁说话。漫天的繁星,洋洋洒洒飘浮着,缀满了头顶上所有能看到的天空。如果仔细定睛,那些星星就忽远忽近,明亮交替一闪一闪,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原来是大小不一的,排成各种难以描述的形状。
不知道什么原因,临近春节,野狐岭村却停电了。人们叫嚷着,骂电管所的人,说才腊月二十七,就滚回去过年了,这些端铁饭碗的人都该整治整治了,上班吊儿郎当不像样子。又骂村委会主任穿山甲,不跟电管所搞好关系,大过年的停了电,明显就是瞧不起野狐岭村嘛,明摆着是给你村主任的下马威,穿山甲啊穿山甲,你搜刮的民脂民膏一个人独吞不怕撑死啊。村主任穿山甲愤怒地跳起来回敬:“妈了个巴子的,交电费的时候挨家挨户都不积极,断了费了、停了电了,家家户户都着急了?黑死活该!”看没有什么来电的希望了,兴师问罪的人们都佝偻着,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往回踅摸,一边走一边相互抱怨着:煤油灯好几年没用谁知道丢哪儿去啦。
巴戟天一家没有去穿山甲家讨说法,老早就把煤油灯找来点上了。煤油灯的光亮是昏黄的,有一点风吹来,火焰头就要跟着扭几下,把人的影子扑闪到东墙,又摇晃到西墙,小火苗要是定住了,光亮就从窑洞的高窗上透出去一点,照亮了对面土墙上的一块,那地方是杏树张牙舞爪的股杈,在乱糟糟的树枝上,不偏不倚结一个巨大的蜂窝,老远看去,很像一个人头。巴豆几次要上树去摘掉,巴戟天夫妇都不允许,说什么筑巢引凤,这是好兆头,今年能给巴豆相个好媳妇哩。
腊月二十八是野狐岭上最后一集。这几年来,男大当婚的男娃娃越来越多,女大当嫁的女娃娃方圆却没有几个,因为给男娃娃娶媳妇的事儿越来越难,野狐岭的人对置办年货已经没有那么热心,老早就攒集在“人市”上了,都希望提早打问到合适的女娃子信息,好及早托媒人去说亲。
人市就是专门说媒的地方。专业的媒人候在那里,等那些着急为儿子娶媳妇的家长来询问。他们有的靠着电线杆子站着,有的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有的自带马扎,眼里都一个共同特征:目中无人。
巴戟天也挤了进去,他今天准备了几包好烟,准备再撒一次网,多得几条合适的女娃子信息,好回家让巴豆选一个中意的对象。巴戟天刚挤进去,就看到同村的媒人青木香那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她叫叫渣渣对来讨问信息的人指指点点,因为对儿子巴豆的婚事被青木香搅黄了,巴戟天对青木香就生出了无比的厌恶,他赶紧转身到另外的媒人哪里去躲开。巴戟天刚挤进去,哪边已经有人开始了。
“娃他爷,麻烦你给我娃找个对象。”
一个串脸胡子的中年男子话音刚落,一位拄着拐杖的长须老汉不假思索地问:
“你娃多大了?住在哪里?有啥手艺?”
“过了年就二十五了,家在野狐岭西边胡同老槐树那儿,没啥手艺,这几年在外面打工,一年能挣个五六万。”
“今天领来了吗?我看看。”
老汉接过中年男子递过来的烟,也不避人,就往下兜里装,因为穿着棉袄,衣服太厚,胳膊不灵,费了一番周折才装进去,一装进去,就把兜撑起一个烟盒形状的方形鼓着。
“虻虫,虻虫!快过来,快过来,让你爷看一下。”
中年男子向不远处的一个脸上长满了痘痘的小伙子喊道。小伙子迅速跑到父亲身边,老汉看了看后说:
“小伙很赞劲,但个子有些矮,你家在老槐树那儿,那地方地形不好,在沟边,这个对象不好说。”
“娃他爷,麻烦你多费心,帮我娃再看看嘛。”中年男子说着从兜里又掏出香烟给老汉点上。老汉眯着眼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
“唉,不是我不帮你,我认识好几个女娃娃,人家身高都比你娃高,彩礼都是十六七万,而且只找县城周围的,城里的房子和汽车你家肯定没有吧……”
不等老汉把话说完,中年男子就低头领着儿子慢慢挪到人背后了。
旁边一个人摇摇头,对巴戟天说:
“都快把我愁死了,老大二十四了,老二二十二了,东拼西凑刚花了16万元盖了新房子,都是给老大老二准备结婚用的。咱们这里的彩礼高得很,一般都在14万元左右,还有20万元的彩礼。”
巴戟天见是同村的寡妇墨旱莲,就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她已托媒人给大儿子相过几次亲了,多数女方家里一问情况,嫌一个寡妇还养两个儿子,立马不愿意再往下说了。
“15万元的彩礼我们实在掏不出来,即便是东凑西借给大儿子娶了媳妇,马上又要给小儿子娶媳妇,我们没那么多钱呀……”
墨旱莲说着就挂上了哭腔。巴戟天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巴戟天算是幸运的。巴豆有个现成的对象,就是村里的紫苑。紫苑这女子长的水灵,个头也高挑,念过高中,和巴豆合得来,巴戟天两口子一百个满意。难得是,紫苑她爹紫贝齿,不太同意这门亲事。翻历史的旧账吧,巴戟天他爹是地主,紫贝齿他爹给巴戟天他爹拉了一辈子长工,紫贝齿想翻个身,看眼前吧,紫贝齿要的彩礼老涨价,现在竟然张口要二十万,巴戟天东挪西借,才凑够七八万。可媒人青木香撮合了几回,彩礼就蹭蹭往上窜。起初十万不到,猛然间翻了一番。巴戟天给紫贝齿说尽了好话,献尽了殷勤,就差跪下去喊紫贝齿爹了,可紫贝齿就是死不松口,故意勒掯。村子里人都说,青木香和紫贝齿在一个被窝里钻了几回,就把紫贝齿说转了。巴戟天回去给老伴儿哭鼻子,说紫贝齿见钱眼开,说青木香亏先人,两口子把紫贝齿祖上十八代诅咒了个遍,把青木香浑身上下骂了个臭,最后商量好了,干脆给巴豆另找个对象算了……
巴戟天在人市上绕了一圈,口袋里的香烟都捏瘪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巴豆早就发过誓,这辈子除了紫苑谁也不要,强扭的瓜不甜,巴豆这娃性子倔,万一他不满意,自己在媒人这里不是白花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巴戟天只好悻悻回家来,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夜闷闷不乐。
腊月二十九晚上,沟对面依稀有灯笼的光,稀稀点点像插在跟前的香头上的火星子,有一些稍亮的光,大多是车灯,一闪而过,或者是那灯光沿着沟上塬地的小路往前跑,一会儿就不见了。过年也就是这几天,腊月这时候起,沟对岸的野虎梁老早就有人家刮起了灯笼,野狐岭这边的村子里的人还舍不得挂灯笼,不到大年三十的夜晚,整个村子都静静地黑着。
巴戟天进门回来了,喘着粗气,怀里抱着一个黑褐色的木头盒子。那盒子虽然看起来很旧,但难以掩盖它的做工精致,和院子里那些粗笨的庄稼汉工具明显不一样,盖子上刻满了花纹,还有一行古拙苍劲的字:祖功宗德千载恩,子承孙继万年春。巴戟天很心疼似地把木盒放在桌子上,接过巴豆娘茜草递来的毛巾,仔细擦起来。擦完,喊巴豆一起来洗手。
“洗净双手,以表诚意。”
巴豆有些不悦意,说:“爹,咱是农村人,你是栽烤烟弄苹果的农民,我是偏远山区的小学老师,看一本破书,有啥讲究的?”
巴戟天嘿嘿一笑,说:“怂娃娃,这不是一般的书——你还小,你不懂,翻看你就知道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让你看看,实话说这是我从祠堂里偷出来的,明儿就送回去呢。”
这是一本微微泛黄的家谱。亮蓝色绒皮封面,羊毛线绳装订,大八开厚纸,红色的线印格子。家谱是放在家族的祠堂里的,平时是不拿出来的,也不让人随便看的。巴戟天是花了功夫费了心思才拿到家谱的。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巴豆一下子紧张起来。
“人之有祖,犹木之有本……我巴氏家族,所以一脉相传……”那密密麻麻的家谱上,记载着家训和族规,点缀着二十二世的先人的名讳和生平。巴豆激动了,他心里突突直跳,眼睛老看不准,努力定了定睛,认真往下看。
巴戟天把家谱盒子轻轻合上,端起一个像是县太爷的架势,眯着眼问:
“娃,家谱你看了,家族的规矩我今儿传给你了,咱们巴氏家族,传到你这儿,有二十二代人了——你看清楚了吗?你记在心里了吗?每一代人,都是儿子在老子死了三年后把名字写上家谱的,我可不想这往后再传,没人写了,写到你这一代就没人续了……”
巴豆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没有反驳,只是在心里想:从明朝开始,我们的祖先们就开始制弄影图了,把祖先像画下来,准备一代代人传下去。我们巴氏家族也画了影,装进了木匣子,每年正月初一都挂出来,整个家族的人集体祭奠。自那以后到今天,差不多六百多年,我们聚居的家族,都传着一个规矩:大年初一集体祭祀。巴豆参加这样的仪式,掐指一算,不知不觉有了二十七年了。但以前都是在人群里集体行动,那些摆的很复杂的供桌和祖宗牌位,巴豆经常是扫一眼就过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家谱,第一次追寻他的祖先。巴豆的内心激动不已,甚至有些颤抖和紧张。
巴豆看得入了迷,就没有在意父母在一旁说话。茜草说:
“青木香这妖婆子今晌午又来说媒了,催问礼钱寻够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又来了?钱还能到哪里去寻去?能借钱的亲戚都搜了一遍,才凑够七万八。”
巴戟天因为儿子在看家谱,怕烟味呛着儿子,就把装好的烟叶又抠出来,把烟锅和烟袋翻来覆去的弄着在手上转。
“她也不是专门来的,我是在大门外看见她又去和尚头的商店里换香烟,就跟她招呼了一声,她就来了……说再不赶紧去寻钱,紫贝齿就准备把紫苑卖到野虎梁石家去了,石家答应了彩礼给二十万呢,石家这几年做生意攒了不少钱,那个娃和咱巴豆还是师范念书的同学呢。”
“这个妖精吃喝卡拿,咱家给她的好处也不少了,她还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经常从家里偷馒头给她吃,她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彩礼涨这么高,都是这妖婆子胡闹的。”
“青木香说咱家幸亏一个儿子,像墨旱莲两个儿子,都在她哪里挂了号,排了两年多队了,相亲第二年,有合适的女子也轮不上,人家都嫌两个儿子娃的家庭负担重。”
巴戟天听着听着就犯迷糊了。细思量,这几年,巴戟天风里来雨里去,忙死忙活好不容易攒够了五万块彩礼钱,前年腊月里青木香捎话来,过了年彩礼要涨到九万九了,按照以往行情,今年再不把亲事定下来,过了年,彩礼又要往上蹿。没来由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晌午我又去跟紫贝齿套近乎啦……”
巴戟天早上起床浑身不舒服,头疼嗓子哑,就到沟边和尚头的小卖铺和牛膝的药房哪里去凑热闹了。明天就过年了,女人们在家里忙活,男人们闲着没事干的,下棋、打牌,晒太阳。
沟底的泉水肯定是结了冰,往河里流淌的半路上就结成了冰,扫一眼就知道,好像谁撒倒了半袋子盐,细细地延长成一条带子。巴戟天蜷在一旁使劲儿猛吸着烟锅子,几颗残缺不全的老黄牙把玛瑙的烟嘴咬得咯咯响。旁边下象棋的紫贝齿棋势快要走败了,恼的不行,就骂巴戟天:
“你牙磨得把死娃娃吃了吗?”
和尚头快要赢棋了,催着紫贝齿快走,说:
“自己手艺不行管旁人啥事?赶紧走,赶紧走,超时啦!”
巴戟天扫了一眼棋盘,嘿嘿一笑,说:
“贝齿哥,我让你反败为胜,咱两家的亲事再商量商量?”
紫贝齿把帽檐往上捋了捋,露出长长的额颅,斜着眼说:
“巴戟天,回去再你家地坑院再挖挖,看你爹哪个老财主到底埋没埋下金银财宝——不然,”紫贝齿趁和尚头转头唾唾沫,顺手拿掉了和尚头别马腿的炮,连呼,“上马,平炮,将军!”
巴戟天没想到紫贝齿会来这么个损招,心里千万个瞧不起,又嫌和尚头盯不住棋盘,在心里骂了几句窝囊,有些沮丧地说:“我妈临死之前告诉我,我们家还有一大笔钱。她正要告诉我钱在哪里的时候,我那醉酒的哥哥就冲进来了。我的哥哥抓着妈的领口,酒气熏天的问钱在哪里,妈的眼角流出了最后的泪,之后再也没有说话——这事你是知道的呀!”
“哼!要不是紫苑和巴豆打小一起长大,要不是我们一个村里住着,我还会等你?巴戟天,大年三十之前,你要是还不把彩礼交了,你就别怨我,马莲河对面野虎梁的石菖蒲,可是托青木香捎话来了,应承给二十万元彩礼,给他大儿子石决明提亲——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紫贝齿赢了棋,又催着和尚头再摆,有些趾高气昂地说,“哎,来,再来,我到底是比你多两颗大子,不然这马后炮一招把你将死?哈哈!”
“他叔,大年三十也太紧了嘛!今儿都腊月二十九了……”巴戟天还扯住一点小可怜不放手,紫贝齿却正洋洋得意,顺口回了一句:
“今年的事儿今年了结的好。”
和尚头大好棋势,眼看胜利在望,却被巴戟天一岔,让紫贝齿使阴招“马后炮”将死了,却没发现问题所在,又气又恼,更有些看不惯紫贝齿的表情,尤其是紫贝齿拿彩礼威胁巴戟天,好像就是威胁自己一样,顺手捡起脚底下的酒瓶抿了一口酒,嘴上很用劲地说:
“就你这派头大,一个女娃当成你的提款机,想卖多少就卖多少,像我这样的,两个儿子,站在面前高晃晃的,一人一个都要媳妇儿呢,媳妇儿在哪里?彩礼在哪里?我爹和你爹一样都是贫下中农,我家窑里里外外我都刨了一遍,连个砖头瓦块都没刨出来——没钱给彩礼,这不是叫我绝后哩吗?”
和尚头前半部分话,让紫贝齿听得很受用,他就爱看别人过得不如他,可和尚头最后一句话,紫贝齿是听出弦外之音来了。紫贝齿只有紫苑一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一出嫁,他就没人养老送终了。本来还想生个儿子,可惜那一年村庄里来了狼,把紫贝齿那地方咬了一口,咬出了问题,从此紫贝齿一蹶不振。紫贝齿听得怒火冲天,他一把拨翻棋盘,朝和尚头面目上就是一捶头,和尚头正自鸣得意,以为在语言上占了上风,猝不及防,冷不丁被紫贝齿猛击一拳,打掉一颗门牙,和尚头先是一惊,接着就爆发了,捡起手边的酒瓶子朝紫贝齿帽子上猛砸下去,砸得玻璃瓶子碎了一地渣,砸得紫贝齿帽檐下淌出几行鲜血。
巴戟天见势不对,连忙和旁边一堆“挖坑”的人过来劝架,把二人架开。紫贝齿摘掉帽子,摸了一把血手,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人群对和尚头指指点点,说他下手太狠,和尚头见舆论不利,往前拐了一步,转头唾出一口血唾沫,也嘶着声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村主任穿山甲正在旁边炸金花,赢得盆满钵满,见有人叫喊,正好见好就收,准备起身维护稳定,输钱的人拉着不放,催着再来,穿山甲说:“我再不去那边死了人你赔钱啊?”那人还想辩解,见那边动静大,就软下来说:“那你放快些,现在领导干部办事都讲究高效率呢。”穿山甲说:“妈的,你连村委委员都不是,还关心这政府办事效率的事儿。”一边骂骂咧咧把摊子上赢来的钱卷成一卷往左右口袋各塞满了。
紫贝齿把血头伸过去,顶在穿山甲胸前,说:“脑袋开花了,你是村主任,你说怎么陪吧?”
穿山甲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着和尚头。
和尚头一高一低走近了,两只手把自己上下嘴唇掰开,嘴里呜啦呜啦说不清楚,又伸手展出一颗老牙,呲牙咧嘴地说:“零件被卸掉了,你给定个价?”
穿山甲眯着眼,左右转了几个圈圈,对药铺牛膝喊:“牛膝——牛膝——来两片创可贴,给紫贝齿这光头上贴一下!再找个空药瓶子,给和尚头把这牙装上——都回家吃饭吧!晌午了你们都还不饿?”
紫贝齿和和尚头同时挤过来挡住,异口同声:“这就完了?”
穿山甲搜出两角钱给牛膝,说:“不用找了。”牛膝说:“真抠门,这是云南白药创可贴,新出的牌子,一片就要六毛钱呢。”
穿山甲说:“妈的,你女儿天天陪工商局长睡觉,你就敢天天胡乱涨价,创可贴比避孕套都卖的贵,真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牛膝说:“嘴上干净些,不会长痔疮。”
穿山甲把两角钱对折一下,装回口袋,说:“记在村里账上,妈的,都学会讹人了。要不是大过年的,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老子才懒的管这破事呢。”他一把推开紫贝齿,说:“蹭破这么点皮,又死不了,别嚷嚷了!”拨开和尚头的胳膊,说:“虫都钻空了,风一吹都能掉了,谁叫你骚情的要惹这一捶呢。”
紫贝齿和和尚头各自嘟囔着,心里不服,脸上不悦。那边炸金花几个人嫌耽搁太久了,就嚷嚷着喊穿山甲快过来,穿山甲不想再去赌,就拉开了官腔说:“派出所打了招呼,不准赌博了——谁再赌博关起来罚的你老婆再生不出二胎来!县里转发了市上的文件,彩礼要压下来,谁在高价卖女子,就别再想吃低保!”
看着穿山甲大摇大摆从沟边离去,人群都愣了半晌。紫贝齿扣上帽子,走到巴戟天跟前,抵拢了身子问:“巴戟天,就你这表现还想娶我家紫苑当儿媳妇儿?我脑袋瓜子都开瓢了你也不帮手?”
巴戟天紧张的直冒汗,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紫贝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和尚头嘴里露着气,朝紫贝齿远去的背影唾了一口,说:“看把他能的,真不要脸,断子绝孙的货。”
巴戟天给茜草说完,茜草听了又气又好笑,又埋怨巴戟天惹下这祸,紫贝齿本来就是太上皇的架势,这下巴豆跟紫苑的事儿恐怕又难上加难了。
正月初一,青木香又接受了村子里谁家的宴请,太阳红彤彤的时候,喝的醉醺醺的从沟边经过。本来在腰里摸了两包烟要到和尚头的小卖铺去兑钱,和尚头老早看见青木香过来了,就指挥儿子给门上挂了把锁。青木香碰了颗钉子,见牛膝的药铺门开着,就来跟牛膝扯闲话。
青木香说:“还是你们这职业好,靠手艺吃饭,不看人脸色,药到病除,也没个人好意思讨价还价,药卖多少钱,全凭你嘴说了算。现在彩礼涨这么高,咱这一行是一天天都不好挣饭吃了。”
牛膝说:“胡说八道,我这药都是工商局定的价,卫生局有监督。我那女婿当个工商局的执法队长吧,也没偏着我,时常提醒我要按照市场行情定药价,可我人懒,几年都不涨价。不过,我是祖传的手艺,有秘方能治人身上的病,可这彩礼高是人心上的病,这我治不了。”
青木香说:“当个说媒的真不容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干咱这一行,给人牵线搭桥,人家事成了,就把咱忘的一干二净!这都是小事,关键现在弄啥都物价高,水涨船高,把彩礼也哄抬上去了,你说这彩礼高,也不是咱一个说媒的能平衡的了的,卖女子的,还以为咱收了娶媳妇一方的好处,故意压价,娶媳妇儿的,还以为咱跟卖女子的家里串通好了,漫天要价。咱,现在就是钻到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不,今儿老是感觉晕晕乎乎,你给我开个方子?”
牛膝正巴不得找个借口在青木香身上摸一通呢,正好抓住机会,一手拉着青木香的手,另一只手掰开青木香的眼窝,两只腿往跟前靠紧,看完左眼看右眼,看了老大一会儿,说:“我再给你听听。”
青木香躺在床上,牛膝就把听诊器从衣服里面放进去,在青木香两乳中间来回拨弄。青木香咿咿呀呀,牛膝吁吁喘气。两人四眼对视,都想说啥,但都没先张口。过了一会儿,青木香说:“行了吧,他叔?”牛膝赶紧又捏两把,说:“行。”
青木香扶着牛膝大腿爬起来坐在病人凳子上,牛膝收好器械,又拉上青木香的手号脉,一边来回摸着一边诊断说:“没啥病,我看你也消消火,你这是急火攻心,不用吃药,回去喝碗酸菜水,能降火,立马就好了。”
“你到是个能医,不要钱就……咱这儿风俗是这样,咱这庄户里人,谁家娶媳妇没花彩礼?前几年倒是几千块就能娶进门,这几年猛涨得快,没个十万八万的现票子,人家就不理承你。”
青木香用空着的手把前襟后背捋顺,正说得欢,听到是穿山甲在外头吆喝着快进来了,赶紧把手抽回来往远坐了半米,牛膝又在青木香屁股上抓了一把立刻弹回去坐好。穿山甲进来了,眼珠子左右扫了一圈,青木香朝穿山甲笑了一下,若无其事继续分析道:
“不过话说回来,彩礼出高了,其实也不亏——家里买了个人回来么,以后家里做饭、洗衣、烧炕、喂猪,再说难听点,天天陪咱娃睡觉哩,再多连一分钱都不要了,也不吃亏么!将来生了娃,是男娃,传宗接代有指望了,是女娃,将来长大了卖了婆家,又是钱嘛,主任,你说,理是不是这个理?”
穿山甲听了不悦,说:“你这妖婆子胡说八道,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文明婚姻,就是你们这些人,骗吃骗喝,把事情扰乱了,我看,天价彩礼,就是你们这些妖婆子的搞出来的。”
牛膝给穿山甲递过去一支烟,嘿嘿笑起来,说:“搞一支,搞一支。”
“冤枉啊,主任,你真是冤枉死好人了。”青木香委屈地叫起来,“主任啊,你不是不晓得,都是以前搞计划生育,咱们重男轻女,生下男娃,欢天喜地,生下女娃,没个好气,愁眉苦脸的,不是送人就是……唉,导致现在咱们村男娃娃多,女娃娃少,十个娃娃站一排,有九个都是要媳妇的,剩下那一个女娃娃,就是缺胳膊少腿,长得不好看,都有人抢着要,这放在过去,能不能找到婆家都难说,放在眼下,没有个十万八万的彩礼,照样不行啊。”
“这么说,还是怪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好?”穿山甲靠近牛膝的打火机点烟,一边斜眼看着青木香的胸部。
“主任啊,咱一个媒人何德何能,岂敢评论国家的大政方针,咱只是说村上实情就是这样啊,只生儿不要女,你看这男女比例差得远,取不下媳妇多正常。”
“村上人均收入才三千七,你搅和的彩礼十万起,你们这些媒人都是啥人吗!我看你应该晚上找我给你上一堂政治课,叫你好好了解一下民情社意。”
穿山甲眯着眼看着青木香的胸脯,牛膝满脸坏笑跟着插嘴说:“主任经常在工作之余,晚上抽空帮助思想觉悟不高的妇女进步呢。”青木香的脸唰地红了,假装平静地说:
“主任啊,大夫啊,我们这一行,古代都是有雅称的,叫月老儿啊、红娘啊,受人尊敬的,当下这社会,你把事给人撮合成了,人家娃搂着媳妇儿睡觉去了,背后还骂你哩!再说了,现在干啥事不要钱呢?无利不起早,咱要是不图两个钱儿,至于这样轻贱自己么!要不是咱也有儿子过几年要娶媳妇儿,咱至于这么厚着脸皮看人脸色吗?”
穿山甲说:“你们这些爱钱的媒婆子,把人心都搞散了。我当村主任二十年,没见过你们这么爱钱的。过去家家户户都愿意出力做义务工,现在你给钱都没人愿意来干。牛膝,前几年你家盖房,是不是我带着人白干的?没要一分钱?我去年盖房子,请你们来干活,大鱼大肉管饱,是不是一天领一百元一分不少?”
牛膝嘿嘿一笑不搭腔,青木香说:“主任啊,这事儿说起来羞人的,主任家盖房,咱应该出力对不对?咱本来也不好意思要钱,可是人家都要,咱就不好意思例外……主任啊,你看我一个寡妇,还要养个高中学生,今年的低保,能不能照顾一下啊?”
穿山甲吐出一口烟团,说:“你咋把你没卖了?我听说野虎梁有个寡妇自己把自己出嫁了,要了好几万彩礼呢,你这一身膘,也值不少钱呢。低保才几个小钱!”
牛膝嘿嘿一下,挤眉弄眼地说:“低保论上你?墨旱莲都在排队呢,你对主任有墨旱莲好?”
青木香说:“墨旱莲?人家都说,墨旱莲没钱给娃娶媳妇儿,两个娃见天嚷嚷着要媳妇,实在没办法,晚上就和两个娃一起睡,两个娃一人一只奶头揣,旱墨莲说娶了媳妇也就这样的,跟你娘长得差不多的……怪不得她奶头恁大,都是两个儿子天天揉大的呢!咱这,主任怕是看不上呢。”胳膊抱起来护着胸脯,扭头就走了。
牛膝和穿山甲都嘿嘿笑起来,牛膝悄声问:“这么说墨旱莲和儿子‘那个’还是真事儿?人家都说我还有点不信,亲生母亲和亲生儿子哪能……”
“胡说八道!牛膝,你不要传谣造谣,影响咱村的形象!”
穿山甲收住笑容,打官腔说道。牛膝服了软,换个话题问:
“我还真搞不明白,今年低保又没有墨旱莲?你也不能老占人家便宜呀!”
穿山甲用手当梳子,对着门上的玻璃当镜子,把中分往两边捋了捋,说:“你别给我装糊涂,我是睡了她,一是她愿意,她死了男人好几年了,能没个想头?她还真能和亲儿子干那事儿?二是我没白睡,我不睡她,她家新盖的房能吃上救济专用款?十多万呢,是个小数目吗?三是,当领导的,干事得注意公平,不能让人说咱当领导的,一碗水端不平。咱们村,困难户多了,低保都是轮着来,一家一年,谁也不亏。你不用替她说话刺激我,迟早会轮到她,旁人也没话说。”
牛膝说:“高,领导到底水平高,我就没有这么高水平脑子往哪地方想。不过这低保,啥时候能轮到我就真的公平了。”
穿山甲说:“你?等你把药价降了再说。”
穿山甲说完,把烟掐灭,又在柜台上抓了一把山楂丸噙在口里嚼得口水直流出门去了。牛膝在背后咬牙切齿地说:
“龟儿子这么霸道,总有一天下边烂掉来求我!”
正月初三,沟对岸野虎梁的同学石决明来找巴豆。巴豆和石决明是师范同学,上学那会儿两人关系还不错。师范毕业后,石决明没有跟巴豆一样去考教师,而是回家跟父亲搞起了小作坊,加工泡菜。石决明开门见山地说:“巴豆,咱俩是同学,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家里给我定了亲,叫我和紫苑结婚呢。”
巴豆感觉眼前一道黑影,忽闪一下,脑子一片空白。
“我也知道你和紫苑青梅竹马,说实话,我对紫苑没感觉,倒是我爸我妈都看得上她。其实吧,你知道,我喜欢黄连,可是黄连她爸她妈真不要脸,说他女儿长得好看,没有二十五万的礼钱,谁也别想进他家门。其实那两口子都是赌博客,要下彩礼给人还输了的钱呀。我也很纳闷呢,其实,其实,”石决明很警觉地环顾一圈,见远近没有人影,就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其实吧,这事儿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俩已经‘那个’了,其实黄连对我也不错……”
巴豆有些嫉妒,也有些羡慕,说:“没定亲她就愿意?你家要是拿不出彩礼咋办呀?”
“我也很着急,黄连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几天肚子有反应,好像是怀上了……我爸我妈有钱,但是他们不愿意全花给我,再说了,二十五万,咱这沟两岸谁家娶媳妇花这么大礼钱?笑话嘛!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一岁,也相了亲,他找的四川那边的,彩礼低一些,只要五万,也着急结婚,可我不娶媳妇儿,我弟就结不成婚。我爸我妈考虑就先给我把事办了。我也着急的很,我来你家,就是想跟你说,青木香又到我家去了,紫贝齿也去了,他们今天就想把我和紫苑的亲事定下来,请了阴阳先生,估计是要把日子都定下来了,我爹妈和紫贝齿他们都很高兴,这事儿八成是要成了——巴豆,你还是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你把紫苑引上跑了吧!过几年生了孩子再回来,谁也拿你们没办法。”
巴豆说:“你倒说的简单,能跑,你和黄连咋不跑?”
石决明有些惆怅地说:“唉,你是有公职的人啊,就是有顾虑有牵挂哩。”
巴豆说:“都是这该死的彩礼害死人了!你说咱这风俗,聘礼多么文雅的词儿,到了咱这儿,偏偏叫‘买卖’,家家户户,还都光明正大的,我简直痛恨我生在这片黄土地上。”
石决明说:“‘买卖’再不好听,可都是事实。依我看,说来说去都是缺钱的问题,要是有个千百万,谁会为彩礼讨气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石决明有些悲伤地说:“你知道我和黄连好了这么多年了,可丢人的是那天那事儿没把握好,被他爸妈发现了,黄连现在被囚在家里,跑不成了。那天我到她家去,趁他爸妈出去打麻将不在家,心里一发慌,就把她搂在怀里了,她也没反对,我动作就大胆了些。亲了嘴,亲出感觉了,就脱了衣服上了炕,可才一小会儿窑门就开了,他爸妈一进门就看到我俩正在‘那个’,她爸抡起笤帚就打我,她妈一边把黄连拉开,一边给她穿衣服,嘴里骂的话能把人臊死……现在黄连被他们锁在窑里,哪儿也不能去,还挨了一顿打,背上腿上全是青疤……我头都被他爸打破了,要不是头发遮着,早都露馅了,这事我爸妈还不知道呢。”
巴豆听了半晌没说话。石决明见巴豆没啥反应,喃喃地说:“既然你没办法,那我只好用我的办法了。”说完摇摇头回去了。巴豆见他满脸的悲哀,心里针扎一般难受,向着石决明远去的渐渐消失在沟底的背影,默默掉了几滴泪。
年味在野狐岭村没有往常那么浓烈了。大年初一到初七,满胡同都没几个人,冷冷清清,挨家挨户都有心事,尤其是那几户还没给娃定下媳妇的家庭,都有诉不完的苦,都有说不尽的愁。谁也不愿意去串门,怕被别人问起家里的烦事,也不愿意去听旁人家的忧愁,都在自个儿家院子里呆着,一会儿看这儿不顺眼,一会儿对哪儿叹一口气。
正月初八的早上太阳暖洋洋的。村子里西首有人要娶媳妇儿了,大清早就放了广播,吼的是秦腔,敲锣打鼓的旋律把整个村子都热闹了。乡里乡亲都去祝贺。巴戟天也要去行情,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情不自禁就唱出来了:
“红花花今年刚十七,认了个哥哥二十一,小伙子和我没商量……”
路过和尚头家外墙,和尚头猛地从大门里追上来说:“别唱了,别唱了,唱得人心酸,你实在嗓子痒得不行,换个曲子,这样唱——”
和尚头以前是个吹鼓手,年轻的时候一次去沟对岸野虎梁顾事,天雨路滑,摔了一跤,滚到沟底河边,把腿瘸了,形象受损,就出不了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吹唢呐,拉二胡,唱个鸡犬不宁。邻居骂他,他说曲不离口,艺不离手,民间音乐家都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练功,跟邻家关系闹得很僵。
“庆阳姑娘太值钱,想要媳妇先攒钱;好不容易攒点钱,娶个媳妇全抖完;一次花了几十万,还有媒人没算上;酸甜苦辣真难言,外债不知何时还……”
和尚头的声腔还可以,可是唱的词儿不美,巴戟天还不错的心情被和尚头一下给搅黄了,说:“娃过了年都二十八了!还没有娶媳妇,都快愁死我了,你还唱这火烧油浇的词儿。”
和尚头却有点按捺不住的高兴:“正月初十,我就准备请媒人给我娃定门亲,立马就是婚结了,不管彩礼多高,娃结婚要紧。”
巴戟天有些惊讶,心里很嫉妒,假装平静地说:“掐指粗略算了一下,给儿子结婚的总花费接近二十万元,彩礼十五万元左右,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要两万多,酬谢媒人三四千,吹鼓手三千多,婚车两千,婚礼宴席烟酒满共四万元左右……”
和尚头说:“愁得很呀!两个娃和他妈在外打工,两个人一年挣五六万元,我这不争气,一年来不了钱……先借钱给大娃结婚,我们再慢慢给人还钱。岁娃先缓一缓。娃也命苦,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亏欠娃的呀。”
两人说的都心酸不已,眼圈发红,唉声叹气。说话间,已经到了喜事人家,阵阵礼炮的刺耳炸响过后,几辆贴着大红喜字的迎亲轿车急切地驶进村子,新娘子娶进门来了。人群围着新娘子进院子里去了,欢快婉转的唢呐声不停地烘托婚事的气氛,喇叭高声喊着要拜天地了,礼炮又劈哩啪啦响了一串,婚礼现场非常热闹……
巴戟天说:“赵大哥,你给我把情捎上吧,我有事不进去了回去呀,给你,这是十块钱。”
和尚头说:“我腿脚不灵便,还是你进去吧,我怕进去看了伤心。给你,这是两张五块的。”
两人你推我让,这时大门口彩色拱门下,一位自称是新郎爷爷的老人抽着旱烟叹息道:“都走到门口了,咋不进去呢?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为难事……”老爷爷似乎觉得自家喜事儿不好说些不吉利的话,又改口说,“唉!给娃娃娶个媳妇,光礼金就十八万八,还有答谢媒人和结婚的花销,总共下来花了二十五万了……如果算上之前修房所借的十万块,那么总的花费就近三十万元了……天爷呀,你说这让我这把老骨头死也死不安稳啊,这么多钱,几时把账还清呀。”
巴戟天和和尚头只好跟着进去,两人走到礼桌前上礼,和尚头看见青木香也在上礼,赶忙挤过去讨好,巴戟天看见青木香,多一眼都不想看,背过身围在吹鼓手圈圈外,听和尚头跟青木香亲热:
“娃他姨,你来了。好,娃找对象的事儿,可不敢忘了啊。嘿嘿!”
和尚头说完话就给青木香点上一颗烟,青木香并没有看见巴戟天,旁若无人地说:“和尚头啊,你放心,就是忘了巴戟天也不能忘你!放心吧,包在咱身上——哎,说实话,我倒是觉得紫贝齿家的紫苑,这女娃和你的小儿子挺般配哩。”
青木香声音大,和尚头估摸着巴戟天已经听到了,有点难为情,就岔开话题说:“他姨,不急,今儿先不急,下次换香烟,给你按售价给,上次我贪着下棋了,没看见你来,婆娘不懂事,给你按进价给的钱。”
青木香说:“也不差那五块十块的,今儿这媒也是我撮合的,谢忱又有两条烟,我一个女人家,哪能抽得完……”
和尚头说:“没问题,没问题,到时候拿过来,拿过来,吉祥兰州这烟紧缺的很哩。”说完借口上厕所溜出了大门外。巴戟天全听到了,在心里骂了青木香二十遍,生了一口闷气,转悠了一圈,不一会儿,立刻被热闹喜庆的娶亲氛围淹没了。
野狐岭村平常看不见几个年轻人的身影。逢年过节,很多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腊月回老家后,都想在短时间内结婚。这种状况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了像青木香一样的“专职”媒人,在腊月正月十分繁忙。因为男多女少,他们手里一般都掌握了四五个女孩的信息,尤其是将女方所提的要求烂熟于心,彩礼的数额、男方的年龄、长相、家庭地形条件、家庭经济状况、有无擅长的挣钱手艺等。核对了这些信息能基本配对,他们就安排相亲了。在频繁的相亲过程中,女方的条件男方没得选,一天四五个小伙子去看一个姑娘常见的很,一个姑娘一天接待好几拨看对象的也很多,看得上看不上,主要的是还是女方的家长做主,一旦看出点眉目,有点意思了,女方要求再多男方也得默默应承。
正月初十一过,紫贝齿把紫苑卖到野虎梁的消息已经确凿无疑地传出来了。巴戟天最初是和尚头告诉他的。起初巴戟天给茜草说时,茜草听了不信,直到紫苑找上门来把情况都说清了,茜草才又嚎啕大哭了一场。
紫苑说:“我是来通知你:我要出嫁了。”
巴豆说:“正月初三定的吗?”
紫苑说:“你消息灵通的很。”
巴豆本来坐在炕沿,听紫苑这么一说,侧身就倒下去,颠倒睡在炕上,把头蒙进被窝,露出两只大脚。
紫苑往前近了一步问:“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巴豆说:“我知道……”
紫苑说:“知道?知道就完了?”
巴豆鼻子酸了,在黑暗中抹了一把眼泪,骂:“你爹上辈子是个穷鬼,这辈子靠卖你翻身了。”
紫苑说:“这是我能拿主意的事吗?这是我该掺和的事吗?我要是卖不上价,我就是个赔钱货——我不值钱,你能抬得起头来?”
巴豆头埋在被窝里嗡嗡地说:“我一年教书,不吃不喝,辛辛苦苦也就攒个三四万块钱,攒四五年,才能攒够二十万,这一疙瘩全拿给你爹,你爹还嫌不够。”
紫苑说:“是我重要还是钱重要?你晚上抱着钱睡呀还是搂着人睡呀?钱能给你生儿子吗?”
巴豆脸红了,连忙说:“我当然想搂着你睡了……”
巴戟天和茜草听了赶忙往后背过去。
紫苑扭头说:“我看你就是不诚心娶我,说也白说,我还是嫁到野虎梁石家算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算是看明白了。”说完就走。
巴豆翻身爬起来,一把拉住紫苑,说:“苑妹,你说话咋这么伤人?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数?你也不用拿话激我,我心里也苦着来,也疼着来。我爹把家谱给我看了,他没明说,可意思是,到我这一代,再娶不上媳妇生不上孙子,我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家谱就没人续了。”
紫苑冷笑一声,说:“这跟我啥相关?”
巴豆低下声来说:“紫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紫苑背过身,眼泪打湿了前襟,咬着嘴唇说:“你心里没我,别指望我心里有你。”说完又走。
巴戟天和茜草两口子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茜草气得张牙舞爪,要去抓破紫贝齿的脸,巴戟天挡在前面说算了算了,咱娃没有哪命。
紫苑前头走,巴豆后面跟着。紫苑走走停停,巴豆停停走走。俩人一前一后都拉着脸闷着头走,走到半路,就看到有人急匆匆拉着架子车跑,走近了一看,是和尚头的大儿子拉着新娶进门的媳妇儿跑,邻家的锁阳在后面帮着推车。和尚头腿脚不灵便,被落在了后面,急得呜哩哇啦,带着哭腔叫着:“早上都好好的啊,咋这一会儿就犯病了呀。”
巴豆一听就明白了,是和尚头的大儿媳妇又犯了病,口吐白沫,倒地不省人事。她才娶进门几天,经常犯病,时好时坏,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正常人没啥两样,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样样干脆利索,一发病,就能把人吓死。
巴豆对紫苑说:“我也去帮忙,你先回去吧。”紫苑搀住和尚头说:“叔,别着急,去医院一会儿就好了。”和尚头气喘吁吁,倒地坐下来说:“闺女啊,叔命苦啊,给娃娶不下个媳妇儿,好不容易娶回来一个,谁料想是个病秧子,叔还指望着生个一男半女,照这样子,是要死在叔前头呀,唉嗨嗨……”
和尚头哭得恓惶,紫苑也跟着落泪。紫苑默默地想:我还是不够心硬,我应该跟他再说些绝情的话,好让他死心的。紫苑站起来,看着远远离去的巴豆的背影,泪水不住流了下来。
把黄连送进乡上卫生院的病房,锁阳对巴豆说:“巴豆叔,我好羡慕你呀。”
巴豆看了一眼锁阳,笑着问:“羡慕我啥呢?”
锁阳说:“巴豆叔,你是有文化人,你是有公家饭碗的,像我这样,没文化没饭碗的,娶个媳妇都不好办哩。”
巴豆一想到病房里的黄连也是师范毕业的,考了几次教师招聘,运气差都没考上,也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师范生嫁给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和尚头的大儿子,成了这个样子。巴豆表现出无比的失望,他本来想说,我有文化有饭碗有个逑用,还不是找不下媳妇儿,看着锁阳有些真诚又单纯的眼睛,他又改口说:“你过完年才二十吧?你再回学校念书去呀。”
锁阳低头说:“我都是娶过媳妇儿的人了,那还有心思再去啃书本……我爸我妈都说了,念书没用的。”
巴豆听了,心里久久不是滋味。
正月十三是个好日子。清晨天空晴朗,蓝蓝的飘着几朵云,太阳暖洋洋的,大地回春了。这一天,紫苑出嫁了。紫贝齿家的院子热闹起来,贴了窗花,挂了红绸,放了鞭炮,请了乐班,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紫贝齿平时待人不友好,村子里来祝贺的人少,更多的人是对紫贝齿不顾女子紫苑和巴豆青梅竹马的感情,把紫苑高价卖到了沟对岸看不顺眼,都不愿意上门道喜。紫贝齿急得团团转,只好求爷爷告奶奶让几个来现场的家门父子帮着张罗,几个家门父子一边帮忙,一边骂:“少把亏先人的事儿做!”好不容易把紫苑送上婚车。巴豆一个人躺在炕上,泪流不止,脑子里满是紫苑。
那年,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阳光透过树叶照到紫苑的脸上,在沟底的小道上,巴豆扬起头对着天上的白云起誓:我发誓让紫苑当我的新娘子!
紫苑笑了,巴豆也笑了。小鸟也被逗乐了,在他们头顶扑楞着翅膀,那时候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单纯和美好的憧憬。
晚自习下课的钟声在国旗下的椿树底下响了。下课的钟声是“当—当当——”,舒缓的,不像上课时那样紧凑的“当当当!当当当!”,提神的。钟声一响,河对岸半山腰里几乎同学家的窑洞就亮起了昏黄的窗户。这是多年形成的默契,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几声狗叫还是顺着河水飘了过来,清冷的月光影影绰绰,酸枣刺和各种树光秃秃的枝干冷冰冰扬在月影里。河水拐弯流向山后,带走了稍微骚乱的狗吠声,河水摩擦着岸边的石头,汩汩地流到远处去,那声音传得很远,像呼呼刮着的大风。
同学们吹灭蜡烛和煤油灯一哄而散。紫苑正算完最后一道几何题。刘海遮住的大眼睛,在桌前的煤油灯上扑棱棱闪烁。她娴熟而又准确地收起铅笔和三角板,看着檩条上挂下来的乌黄色灯泡,感觉它跟自己刚装进去橡皮和铅笔尺子的这个铅笔盒一样,太老了。
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出门了,紫苑吹灭煤油灯,走到教室门口,刚准备锁教室门,就被一个黑影扑过来搂在了怀里。
不用怀疑就知道是巴豆。巴豆焦灼的伸过嘴。
一听这熟悉的喘息声,紫苑就松开紧捏的书包,把嘴巴张开了。
要不是是冬天,俩人肯定要那个啥了。
“我爹还是坚持让我去教学,不让我复读了。”
巴豆一边帮紫苑锁好教室门,一边有点惆怅的说。
“噢!”
紫苑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对于复读还是去教书,哪个好自己也无法选择,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是在野虎梁上师范学校时候,村子里供电不足,学校经常停电。同学们都带着煤油灯或点着蜡烛写字,有人记性差,老忘蜡烛,有的同学把自己的蜡烛放在书桌中间那条线的上,叮嘱同桌下次一定要带着蜡烛,而说话者总不停的拨弄火焰芯子怕火焰大了燃烧的太快。也有的同学转身趴在身后同学的书桌上四个人共用一根蜡烛,彼此轮流或者看着蜡烛持有人在拨弄火焰……巴豆把铅笔装橡皮的那头掏空,蜡烛油倒进去,放根线头蘸上蜡油拉出来点着,紫苑用根大头针不停地拨弄灯芯……玩得高兴时,一回头,班主任在黑黢黢的窗外往里看,吓坏啦。
县教育局组织的全县教师招聘考试成绩前几天公布了,巴豆是语文组第一名,紫苑是数学组第二名。不出意外,两人就会被分配到野狐岭小学代课。可是紫贝齿不甘心女儿就当一辈子小学教师,一辈子守在这河滩上。紫贝齿给紫苑说了一通鼓动的话,紫苑就改了主意。要不是自己是独生女让父亲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要是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就好了。上高中、考大学,将来的事儿都太遥远了。
“要不咱一起去教书吧?”
过河的时候,巴豆试探的问了一下。
“让我想想吧。”
第二天早饭前到学校外面的田野里早读,巴豆和紫苑都走的比较远,那天早上走到了二三里外,土壤松软,黄悠悠的,湿润、绵软,地埂边是一行黄花菜,有农民在拉着架子车往地里运土粪。紫苑说:“你看,一束黄花菜被车轮子碾过了,是在前一天碾过的好像,可是坏了的茎杆儿弯弯地翘起来了,举起了枝头的黄花——就是金针菜的花朵。”那是红色的花朵,巴豆以前见到的大片大片的都是黄色的。露珠从花蕊里流出来,流到花瓣的头儿上,快要掉到地面的土里了,风一晃动,露珠又回到了花心里了,巴豆看着这情景,惊喜地站在那里,望着紫苑红扑扑的脸蛋,嘴里就吟出来了——
小草开花了
我去把它采
花儿说话了
你别把我的露珠撞滴
一只蜜蜂飞近了,腿上的金黄色的花粉,叫阳光一照亮悠悠的,紫苑说顺口溜似的对着巴豆说:
小小蜜蜂
把我从梦中唤醒
去了
带着沉沉的花粉
巴豆惊讶了,紫苑能写这么好的诗。那天晚上巴豆很晚还没睡,他想着紫苑多才多艺,自己一定要赢她一回,就在作业本上胡乱写字,头发都叫煤油灯燎焦了,那是写着写着就忘了,头往前一低,就吱啦一下,再一低,再吱啦一下,手一揉,黑色的沫沫掉到稿纸上,一股焦糊味。第二天,煤油熏得鼻孔是黑的,头发是乱蓬蓬焦糊糊的,但一晚上光景总算白费了,硬写的几行诗,越读越拗口。巴豆苦恼极了,总感觉自己配不上紫苑,越胡思乱想心里越发慌……巴豆回忆着就一个惊悸翻转,巴戟天夫妇赶紧过来给巴豆拉床盖被,一摸全身都是湿的,看着巴豆伤心欲绝,只能无奈地叹息。
正月十三同一天,沟对岸的石菖蒲家,正大办了喜事,一家人热热闹闹,家门父子吃吃喝喝,都庆祝石决明娶上了媳妇儿。晚上闹洞房的人折腾到半夜还不离去,被石菖蒲夫妇赶了出去。他们和所有父母一样,着急抱孙子呢。
洞房里,布置得光鲜亮丽。红烛,红被,新房,新衣。
石决明问:“我俩盖一床被吧?”
紫苑说:“各睡各的吧。”又怕石决明不高兴,补充了一句,“就一晚,好吗?”
石决明说:“我知道你和巴豆感情很深,我和巴豆是同学,我也不想横刀夺爱,可他是个孬种,没本事娶你。”
“不准你这样说他,巴豆是我心里的英雄……”紫苑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你没嫁给你的英雄,你嫁给了我。”
“你不要羞辱他!”紫苑闭上眼睛流了一会儿泪,抽泣了几下,又恢复过来,说,“决明,我嫁给你了,我会尽女人的职责,可我求你件事,能不能过了今晚,咱们再、再同房?今晚咱们单独睡,行吗?”
石决明爬上来压住紫苑说:“我可以单独睡,但我要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紫苑一动不动,闭上眼,说:“请问吧。”
石决明翻身起来,把紫苑拉起来坐着,问:“你和巴豆‘那个’了没有?”
紫苑没听懂:“嗯?”
石决明看着紫苑红扑扑的脸蛋,有些自惭地低声问:“就是,就是,就是你俩睡觉没有,有那事儿没有?”
紫苑羞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又气又好笑:“你们男的都喜欢处女,对不对?你要问我是不是处女,对不对?我如果不是处女你不高兴,对不对?”
石决明站起来,跳下炕去,从柜子里掏出一瓶酒,喝了一口,说:“什么处女处男,都不重要了,心里有,不是处女又何妨,心里无,是处女又能咋?”又喝了一口,眼泪都滚下来了,“黄连,你知道不?我和她都有孩子了,可她父母还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一河之隔,彩礼翻倍——我娶你花了十万,我娶她要二十万,她父母把她活生生给逼疯了——她嫁到你们村和尚头家了,你晓得吗?”
紫苑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和尚头家的大儿媳妇,就是黄连,她犯病时披头散发,完全认不出来了,她精神正常时被关在家里不让见人,成亲哪天也是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人看,她崩溃了。
石决明把半瓶酒都喝完了,喝得面红耳赤,吐字已经不清,似乎是卷着舌头说:“紫苑,黄连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着我们做不成夫妻,死了我们要在阴间一起过活……紫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拜了天地,你已经是我媳妇儿了,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办成。”
紫苑被吓住了,她赶忙下床穿上鞋,过来把石决明往起扶,可她哪里扶得动。石决明继续说:“我喝药了,你别扶我了,我是要死的了。我求你件事,我死之后,把我埋在村后的大杨树地下,就是最高的那棵老杨树底下,我和黄连在哪里起过誓,要当夫妻一辈子……”
石决明喝的酒里掺了农药,一会儿人就不行。紫苑吓坏了,连忙开门去喊人,可是窑门从外面锁住了,外面一片漆黑,任凭怎么敲击,也没人理睬。紫苑的心也死了。村子里近年来逐渐形成个习惯,就是新婚之夜,把洞房的门锁上,目的是防止新娘子外逃。这几年媳妇不好娶,婚托乘机行骗,很多外地的女子嫁过来,晚上都从洞房里逃跑了,很多人家吃了亏上了当,搞得人财两空,骗子用的身份证都是假的,报了警也没个线索,村里人上当受骗怕了,晚上就把洞房门锁上,等天明了再打开。
第二天清晨,石菖蒲一家子招呼儿子媳妇吃早饭时,发现情况不对了。紫苑跪在石决明身边,石决明蜷成一团一动不动。问清是喝了农药,石菖蒲赶紧招呼人,用筷子把石决明的牙撬开,往里灌肥皂水。可人都死了,水怎么灌进去怎么淌出来。折腾了半天,人们都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石决明死了。石菖蒲和家里人狼嚎一般哭起来。
紫贝齿接到噩耗是在清晨太阳升起一竹竿高的时候。那会儿他正把昨天收到的彩礼钱数了三遍包好,准备吃了饭去银行,正琢磨着是分开存成死期,还是一次性存上五年呢。接到电话,赶忙把钱包好藏到地窖里,锁上窑门就往野虎梁跑。这几年,和野狐岭一沟之隔的野虎梁,常常有婚姻亲家。紫贝齿虽然拆散了青梅竹马的巴豆和紫苑,但他毫不愧疚,因为收了二十万块钱的彩礼钱,他倒是心满意足,美滋滋喝了一口小酒,吞了两颗花生粒,把收音机里的秦腔音量调高了。
从野狐岭到野虎梁,骑摩托车下山上山一口气两个小时。紫贝齿今天跑得快,提前就到了。到了石菖蒲家,看到哭声满院的景象,紫贝齿也哭了。他看到石决明脸上带着似笑未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定定睡着,禁不住喊了一声:
“女婿啊……”
埋掉石决明后,紫贝齿老泪纵横,对着紫苑说:“苑儿啊,爹对不起你,咱们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娃娃一群,就你一个女娃,爹把你当成金蛋银蛋,怕你磕着碰着,丝毫不敢疏忽大意,爹知道你心里有巴豆,爹糊涂啊!这下你去找巴豆吧,巴戟天就是不拿一分钱彩礼,爹也不阻不拦了,你们成家过日子去吧,爹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也算对你的补偿,对爹的惩罚吧!哎嗨嗨呀!”
紫苑早已泣不成声,谁也猜不透她到底为什么伤悲多一些。
正月十四快晌午饭时,巴豆的姐姐槐花和姐夫地龙来了,得知巴豆和紫苑的婚事吹了,槐花叹了口气对丈夫说:“地龙,你娶我才八千块钱彩礼,把你家里心疼地不行,你看看现在得多少钱?再说了,现在彩礼这么高,你们政府的人,也不管管。”
地龙说:“我当个破司法所长,一天光处理离婚纠纷都把人能头疼死,我还不知道这彩礼不合理?拿野狐岭来说,村长穿山甲给乡上的报告里说人均收入三千七,可是娶个媳妇儿光彩礼就一二十万,这钱能从哪里来?到处去借,越借越穷!现在的人,都钻到钱眼里了,一天不谋算着怎么靠双手劳动发家致富,偏偏一门心思把女儿卖高价来一夜暴发,还相互攀比,炫耀。现在基层的工作就难干的很。岳父,你还是给组织部的表叔打个电话,叫把我调到县上去吧。”
巴戟天还没说话,槐花抢着说:“呆的好好的,调什么调?我在计生委刚好安顿下来,你往上提的事儿才刚有点眉目,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迷上哪个狐狸精啦……”
茜草说:“净胡说!我看还不是那些媒婆子闹腾的来,她们每撮合成一对后,都要抽钱,为了多抽好处,他们就故意哄抬行情……”
地龙说:“因为掏不出天价彩礼,咱们县上出了几起灭门案,中央派记者来调查过,归根结底还是彩礼问题,电视上一报道,省里领导脸上不高兴,就问了市长,市里紧接着就发了文件,要遏制天价彩礼,我看文件转发到村上,还是穿山甲没给村上群众宣传政策,这家伙,一天光知道给寡妇申请救济,政策精神一点儿也不吃透,现在的村干部,就是没觉悟。”
巴戟天说:“政策倒是宣传过,不过宣传归宣传,人家卖女子,他也插不上口……”
屋里人正在说话,屋外人吵吵嚷嚷,听声音是邻家刘寄奴、垂盆草夫妇和穿山甲争论。他俩缠着穿山甲不放手,说来说去还在为儿子锁阳的结婚的事儿发愁。穿山甲前头紧走,说不归我管你们去找政府,刘寄奴、垂盆草两夫妇在后面慢跑紧跟着,说你是一村之长你不管谁管呢。三个人走到巴戟天家门口,见地龙车停在外面,穿山甲咣当一声推开大门,前脚刚进门,就拉开了嗓门:
“我一看车就知道是乡上来人了,地龙,地所长,过年好啊!”
地龙朝屋里人微笑了一下,就从包里搜出一包好烟出门迎出来,跟穿山甲打了个寒暄:“李主任过年好啊,我还正准备上门给你拜年来呢。”
穿山甲哈哈大笑说:“这妹夫尽会开玩笑,按辈分,咱俩一辈,论单位,你是我的上级,怎么说,也得是我来给你拜年嘛。今儿中午,到我家去,炒两菜,喝瓶酒,怎么样?”
槐花忙出来说:“不了,不了,他要开车呢,不能喝酒,山甲哥,屋里坐啊。”
穿山甲说:“哎呀,妹子啊,你哥我是一天忙得不开胶,这不是,又来俩跟屁虫。”说完又对身后俩人喊:“快来,快来,政府司法所长在这儿呢,你家这事儿还得政府管。”
刘寄奴、垂盆草又给地龙把事情经过絮叨了一遍。原来,刘寄奴、垂盆草的儿子锁阳,之前娶过一次亲。前年冬月,经媒人青木香介绍,锁阳与沟对岸野虎梁一个女子结婚,当时彩礼九万元, 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摩托车这“三金一冒烟”花去三万多,加上酒席和媒人的“中介费”等花销,一共花了近二十万。然而,春节刚过,新媳妇离家外出,从此杳无音信,锁阳一家人多方寻找未果。有人说媳妇跑回了娘家,娘家藏着不说,还准备把女子卖到远的地方去。也有人说女子到城里不再回来了。刘寄奴、垂盆草两夫妇都是懦弱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个女孩和我娃结婚之前就结过婚。原本想抱孙子,却想不到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本来这事儿我们想一直瞒着不说出来,家丑不可外扬嘛,可把人逼到这份上了,只好豁出去这脸皮了。”垂盆草说,那段时间,他们一家人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在索要彩礼未果的情况下,只得求助于法律。刘寄奴说:“我们被骗了,给娃结婚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九万,现在娃还是光棍,女方的行为是骗婚。不管怎样,我们希望借助法律索回彩礼钱,哪怕要回一半也好啊,毕竟娃还要结婚哩!”
地龙再问了些情况,说:“你两口子也是,你娃年龄都不够,着急结啥婚?女娃比你娃大五岁你们也愿意?心里满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还赶着在腊月结婚吉祥如意?这下吉祥了?这下如意了?男女双方相互之间根本不了解,能有感情?不出问题才怪哩。”
穿山甲说:“现在这卖女娃的娘家人都该千刀杀万刀剐!不想咋光明正大挣票子,都想着卖女子发横财,一点情不讲,光往钱眼里钻。”
垂盆草说:“我娃他舅在野虎梁,前几年,彩礼低的时候没有趁早结婚,本来打算到外面打工挣钱结婚,结果一年出去拼死拼活挣了两万元,回来发现彩礼也跟着涨了两万元,弄啥哩吗?打工一年算是白弄了,现在还单着呢……”
刘寄奴补充说:“青木香说了,现在许多女方家长认为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付出了很多代价,应该得到男方的金钱补偿,咱没养过女娃,也没朝着方面想。”
地龙说:“补偿?得是女娃一出嫁,一辈子再不回来了?穿衣做饭,养老送终这事儿,就跟女娃再没有关系啦?女儿出嫁跟贩卖人口似的。”
穿山甲嘿嘿一笑:“这话说的在理,活该么!村委会门口贴着提倡晚婚晚育的宣传,你偏偏不按村上的决定来,这下美了吧。你们这样的人一多,活该青木香这妖婆子寡妇发财呢。”
刘寄奴说:“其实青木香介绍的那女娃还不错,只是咱娃没这命过。”
地龙叹了口气说:“你把你娃害了么。”
穿山甲也叹了口气说:“执迷不悟,冥顽不化,被骗活该。”
刘寄奴不住摇头叹气,垂盆草连抹几把眼泪。
几个人正说着,院墙外一对年轻夫妇,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对骂,骂声朝里传来,意思很明白,俩人要去办离婚,男方不停地催促女方退还彩礼,女方说你一辈子打光棍去吧。
里面的人都沉默了。
青年男女的骂声还没传远,青木香着急慌忙撞门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也顾不上看这里都有谁,连忙往东首一口废弃了的窑洞里面钻。
穿山甲抽了一口烟调侃了一句说:“谁要强奸你吗跑得比兔子还快!”
青木香缩进进去闭上门,在黑暗里传出话来说:
“杀人啦!”
穿山甲忽地站起来问:
“谁杀人了?哪个村的?是我们村的吗?”
地龙也一惊,站起半身又坐下来,问:“哪里杀人了?”
青木香说:“结亲把仇结下了,娃去把老丈人家见人就用刀子戳,老丈人和丈母娘,还有串门一个邻家,都给放倒了……在厨房窑里寻着了新娘子,脚筋直接给挑断了,拖出到门外头,拿粗绳子绑在门口槐树上吊起来,血淌了一地……你看吓人不吓人,要不是咱跑得快,怕早都见了阎王了……卖女子的彩礼钱,两次加起来十几万,一把火点着全烧啦……他巴叔,好歹让咱躲一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叔,咱进去了,藏一会儿风声过去了就走,一会儿你给咱端一碗水啊。”
穿山甲和巴戟天一家子人听得紧张不已。槐花和茜草攥着手退到里屋间,坐在炕沿不停地哆嗦,槐花低声嘀咕:“我说出门应该看个日子,今儿历头上说‘不宜出门’,今年地龙正在关键上,马上要提副乡长,这几天我跟着四下里走动拜年哩,今儿他非要来,我说日子不对,不是黄道吉日,他不信,还说我是封建迷信,你看晦气不晦气,遇上这么个事儿,该是往前冲呢,还是往后退呢……”
茜草说:“这、这、怕没啥影响吧?啊,花儿?”话在嘴里还没说完,当啷一声,铝锅盖掉在地上,把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
地龙和穿山甲跑过去揪住青木香要问个明白,青木香断断续续说不明白。原来是去年腊月二十六,野狐岭最西边的一户人家给儿子结婚,结果新婚之夜闹洞房时,新娘居然不见了,第二天男方寻找发现,新娘回到了村东头的娘家。男方催促新娘回家,新娘不愿意,说新郎是个羊羔疯,她父母也不悦意,双方就吵起来,越吵越厉害,三吵两吵就吵到了离婚,双方都同意离,就是退还彩礼上发生了分歧,女方只退一半,男方要求全退,在大家的劝说下,暂时退了一半的彩礼钱。正月初四,谁知道这女子又出嫁了,原来这男方气不过,又去要剩下一半彩礼,女方不肯,说女子都出嫁了,名声不好,不好再嫁了,再嫁人,有了二婚的名,卖不上价了。男方说,洞房都没入,明摆着骗婚哩,越吵越凶,急了眼,女方说就是骗婚哩,你能怎么样,男方被激怒了,老爹还在吵,儿子在案板上摸起一把杀猪刀,一刀就把老丈人放倒了……
穿山甲问:“腊月二十六的媒人是你?”
地龙问:“你引上人去要钱的?”
青木香嗯嗯了两声。
穿山甲撅着屁股钻进去把青木香拽出来,一脚踢在青木香屁股上,青木香跌了个狗吃屎,往后爬了爬,抬起头颤着声问:
“主任,你得是想要咱命哩吗?”
穿山甲说:“呸!死了男人的骚货,啥事都不先判断一下,啥钱都敢挣!”
地龙把穿山甲往后拉了拉,着急地问:“那边办离婚手续没有?”
青木香摇摇头,地龙说:“那边没离婚,这边咋能又结婚?”
刘寄奴、垂盆草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说:“哎呀呀,这到底是遇到硬撑人了,但说是我两口这么软的人,处处只有被欺负的份儿,我娃锁阳,从小到大连个麻雀都没……”
穿山甲转头恶狠狠一句话:“他妈的,你两口子也去杀人去吧!我家有把砍刀,我才磨了,快得很,要不要?”
吓得刘寄奴、垂盆草夫妇退在巴戟天身后低下头去直发抖。穿山甲说:“地龙,你是政府的,你跟我去看看?”
地龙看一眼槐花,槐花泪眼汪汪。地龙说:“你别怕嘛,他又不是要杀我。”转头对穿山甲说:“你先去,我给派出所王所长打个电话。”又觉得说的不对,改口说:“还是你给王所长打个电话,毕竟你是一村之长,这里归你管辖,我只不过走亲戚,今天刚好王所长值班,打完咱俩再去保护现场。”穿山甲在心里骂:“狗日的这么精明,咋还没提拔你当乡长。”只好掏出来电话报警,打完电话两人匆匆往现场跑。
年过得很闷,野狐岭小小的胡同里出事不断,谁家也没个好脸色看。正月才过去几天,人们都疲倦了。冬天白昼又短,一会儿一天又过去一大半。巴豆父子俩来回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谁也不看谁一眼,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茜草坐在房檐下纳鞋底,一针一线也扎不到地方,看着院子里走动的爷俩,眼睑很不友好地挤了一下。
元宵节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夜,按惯例村村户户都要挂灯笼,迎接元宵的到来。闷闷吃完晌午饭,天就暗下来了。等天黑下去了,巴戟天掐掉烟头,从黑暗里冒出一句话:“媳妇没找下,灯笼也要挂,电是不会来了,咱点蜡烛吧。”
茜草说:“挂,咋不挂?长脸的就是今儿个,挂上,让亮亮堂堂。”
父子俩摸黑忙活起来,插上了蜡烛,拴好了绳子,去年的铁丝有点锈,巴戟天扯了几下,升不上去,巴豆没说话,纵身一跃,就跳上了矮崖,从杨树上攀上去,骑在树杈上,牵过灯笼,挂在了树梢,比巴戟天去年设计的电视天线杆高了七八米。到底还是儿子本事大些,巴戟天这样想,心里有了些安慰,就慢慢踱步出门去。
巴豆挂好灯笼站,骑在树杈上朝沟对面望,平日里一片漆黑,今夜竟然冒出了许多的灯笼,一盏比一盏亮堂。他抬头望着灯笼,自家的灯笼红彤彤的,长了脸。一滴蜡泪掉下来,粘在巴豆脸颊,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凝固的蜡泪,是他一直未流尽的心痛。
第二天清早,巴豆又上树给灯笼换蜡烛。爬到树上,巴豆看见,紫贝齿从沟对面回来了。他趿拉着鞋东摇西晃,看起来神情沮丧。巴戟天不知道啥前儿出去了,跟紫贝齿迎面在大门口相撞,俩人都愣了一下,一回神,巴戟天加紧脚步,绕开紫贝齿大踏步往沟边跑去,紫贝齿有所醒悟似地返回去追,一边追一边叫:
“等一下,巴戟天!等一下嘛,巴戟天……”
2015年春节构思于甘肃老家
2015年夏改定于成都长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