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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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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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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老 影

老朽七十有三,头昏眼花,腿脚虽还听使唤,但风烛残年,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常言道,虎瘦雄心在,人老心不老。可不服不行啊,毕竟是老了,灯枯油尽的现实岂是梦境。浑身不自在,关节也缺油少润,哪哪都不如从前灵活了。大限将至时时令人惶恐。眼看年关在即,能不能熬得过这漫漫寒冬,也成问题啊。死不足惜,唯一让老朽放心不下的,是这座先人的祠堂。你看,也缺瓦少皮,残破不堪。掐指算来,已经有二十年光景,没人管过了,杂草成窝,眼看着就要坍塌。这不,屋檐硬顶着西北风苦撑,呜呜地嚎叫着,听着让老朽心里更加难受。祠堂是一个家族的门脸,如今传到老朽这一代,竟落到如此衰败地步,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啊。

老朽膝下无女,只有一双儿子。长子金玉可怜,已经早逝。次子琥珀在老朽退休之前,托人情叫他顶了老朽的班,也当了一名筑路工。他比老朽脑瓜子灵些,也赶上了好时代,活该他混得人模狗样儿。如今都修高铁,老朽这一批铁二代,是该到了落伍被淘汰的时候。他本事大,心也细,嘴也甜,如今当了领工员,在工地上管人了。现而今他翅膀硬了,在一座叫北海的南方城市,娶了妻,买了房,定了居,与老朽遥遥相隔,足足有三千里地呐。这些年他很少回来看老朽,电话里也没几句话,因此,修葺祠堂的事儿八成是指望不上他了。

还有老朽的孙子,已经两岁半了吧?老朽还未曾谋面。他娘说他太小,适应不了北方的燥干和风刮,因此等孩儿长壮实点儿,再回来认祖归宗。老朽岂不知这是借口和托辞!说到这里你看老朽为什么老眼泪流?因为老朽的孙儿已经不跟老朽同姓了!这是令老朽心里倍感酸楚的不幸。老朽那儿子在外头看起来风光,但在家里着实窝囊,他略微使点男人的强势,老朽的孙子就不该随他妈去姓。呜呜啊呜呜,老朽的眼泪是收不住了,鼻尖也涩痛得不行。

原先悬挂在旧祠堂的老影上,排满了老朽祖上二十世先祖的名讳。这张粗布卷轴,是当年先父冒着生命危险藏起来的。尽管他与人无争,且处处示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善人,但是坚强的意志蛰伏在他瘦弱的躯体,他的形象正大而光明。他用心守护家史,使得有关老朽祖上的文字记载得以残留。为此,老朽要以先父为榜样,守护好这份传承。家谱也是家父请人重整理过,记录到老朽这一代,刚好满二十世。可惜老父懦弱,为人只顾低三下四,死后没有金钱和什么值钱东西留下,只留给他儿子修补过的老祖影图一张,和整理过的家族宗谱一本。

等老朽后来当了铁路工人,云游四方逢山开路,走南闯北遇水架桥,老朽的火爆脾气也被如梭岁月磨平了棱角。倒是老朽的长子金玉,他宽厚待人,与人修睦,修复了许多老朽摔破的家族关系。随着年纪的增大,老朽越来越活成了复制先父的模样。那些当年老朽咬牙切齿恨过的人,再见时已满头银发,枯纹刻脸,步履蹒跚,而老朽也一同衰老。他们或聋哑,或瘫卧,见了他们如此垂暮景象,竟然奇怪地没了恨,反倒涌上怜悯来。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老朽把纸烟点着,塞进他们口中,看他们露出满足的笑容,老朽捣着拐杖走开,在无人处抹泪。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瞧,先人们把野虎梁这塬上取名泰昌庄,似乎寄托平安兴旺的向往。其实咱塬上啥都好,就数冬天冷寒难熬。亮堂堂的日子没几天的,都是风大黄沙乱飞的阴鬼天气,有时飘雪则雪厚似被,有时干吹就风号呼啸。老朽虽然已经过了怕冷的年纪,也裹着棉布大衣,可老朽担心的不是怎么防寒,而是明年开春,怎么修缮宗族的祠堂。如今困难重重,钱倒不差多大缺口,老朽不需化缘也能凑够,主要是人,眼下寒冬时节,没有泥瓦工匠,在外务工的手艺人,要到年跟前才回来呢。买个砖瓦水泥木料,也没个力撑的人照看运输。这属老朽失算,虽筹谋已久,但若不能实现,怎对得起先父和犬子两辈人为此献身的悲壮。

老朽多想一死了之啊!可老朽死后,风终究会吹倒残墙,雨肯定会打湿影图。而就算老朽裹了十层厚塑料膜的宗谱,就再也没人续了!时日消逝,终究会被虫吃鼠咬,化为碎末灰烬。扛着一口气不走,就是这心愿未了。在这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啊,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见过了许多的人人事事,可值得执着的事情啊没得几件。等想明白这些,一生光阴已漏掉大半,残剩令人守财奴般珍惜也无济于事了。老朽所走过的弯路,当为你们年轻人戒,重蹈他人覆辙,绝非明智之举,不知足下可否介意老朽狷介的品性。年轻时老朽也曾好高骛远,做事轻飘飘的,不懂变通迂回之道,往往被人误解为清高孤傲,咋咋呼呼半辈子就没了。及至到老才觉得光阴可贵,而老朽却一天天奔向死亡难以力挽。肺腑之言,君当采信啊!

老朽的骨血里流淌着栗氏家族持续的历史。因此承担栗氏家族延续的责任,老朽责无旁贷。老父亲把这一重担换到老朽肩上,他仍旧念叨着不大放心。而老朽苟延残喘一日,就不能不去落实老父亲的临终嘱托。而觉得老父亲多管闲事的认识早就掷之九霄云外了。犬子金玉曾为此事呕心沥血,但天命不济,如老朽再不能成事,则传世六百余年的家史注定在这世上化为烟云,从此将失传。

你吸烟不?小伙子,老朽也晓得吸烟百害无益,可就是戒不了。对自我约束降低了标准,以致今日无可回忆。往事像泉水长流不尽,可没有一条小鱼儿游在其中。嗐!总得为这粗糙的半生收紧结实的口子吧。你不抽烟最好不过了。老朽如今攒了些本钱,已托人购买新砖,祖屋前的钻天杨,已经够粗壮,能围一怀抱,可以当栋梁了,老朽已约人伐倒,备为主檩,余材劈成椽撑。瓦得新买,已经物色好最贵的陶品,收脊则贴瓷釉的。祠堂老朽想扩建,手续上还差些章没盖。这旧屋竟有些不想拆掉,为防坍塌倾倒自损,前一阵老朽已将屋内腾空,旧物全搬迁到老朽新盖的厦房暂搁,暂时不怕老影和宗谱的损坏了。

老父故去多年,假使此刻老朽违背先父遗愿,也未尝不可。什么?你问老朽为何如此坚定不移?咳,思来想去,背负不孝骂名事小,可延续家谱记载事大,岂容你懈怠。国家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这是人苟活在世的基本意义。况且族谱传续有序,到老朽这一辈如若断掉,岂不可惜。只憾犬子金玉如在,必能有力帮衬老朽,或老朽扶持于他也不是不行。说到此处,且容老朽收拾心情,擦拭涕泪。啊,虽然困难重重,但不得不坚守承续的传统。

老朽询问过许多人,未曾得到呼应。正如翡翠说:“我本不姓栗,也不是野虎梁人,我爷爷辈逃荒路上在此落脚,而我是半路上捡的。我也想知道我的祖上是谁,可我这辈子连我生身父母是谁都难以知晓了,我也不想和你们攀关系,把我记载在你们的家谱上。”其实翡翠心里清白,他就是老朽的亲侄子。旱墨莲说:“哎呀妈呀,人在这世上走一遭,临到死时,两腿一蹬,还管毬这么多事?到了阎王爷那儿报到,大官还是大官,小兵还是小兵,所以有没有老先人都没啥影响。”后来她又改变主意,怕死了没有入谱,去哪头总是欠欠的,又说,“好呀,我一个女人家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那短命鬼,我没享几天福,也没留下个墓生子,我能怪谁?写吧,我支持你写上,按人头算钱吗?我出两份子钱,替死去的那个人也写一笔,活着他没让我享过一天福,死了也要缠着我把他服侍到底,我的命可真是你们栗家族谱上最苦的了……他毕竟是个人,在世上走过一遭,晒过几天太阳呢……”

他们对是否有祖先持漠然态度,又对家族延续不以为然。甚至于老朽出钱修建祠堂,也无法博取认同的态度。这令老朽伤悲又心痛,但老朽偏要争一口气,把旁人都不看好的事情,硬邦邦立在人前。总之,反对的态度越盛,越发鼓紧老朽成事的决心。

这时候起了一阵奏乐。我们都朝声源转向。老汉嘴里不断喷吐烟雾,乐曲停歇时候,也不断往外吐字。方言承载着一块地域的秘史,我对听闻喜爱不已,听得入了迷。高铁蜿蜒钻过村庄,这倒为见识最民间的景象提供了便利。每日架桥铺轨,人也变得机械没趣味,整日里和一帮搞工程侍弄钢筋混凝土的糙汉子久待,换个频道调剂的渴望不觉强烈了起来。这老汉的话反倒古雅耐听,所述观点也符合我好奇的口味,尽管是在丧事的仪式上,我的心情竟然恶劣地始终亢奋。

泰昌庄里的丧事从来没有伤悲的气氛,出五服和没出五服的家门父子们,围在书礼桌前登记了礼金,然后领取回礼收好。大家所关心的主事,都是从亲戚来宾的多寡上,预判自己第几轮坐席。眼尖的人会透漏消息,说观察到首席上的酒是高度的“九龙春”,其余桌上供低度的“彭阳春”,无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用酒的规程一向如此,人们便不挑剔,而脑瓜子灵的人立马就凭经验得出,喝几盅不会上头。几句聊完就有些尴尬,一双双眼轱辘转着,希望有人能打破冷场。

终于有人描述厨师备菜的动作了,众人根据经验评点姿势是否麻利,以此来评价主厨手艺的优劣,预估菜品的质量,盘算该预留几分肚子,好与今日份子钱的支出基本持平。丧礼的仪式,完全掌握在阴阳师手里。几个力壮的大汉被委以抬棺的重任,都领取了两盒好烟作为酬劳,然后受头,阴阳师手指的地方,穿孝服的晚辈们就跪倒磕头。吹鼓手们都是老手,对议程的理解早就熟透,准确无误地配合阴阳师进行烘托渲染。

鼓师拿住节奏敲击引领,唢呐长鸣紧跟,甩梆、拍板和铜擦配合,发出一声声短而促的合鸣。曲子有一股抚慰心灵的悠扬引领在先,也裹着哀怨与悲戚往人耳朵里灌,田野上各种音符争先恐后朝更远的地方愉快逃窜。大汉们受到看重,便一个个卯足了劲儿抬得稳当。墓坑是已雇挖掘机掏好了尺寸,只等棺材放入,推土机又来换班。填土这期间,阴阳师最拿手的表演随即展开,在众人注目中,他清了清嗓子眼半唱半念:

“一对牛羊哟嗬,长的是扁担角哟,尘世上的穷人多咿吆,哪一个命苦好像我哟嗬……”

阴阳师化身为逝去的魂魄,代为转述逝者本人对自己终生的交代,以挽歌的余音对后世加以叮嘱,诉于或唱或哼的吟中,将悲哀离别扩展得到位。因为声情并茂,所以闻者不禁感动跟悲,呼嚎声在孝子群中乍起。没几下,一座新坟堆起,覆盖深色的新土,花圈被土块压上去盖住,一把香来不及拆开就整捆点着插上,纸钱开始续烧,火苗燃烧的条件充分,火焰扑腾腾很有气势。

鞭炮鼓劲燃尽,奏乐也戛然而止,丧事的前半截就在微微升起的晨曦中宣告结束。人离开世间真的要赶在拂晓前吗?疑惑像瘤子一样从我脖颈上硬冒上来,不经意间抬头,发现东边的太阳已准备升起来,天从麻糊糊开始走亮。跪地致孝的人们站起来拍粘在膝盖上的土,逝者与活人彻底诀别,人间在晨曦中复苏。人告别世间的仪式崇高震撼,探寻某种存活于世价值体现的仪式感,如电触般给我一个激灵。

来人并不散去,都围着阴阳先生递烟,说各种巴结讨好的话,意在暗铺人脉以备将来有事。阴阳师伸出胖手,似乎接见久违的朋友,和众人一一握手寒暄。我真羡慕这样的职业。老汉乘机告诉我,方圆十里只此一人充当该角色,近乎垄断的业务让他的生计得以保险无忧,职业权威和专业受宠的评价也使他备受荣耀,我不由得多观察了一阵。殁人的院子里传来快活的笑声。

掐准时间,阴阳师解下盘在肩上的神鞭甩响,又换从皮带上抽出铜铃长摇,转圈眼扫一遍,朝早就候在一旁的掌盘人喊:“喝!”就立马有人从盘子上端一盅白酒呈过来,阴阳师呲牙咧嘴咽下肚里,嘴里高唱:“哦吼吗米亚米嘛哟嗬——”意思是逝去的人已经领受。阴阳师接着又念一段旁人听不大懂的词儿,他腆着肚子,眼窝眯着,但目光扫去的地方,人群就自动撕开口子。人们都怕做法时的阴阳师眼神,认为那是带着邪气的,因此都争着避开。见人群留出空隙,阴阳师挥鞭长甩,鞭梢噼啪炸响,邪佞被驱赶。老汉怕我不晓得规矩,竟然从杂乱中伸来一只枯手,死死圈紧我的手腕,我赶紧顺从他牵引的方向移动。

我并非惧怕谁的魂灵来罚,只怕在人群中白挨一响重鞭。好在有老爷子的引导,只盼能参与到更复杂的仪式中去体验,紧张参与这场晕乎乎的埋葬过程,因而我乐意扮演一个致孝的角色。在野虎梁塬上驻扎五年光景,我走过每一个地方,早就凭借流利的方言融入村庄。乡亲们也不排外,愉快地接纳了我。我便以游子身份客居,空暇时候,鼓动小媳妇儿唱情歌,用香烟换老汉自酿的窖藏,当然也输一点小钱给忙完春播夏收的庄稼汉们,待谁赢得最多,我常常在他整理钱堆的时候,冷不丁抽一张给围观的小朋友买雪糕吃,捐钱者也不恼恨,不足的部分还会再续一张补足,看着小孩们撒腿飞奔而去,大家在欢笑中和落日说拜拜。今日我就是专程为吊唁而来的。

阴阳师的喉结滚动,最后稍作停顿,嘴里漏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吃!”掌勺的厨师旋即拉响鼓风机,火焰冒上来盖住炒锅,一碗烧肉很快成型。举盘端到阴阳师跟前,阴阳师放下手中的鞭子和铃铛,用筷子夹一块肥肉送入口中开始咀嚼。我有些羡慕阴阳师拥有的福气,弯腰瞟见微微隆起的腹部,我只好紧闭双唇,铁了心要运动减肥的誓词像电流一样击中我某根神经。少顷,再抬起头来,阴阳师的下半块脸还在蠕动,仔细看,他好像是缺了一颗主牙,肉块太过肥大,憋得舌头在两排牙之间显得多余,用力咀嚼的过程占据老长时间,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事主家大事的议程继续进行,终于努力咽下肚去,缝隙里同时蹦出两节音:“开——席——”这自然是逝去的魂灵也领受了孝子们的献供。

流水席早已准备停当,主厨这时用比较夸张的动作开始炒菜,焰火在锅里奔腾,“迎门碟子”几下就出锅,也扯着富有磁性的嗓子喊:“走菜!”大厨是仅次于阴阳师的角色,为趁着人多宣传他的手艺,似乎爆炒的手法更加娴熟,这巧妙的广告手段,为下次的红白喜事还聘请他掌勺起到巩固效果。果然他从众人的称赞声中获得满足,高声使唤帮厨将冷热荤素搭配好,一字排开轮着上。宾客在稍微谦让后,已按照自己的分量寻得了合适的座位入席了。

第一轮未得入座的人都攒围戏台班子一圈,观看艺人表演。司鼓指挥操琴紧弦调音,唢呐匠已喝足了茶水润好了口,都准备即将卖力表演。接着马上端菜,拾掇得攒劲的小伙子把空盘摆好,等厨师炒好一大锅菜分盛小盘,他们健步端上来挨桌分发。见头一道菜每桌上齐,孝子们向主桌贵客磕头,其余诸桌鞠躬,这间隙酒盅每人一杯已倒满,阴阳师举起筷子朝外吆喝:“响乐!”

鼓师接到阴阳师的指令,“梆梆”两声脆响,各类乐器接受调度指令分别出声,一种抒情色彩浓厚的“野调调”音色高亢宛转输出,裹着淳朴乡风助兴开宴。丧事的哀伤荡然无存,吃喝的快感弥漫围来。乐曲如泣如诉或亦欢亦快也难以分辨,都顺着架在高树杈上的喇叭朝天空飘去。

泰昌庄把丧葬仪式看成凝聚家族力量的机会,老爷子也认为这是讲述家族历史的绝好机会,把亲友招来在死者面前一起哀悼,这是巩固血亲共同体的时刻,老汉趁机呼吁修建祠堂供奉逝去族人的神位,但来人已经失去对逝者尊重的耐心,而仅演示一些举动给活着的人看,对老爷子的呐喊仅作为热闹来凑,而现场的掌控权已完全落入阴阳师之手,这是不曾预料到的破绽,我看到老爷子想维护传统仪式的困难,他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做最后的倾诉,瘦弱的身形苦苦撑起一个家族的精神高地,当他屈服于无法掌控局面时,只好收起热情闭目不言。

因为我是客居泰昌庄的外地人,对观察到的习俗还心存疑惑。想一想去年我们村的二大爷去世,哭声流淌在胡同的小道上,悲哀笼罩着他的子孙后代。邻人各有悲色,纷纷念想二大爷在世时的所作所为,村上操持了追悼会,虽然参加他葬礼的最高领导是村主任,但仪式上伤悲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许多鲜为人知的典故到处流传。葬礼上虽然也安排了吃喝,但都十分简单,宾客随手摸起空碗,舀半勺稀粥仰头吞咽。吃喝就是个意思。二大爷的家眷们虽然哭泣幅度安静,但都是真哭,抽噎的泪水不是作假就可以长流的。吊唁的亲戚朋友放下钱和祭品,也不登记,行过大礼,等时辰一到,就搭手起灵。让逝者入土为安始终是当天的大事。泰昌庄的习俗和我的家乡很不相同,我对此有些不解,总觉得在丧礼上大吃大喝有些不好意思,总怀疑孝子们哭天抢地多为议程必须。好在大厨是个老把式,炒菜的动作略显夸大,但做菜的手艺保证了菜品质量,食欲的快感挤掉我多余的顾虑,见众人都不客气,我也就松开拘束,不由得多夹了几筷子解馋。

餐席结束,我执意送老汉回去。他并不需要我的搀扶。反倒是我双腿软绵绵败给了“彭阳春”,他急将拐杖让给我拄。他的拐杖很沉,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一根轻点的,他反问我:“你晓得一句话吗?‘水之积也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棍子轻了反倒不承力了嘛。”我深深觉得老前辈浑身涂满了深厚人文底蕴,越发觉得自己贪杯而口拙舌笨,只好从脊背上排出羞惭的汗液。

老朽虽年龄比逝者还长些,可论起辈分来,他可是高我一辈。虽然老朽不必长跪去致孝,但根本的仪式还得遵顺。老朽本来应当也去抬棺,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看看老朽皮包骨头,活生生一个死去没埋掉还在梦游的死尸。死者也叫翡翠,他是先父的伙伴,因为他祖上勤劳致富,家底殷实。他们相濡以沫,互相鼓励,终于挺到风平浪静,而先父却未能再看到这塬上后来逐渐清朗的光亮。

庄里原来没有这么多人,如今麦浪翻滚的地方以前都是荒地。这都仰赖先祖护佑,先辈们以勤苦持家,征服天灾地荒,而终于步入小康。老朽的奶奶跟着逃荒人群到此,就嫁给了老朽的爷爷,两人在此开辟土地,日子艰难,但终于熬了过来。之后陆续增添人口,庄子里逐渐兴旺起来。那时老朽才六七岁的样子,后来搞农业社,上工的庄稼把式撒在地里,比如今小学操场的学生还多。你瞧今天,庄里又没人了,和老朽逃荒来时那年岁,真是相似得令人难以分辨呢。

野虎梁这块扁长的塬面年复一年从不开口,活在塬上的一茬一茬人都入了家谱。这么一个小小的家族,从家谱的记载上来看,到今年已是整整六百年。六百年的岁月与黄土糅为一体,略显苍老又兼有厚重。高塬面上的耕读之家,代代生息,从无像今天这么貌合神离。虽然每逢年节,家族的集体祭祀还没有忘干净,但仪式上的庄严已荡然无存,老朽总觉得年轻的后生娃娃们有些敷衍了事。鞭炮声似乎一年比一年更加猛烈,浏阳的花开在高天上也越来越漂亮了,想必口袋的确是富裕起来了,可老朽一张口说续修家谱,重盖祠堂,就见不到应声的人了。

老朽再吸一支烟?哎呀,这半晌光景已过,耽误了你不少的事儿吧。老朽孤独的荒呢,就想找个人拉拉呱呢。年岁不饶人呢,太阳升了又落,月亮缺了又圆,你们年轻人觉得这太稀松平常,可到了老朽这把年纪,能见到太阳和月亮的日子也不富余了,多熬一会儿总觉得捡了便宜呢。

老朽的儿媳半枝莲是世上的好人。她虽然和没福气的老大金玉没缘分结为夫妇,她自己也离了婚守寡,但老朽从未舍去她在老朽心中的地位,她也从未嫌弃老朽自作主张。她和丈夫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老朽的祖屋。也沾有人气支撑的光,土窑未坍塌,而砖厦也得以延续,老朽就拿她当亲儿媳看待了。

半枝莲说:“老爹,你要干这事,我砸锅卖铁也支持到底。”老朽甚为感动。中元节,她去上坟,备好了纸钱,走了三里地才到先祖吉地,因为坟茔成堆未辨准是哪座,上错了坟被人闹了笑话,当即心下郁结。其实这哪能怪她?祖上流传至今的上坟有一套严格的规程,妇女只能跟随男丁去给先人磕头,磕头必须远离坟茔,而野虎梁的坟堆挤成一片,加上这些年拖拉机耕地,把许多坟墓给削瘦了,坟墓又无立碑,真是难为她了。原先老朽有意撮合,让翡翠和半枝莲结为半路夫妻,熟料话还未说出口,就再无讲出来的必要了。这也是老朽此生碌碌无为的写照,做事缺乏放开手脚的魄力。事后,她支持老朽修祠堂、续家谱、补老影的态度更加坚决。老朽能苟延残喘,全凭吃上了几顿热乎饭,她真是孝顺啊。

不过还有一件鲠在喉的事儿得说说。那就说老朽的侄子翡翠之死。且先等老朽擦擦眼泪。老了老了,这辈子的泪水早该淌尽了吧,可遇到悲伤之处,还是要泄出情绪的体液来,真是让人难为情。

翡翠年纪轻轻突然死亡,真让人感觉悲哀。但说起翡翠的死因,也着实让人惋惜。翡翠之死,虽是意外所致,但愧疚深藏于老朽的心底,哪怕长子金玉去世,老朽也未抱憾至此。原先栗氏家族的先人故去,都是各自土葬在自家的田里。而分给翡翠家的地里何以堆满老坟,就连老朽也都说不清楚。如今,上了年岁的一茬老辈们先后故去,知晓家族历史的脉络眼看就要隔断,能不令人着急吗。当然这属于历史遗留的问题,可翡翠竟然大为冒火。他常以自己没有祖坟,而他人的老坟却都集在自家地里,甚觉不公,老见他暴跳如雷,与人争吵,常以平人祖坟为要挟,在口角之争中略占上风。不吃亏的名头是夺来了,可与人间隔日深的裂隙也就越明显了。

翡翠就是贪图点蝇头小利,赶着牛犁地,非要把坟周遭旋一圈下来,拓宽那一点点地皮。牛前蹄子踏上坟顶,犁铧还插在地里拽着,翡翠的鞭子让牛发狠,后蹄子猛劲跟上,牛四肢蹄子都粘牢在坟头上,便不易再挪动蹄子。老牛体型肥大,又不如山羊攀岩那样灵活。跟牛打了二十年光景,翡翠怎么就忘了这茬呢。牛遭呵斥下台阶有些眩晕惊慌,翡翠的鞭子却没有停下来,重鞭又让牛只顾下跳。牛挨鞭打,只好低头伸脖向前,绷直缰绳猛冲,劲大一绷套绳就断了。牛也负气尥蹶子,双腿跳起来双蹄向后踢,犁铧被踢中底部,柄把又被套绳拽走。犁铧也像是着了魔,受力竟然成了凶器,直勾勾地立起来了。牛挣脱缰绳跑了,翡翠抓着牵绳拽牛,没顾得上扶住犁把,犁把翻过来,直直砸下来就把人撂倒个仰八叉。悲哉!老朽正在屋顶拨瓦,过程看得清清楚楚。老朽声弱,喊声未能传递到场,也就没能止住事态恶化。等老朽喊人来急救,早已于事无补。翡翠就这么死了。翡翠没有结婚,父母又早逝,如今这丧事,只有老朽张罗安排,简易了之。翡翠死后,照例三年过完,也得记入家谱,他膝下无子,也没人认他为五服内的亲属,看来这事儿也得老朽照实录入,可老朽能活着等到三年后吗?这是个沉重的包袱,勒得老朽脖颈酸痛以致麻木。

冬天树枯叶落,树杈就张牙舞爪嚣张起来,以报复性的姿势追回春夏被树叶遮蔽的耽搁,勇敢地朝更高的天伸出手去。蒿草看似凌乱,但因为风已捋过,当然被梳得齐整,只是向两边分开令人好奇,显然不是旋风所为,中间像是谁用铲子在雪地里掀开一条路来一样,一直通到他住的老窑门口,屋内一盏灯映出残冬的寒冷和后晌的昏暗。屋内稍微暖和,暖炕热烘烘的,睡意此刻诱人。我粗略打量窑内,只见陈设简陋,但卷轴的老影搁在架上,蓝色绒布的宗谱夹在透明盒子里。毫无疑问,这是老爷子的如意重宝,自然显得格外耀眼。残破的封皮卷裹着古拙的纸张,一行行先人用心雕刻的文字静静地等待,这些已经饱受光阴浸泡的文字,组成一部沉默的家族秘史,宗谱的记载是泰昌庄的缩影。我翻了翻老爷子已经整理好的《栗氏宗族世数简明表》,对一行行陌生人名不甚了了,一边听老爷子用心讲,一边又假装认真往后翻去,篇篇繁体小楷,密密麻麻活蹦乱跳,簇拥着钻到我眼睛里来,像是受人催促,我张口断断续续念道:

“考我栗姓原为山西洪洞县人,先祖栗祥宦游,任宁州知州,期满致仕定居于此……公甫吉三任宁州州官,清廉直正,不慕荣利,落业于斯,墓葬于南堡子东岭上……始祖王孺人,相夫有方,内助得力,贤良明哲,名著郡邑,与夫君同葬一茔,牛眠吉地,子孙必发旺耳……”

我是铁道工程出身,对史志谱一类的文化事儿缺乏研究,但我觉得这块厚重的土地上应该有一部族史之类的证物流传,支持老爷子把事干成的勇气顿时鼓足。虽然对这个家族不甚了解,但因为有“大清乾隆戊申瓜月谷旦”等续修落款日期字眼,心头还是为之一振,野虎梁上循环的四季在我眼前高倍快进,泰昌庄的光辉岁月汩汩流淌。“彭阳春”的威力很快淡了,我的思维重新活跃,轻微发汗。

老朽曾花去许多工夫游说庄里的同姓族人参与家族事务管理,许多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奔走的成果并不令人满意,老朽心里有些难受。“如果要钱你就张嘴,别的事情我没心情掺和,别耽误我挣钱。”他们除去金钱,不能给老朽什么实在的帮助,老朽饱尝求人的艰辛,遂愈发坚定放手一搏。

老朽筑路之余,颇好读史书传记,积攒了一些文字功底,喜欢临摹古帖,习得一笔好字。退休以后,又日日阅读残缺旧谱,逐渐养成了从家传谱系中沐浴历史惠泽的习惯。近几年来,近乎赤膊上阵,穷一己之力,追根溯源,参阅地方史志,辅以残碑记载,收集,整理,核实,辨正,日复一日清苦坚守,终于查清了栗氏家族的源流,分支,和发展。先祖祥公宦游至此宝地,而后又是如何繁衍兴旺,班辈行止分布,可谓朗如星炳,一目了然。如今躬逢盛世,吃喝早已无忧,温饱不值一提,但耕读传家,必须要有精神寄托,也要有物质传承。每个字都是老朽一笔一划写在纸上,虽然劳累伤神,但有此依托,族人不致涣散,家风不致失传,足以宽慰老朽苍老的心呐。老朽已托人到城里去电脑排版印刷,不日就要付梓。年后在城里找画家修复破损的老影,这是老朽的老大金玉未能完成的遗作。

唉!翡翠的傻言愣语显然是受到刺激激起的报复,他醉酒般的胡说八道,是多么令人心痛的偏见。为这事,半枝莲找翡翠评过理,翡翠这个愣小子,硬说自己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是父母生的。老朽晓得他是说气话,人岂能没有生身父母?翡翠论辈分是老朽的侄子,他的父亲和母亲生前是老一辈包办婚姻,互相没有感情,两口子性子都有好强的一面,因此很难过到一块去,锅碗瓢盆摔破打碎的响动,在深夜里冷不丁乱冒。后来翡翠娘是不是跟着串乡走户的货郎客跑了,这也没有证据。也有说是翡翠爹杀死了老婆然后喝酒,醉后跳井自杀的。这些事都没有证据,只以传说形式流传。当年翡翠约摸才有十个年岁的光景,没有了依靠,庄户里人都尖酸刻薄,嘴贱的人嚼舌根,无故污蔑翡翠是个杂的种,这话一传二,二传三,终于传到了翡翠的耳朵里,这小子气性大,竟然扬言要弄死中伤他身世的人,当即辍学回家,整日在院坝里嚯嚯磨刀,吓得再也没人敢说他的脏话。可由此也落下了翡翠没有其实、徒担其名的后果。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这都是野虎梁塬上的糟粕,也是泰昌庄里人性的弱点啊。翡翠英武,杜绝了谣言,可他不能收服人心,和庄户上谁也不往来,渐渐养成了孤僻的性格。这都是陈年往事了。

老朽看待翡翠如同儿子。在从铁路上内退归乡以来,时常加以开导。此番翡翠赶牛骑上坟头,犁铧翻下来砸中他脑壳,真是老朽的过失呀。真不该让他去为了保护老坟而再添土,谁知他叛逆竟要将坟削平以致出祸。坟墓上,黄土积堆再厚,也难熬过时间处理,土沙毕竟较量不过,为老对手光阴和厉风所夹击,最终还是会把坟给吹薄,瘦小的土坟最终会被抹平,成堆的埋土将化为碎末迎风四散。而尸骨埋于地下,对后世影响有限。唯有兴盛家族文化,光耀家族精神,修祠堂让先祖魂灵以安,续族谱,补老影,装订成册再分发下去,建祠堂,兴礼仪,才有家族延续的依靠。

按辈分算,老朽的家族如今已是七世同堂。老朽的乳名翡翠,也赫然写在纸上。人丁兴旺固然是祖上荫德,但辈分行次越排越长,秩序越乱。三辈人同活于世,竟然有三个重名者,字辈派单对后人变得陌生,这种现象在年轻一代更是明显,这就很难辨别爷辈、爹辈、孙辈次序,颠倒班辈,淆乱宗派,真是学问不佳呐。这都与老朽年轻气盛任性而为有关呀,他们要查找家谱排序取名,老朽却以家谱残破不能辨认为由拒绝,谁料此日却将麻烦缠到自己身上。户籍已在公安登记入网,名字是不能更改的了,老朽只好在宗谱上加以备注,此翡翠非彼翡翠,彼翡翠又非此翡翠啊。呵,祈求先祖莫怪。

生我者曰父,我生者曰子,父子相亲,天理人伦之至。如今村子里富了,人都轻轻飘飘。老朽的故乡泰昌庄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美好兴旺的寓意不知何在,苶然衰落的不止是残败的窑洞,似乎也有人心,不然人们只以地形“野虎梁”口口相传,恐怕很少的机会才说自己是“泰昌庄”的。老朽坚持修谱盖祠,绝不是要振臂高呼,博取虚伪的名气,也绝无趁机敛财的拙劣用心,本意只是为了给萎悴发蔫的族人留下一本清醒过来时可以慎终追远的根本。留根保种,完成先父遗愿,修筑祠堂,继续犬子事业,是老朽这一路跌跌撞撞奔走的唯一动力。老朽接续儿子干这事儿,一定要干成了才能放心地走。老朽承先父遗命顾此,就一定要漂漂亮亮地亮个相。

啊,老朽此刻不知是醉还是困了,思维开始跟不上趟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看这相片,这是犬子金玉的遗照。唉,悲痛让老朽胸闷气短啊!你晓得月亮最圆最亮是是什么时候?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是六月十四!这真是奇了,老朽依稀记得儿时见过这么一次,这一次月亮竟然这么圆润。犬子也赞美圆月的清辉,他一边绘制祠堂设计的图纸,一边不时候抬头仰望。前前后后大约两个小时的光景吧,他终于画好了。月亮可真圆啊,她或许是感动犬子金玉的虔诚,舍不得离开窗户,竟足足照了大半夜,连炕都照得明亮。犬子做事稳重细致,是方圆有名的画匠,以慢工出细活的精品活计为人所称道。画完后,他感觉背部沉重,胃里恶心,只说了一句不舒服,就在炕上躺下。这一躺就出了大事。也是老朽的疏忽,老朽只顾欣赏犬子的画作,移到窗外的院子里就着月光细品,竟忘记了老大在炕上的挣扎。他把肉体的苦痛都独自背负,竟然没有叫出声来,没有响动,也就没有引起老朽的注意。结果乡医来号脉时,人已不能开口说话,老朽猜到他是不行了。他临走之前,手指这祠堂的图纸,眼睛里全是殷切期许。老朽泪如雨下。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恸才引泪出来,而是内心的巨大失落超越亲情而自然倾泻。老朽与犬子是父子,也互为知音,犬子撒手一去,从此世间再无能交心之人啊。此时泪不尽流,留待他日何用!犬子闭目不言,老影绘制断链,追寻精神价值失败的残酷,恨恨地锁紧老朽身心,也像有人用麦芒,攮在老朽的眼仁子上。老朽神志开始麻木,好几年动弹不得。老朽的爱子金玉性格温和,为人忠厚,是一个质地良善的汉子,从性格上他延续了他爷爷的品质。老朽时常念想起爱子金玉耗尽心血谱写的豪壮悲歌。支撑老朽还要努力动弹的劲儿,或许一半来自于长子灵魂的接续。

有时老朽感觉到孤独,心里生出厌倦的情绪,一锅接一锅填旱烟沫子抽,这时候就看到先父不肯交出宗谱和老影。一日暴雨,他把族谱和老影护在怀里,引着老朽摸黑躲进山里,趁黑在废弃的山洞里掏洞裹藏,一镐头挖出一窝老鼠乱窜,为了保全宗族记忆,差点滑到沟底摔死。老朽不得不再粘一粘硕大的泪滴。收起烟锅嘴,又看到犬子金玉凝神作画的弓背,他滚在炕上绞痛的扭曲身子也像电影般一帧一帧映在老朽的脑海里。

不知为何,老朽竟生出勇气来,将这不幸视为挑衅,贸然以一己之身仓促应战,捡起多年已不拨弄的毛笔,用温水化开,蘸上墨汁摊开纸张,希望能力挽狂澜,促成家族记忆的恢复。好在把握住了对时间的珍惜,让老朽忘却疲劳的叨扰,用这根毛笔成就了良心的救赎,今日不会留下悲怆,人生走入谢幕状态,元气衰微无人能解,感伤是必须配套,欣慰也伴随而来。这种幸福或许只有历经耕耘苦累才能收获。

如今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再也硬撑不了几天喽。老朽惭愧,也不知百年身后,将由何人来收尸。老命悠长,已亲手埋葬了犬子金玉和侄子翡翠。但愿天将佑我,老朽还能挺起胸膛立起脊,残存的愿望,就是修缮祠堂,修订家谱,把遮藏多年的老影挂出来给六神无主的后生们瞧个真切,老朽一定要亲自主持家族的祭祀大典,告慰先灵,启迪后人。

我辈不肖,多年僻居乡村,学无所成,无甚武功文德可传之后人。这体现出泰昌庄在封闭保守的塬上,还保持着相对原始的基因,谨小慎微的短视影响了登高望远的探寻。有时老朽也感慨栗氏家族弱小虚无,族史乏善可陈,不肖子孙后继无人。可祖上六百年来都是平平淡淡的日月累叠,虽非名门望族那样光灿灿耀眼,渗透着仁义礼孝的普普通通也何尝没有味道。老朽只把血脉繁衍、居止之地详述清晰,供后人批而阅之。老朽对祖上清贫艰苦的创业壮举深怀敬意,对后世子孙则寄寓发奋读书,耕读传家的美好祝福。老朽坚信我族长发其祥有望。这是老朽活在世上最后的倾诉。只愿老朽死去之时,能以这点可怜的贡献垫枕。

老朽拉呱啰嗦,不知阐明了老朽的观点没有?休怪不能远送,你有公事在身,老朽就不再挽留。你与老朽都是开路先锋之人,如今你又抬着钢轨从泰昌庄经过,桥墩是高铁的爪子,钢轨缠绕大地的密史,老朽必将这时代变迁影响家族发展的大事也记入宗谱,留作永久的志料传给后人。高铁必将给泰昌庄引来发展之路。老朽注定是要与孤独为伴了此残生,只盼祠堂落成,再去那边和先祖们相会……

谈话到傍晚,我们都有些伤感。于是我告辞。高铁竣工在即,急盼心情和离别愁绪互相交织。接墩前的线路踏勘已经让我的脚印踏遍野虎梁,而此时我才真正感受到黄土高坡的温度如此暖人心脾。返回时,我站在墩高参天的天宁沟特大桥上久久张望。高铁轻吻大地,钢轨紧搂泥堤,桥梁手挽隧道,线路就要连通了。田野归于宁静,四周光亮暗去,天色由模糊变得纯粹,黑暗包裹地面一切轮廓。我看到坚实的大地,颜色比天空更黑,天和地的交界,在愈黑的世界里竟然越分明,地凸起而天柔软,地拱起背向上顶,就像生活在这里人的胸膛,挺得有力,也像他们的脊背,能忍负沉重。我期盼高铁飞驰,能给此地带来福祉。这愿望这么强烈,让我胸膛燃起熊熊烈火,烤热了全身的激动。

黄土高原的冬天原来令我厌恶,满目苍黄了无生机,而今天再看,竟有了苍劲和辽阔的韵味。老爷子记录着一个崇高的灵魂行走在大地之上的印记。大地被时间处理过后更显厚重,四季的轮回交结明显,这是多么富有的自然规律啊。我一时觉得天高地辽,视力不觉看到了遥远的地方。修好的高铁桥身依偎着高天厚土在夜色中沉默。回望灯火,老爷子又在灯下誊抄勾描祠堂的图纸吧!

半枝莲在黑暗里追上了我:“你是铁路上的,他也是铁路上的,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懂我的心。琥珀留在外地不回来,是我编的谎话。其实琥珀他,早早就因公牺牲了。怕打击老爷子,我也不敢告诉他真相。琥珀尸骨已经火化,葬在铁路烈士陵园。老叔刚强,一个人拱起了家族的门面。我也是这家族的人,你说,除去支持他将盖祠堂绘老影的事进行到底,我还能怎么办?”

“嘚儿㕤——吁吁——”远处有人吆喝着牛,驮着担子越走越远。我知道眼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期待获得肯定的回答。我目送泰昌庄的庄稼把式远行,看着他们跟着牛蹄子踏碎黄昏,在大地之上写下一行行诗句。夜幕就要按时挂上了,白昼和黑夜正做最后的交接。我趁着酒劲张开双臂,只闻得耳畔有呼呼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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