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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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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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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是江边鸟

要说有什么能吸引我归乡过年,那无疑是皮红发早就灌输于我的家族祭祀大典。我实在无法真切地回忆,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陇东野虎梁塬上的泰昌庄,和我匆匆而过的许多地方,到底有什么不同。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能引起我的好奇,我决心跟随皮红发从千里之外回去,听皮红发的话,见一见世面,开一开眼界,从繁重的复习、考试、补习中解脱出来才是现实的,而什么“认祖归宗、慎终追远”一类的话,从皮红发口中说出我就觉得好笑。陇东人家,于十四岁生日刚过的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这样一块神秘的土地,却与我发生着频繁的关系,我不得不在一张张档案的籍贯方格内,填下“陇东”这两个让我总觉得别扭的字。在同学“乡巴佬”的耻笑中,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牵强毫无必要。我时常埋怨皮红发太土,是一个十足的凤凰男。而他总是板着脸很严肃地对我讲:“这次家族祭祀典礼可不一般,你不要小觑。”他每每举着手机给柯超男看什么“家族祭祀大典通知”之类的微信群消息,柯超男总是冷冰冰地丢来一句:“老皮,别给自己贴金了,就你们黄土堆堆上哪点破事有什么好炫耀的,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儿子照顾好。”我说:“老皮,旨意你要牢记。”皮红发想发脾气而又不敢,毕竟获得了柯超男的允许,他稍加无所措手足之后,抡起拖把又拖了一遍地,我看到他无处发泄的情绪,凝结成颗颗透明的汗珠子渗出,在脸颊上流过的印痕明晃晃泛光。

终于出发,高铁从天府大地起航,动车机灵地在秦岭钻过隧道,我对这天一样高的大山掩着的另外一侧,产生好奇也伴随着抗拒,这次答应皮红发回老家一趟,完全出于“旅游”的真意,即便如此,仍然觉得有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的感受。我拔出耳孔的耳麦,戴上柯超男“这个好贵你摸乱动”的墨镜,朝窗外浏览流动的风景。秦岭之南的绿色植物逐渐在眼睛里不再出现,山的高大印证了我语文课本上学过的“巍峨”一类的词汇准确而恰如其分。灯光璀璨的隧道哗哗闪过,动车终于驶向古城西安,黄色的大地和土色的城墙像穿越时空的历史回放帧帧入眼一样让我兴奋。在开阔的平原上,我多希望我的“籍贯”能写“西安”这两个字,这样我就可以在“籍贯”的较量中获得抗衡的资本,而不再吃“小地方来的”亏。

我内心毫不客气地拒绝着这个我并不喜欢的地方,但我的脚步违心地朝着不情愿的地方靠近。有些后悔此行的念头稍一闪现,我立马就强迫自己“言而有信”起来,既然是自己亲口允诺,那就必须坚持到底,我毕竟十四岁了,并且按照泰昌庄的虚岁算法,我都十五岁了一个男子汉的“君子一言”,必须挺到最后,毕竟皮红发答应我,大年初三就返回成都呢,满打满算“回老家”也不过四天时间,咬牙就当参加不花钱的“冬令营”了。

换乘去乡下的大巴驶向皮红发的老家,我的心情和班主任宣布考试排名一样,期待又觉得没所谓。直到“泰昌”两个颜楷大字钻入眼睛,我才弄清楚远近横斜在村道两旁的几间民房就是皮红发出生的地方和过完童年到少年的场所。我的思考在穿西装、打领带的皮红发和眼前的皮红发之间快速切换。

看着皮红发脸上不断涌出笑,他几乎认识每一个偶遇的人,无遗漏地向我一个也不认识的人逐个散烟,并且隆重把我抓到一旁介绍:“我儿子,咱们栗氏家族第二十二世,今年也回来拜祖啦。”我只好尬笑来应付,喊了许多人“爷爷好、叔叔好、哥哥好、弟弟好”,我感觉肚子里这几个字的存货有被消耗殆尽的危险,再来一拨人我实在是蹦不出来这几个字了。“噢噢,娃乖,都长这么大了呀,还没见过面哩!”“乖”字让我脸上漾起一团团红苹果样的血色,我对这个含着爱意的称呼感到难为情。这和我在公交车上叫不认识的人不一样,在城里叫别人什么是礼貌的代称,可在这里就是血缘关系的必须,我叫出口了,就是承认了这层关系,我就成了这个地方的人吗?

祭祀大典将在大年初一的清晨进行。皮红发在天刚露出鱼肚白就起床拾掇,剃须刀在抹满丰富泡沫的脸上飞快游走,嚓嚓的滑动声唤醒一天的开始。对皮红发坚持自律注重形象我非常欣赏,我立即像模仿崇拜偶像那样放弃被窝的诱惑穿衣下炕。

跟在皮红发身后,我进入祠堂大院。院子和许多旅游景点的仿古建筑并没什么不同。并且因为隐藏得过于偏僻,建筑都陈旧且寒酸小气,我很不情愿接受我和这里发生关系的事实。我草草扫了一眼,就把帽子拉紧避风,其实是不愿意被人认出,强攀无法拒绝的血缘关系。皮红发情绪高涨,他驼在背上的小疙瘩已近乎不见。人拥挤,我跟在他背后,竟然发现我已经比老皮高出半头来,而爱留“偏分”的他,如今也很明显地裸出一片“地中海”来。

很惭愧我日日和这个中年男人相处,对他的观察却如此缺乏细致。或许此刻我略生感动,决定以“听话”来“报恩”,主动跟紧了老皮在人流中穿行。老妈是资深川妹子,一听老皮带着乞求的口吻请示,不假思索就应承了:“去嘛去嘛,正好我约了几个闺蜜去海南耍。”柯超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这么优秀的儿子给打发了,她竟然毫无愧色,难道她不清楚这是应该一家人团圆的春节?还发来她和几个身体各个部位肉都很多的妇女,泡在温泉里享受各种姿势的照片,她们以徐娘半老的基础开着美颜的功能模拟少女,“照骗”往往让他们获得“摇一摇”和“附近的人”频繁骚扰。

哼!此刻,我有些恨老妈柯超男来。恨她自私,她和老皮结婚十五年来,从未陪同老皮回乡下参加过祭祀大典。我觉得老皮在这一点上很缺乏面子,究其根本是柯超男从来不把皮红发当人看。我自己也判断得出来,柯超男在家里比较霸道,她以男女平等为名,行女权霸道之实,她限制老皮的交往,老皮的微信朋友圈除去老皮的领导外没有一个女性网友,她制裁老皮的财权,老皮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最后都毫无保留的给了我。柯超男时常对老皮吆东喝西,呼南喊北,老皮在这种调教之下似乎从无反抗的准备。这一点我替皮红发害臊,也生出向柯超男征讨的计划。但今天,我不觉得老皮是个窝囊的“耙耳朵”,反倒为他骄傲。老皮认真地和每一个人握手,给每一个人敬烟,给每一个人介绍我,每一句“这是我儿子”都让我感动,以致后来我偷偷滴了两滴眼泪。我演好我的角色,绝对难过在校园艺术团舞台上塑造别的角色。“陇东”二字已经开始在我的血液里渗透。

我把视频录下来扔给柯超男,柯超男显然是大专毕业后就忘记了书本的样子,就回了一句话:“吃好,喝好,睡好。”我对柯超男和皮红发能结合为夫妻感到惊讶。这两个人的兴趣爱好和价值取向完全一南一北,奇怪他俩是怎么从认识到恋爱、从结婚到生我的?同时报复柯超男的阴谋忽闪忽闪,我决定春节后返校,考个倒数第一让柯超男在家长会上“花容失色”一回作为惩罚,这愿望这么强烈,竟然连我自己也恨自己过于残忍。

老皮和每一个见面的人热情寒暄交流,他大方地向人群散烟,我看到一条烟最后只存一只被捏瘪的空盒吊在塑料袋里随风逍遥。他面向供桌虔诚跪拜。我很不情愿地跟着跪下去,我可是十四年了从未在任何仪式上跪过啊,还要磕头,妈呀,我都分辨不清这是向神灵屈服还是让迷信得意?但在每一个人都已经认识了我,都评价我“乖”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跟随皮红发,认真模仿每一个动作,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我“二十二世孙”的身份形象。皮红发点燃了纸钱,我跟跪过去也想点一张,他把我挡在侧面。皮红发点着三炷香,我也想自己点一根玩玩,他没有允许。他向燃尽的纸灰中滴壶中的液体,我想也滴几滴,他将壶放回原位。

在神圣的场合和肃穆的时刻,皮红发既不允许我轻佻的行为,又担心我的动手能力不足以躲开火烛的烧烫。有时候来自爱的矛盾虽不如来自恨的矛盾厉害,我只好收起跃跃欲试的冲动,以谨小慎微的、老成持重的形象回应浩渺无边的时空隧道,顺受强加在我灵魂深处的血缘承续。

他开始磕头。他的头抵到了地面。我做不到,我略微弓背,让头低一点。此刻,我念想到了柯超男的好。临行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如果老皮让你磕头,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别像小鸡啄米似的瞎点头。”他站起来了,双手折叠做出体育课上学到的“打排球”姿势作揖,这个简单的动作我没有犹豫就连做两遍。可老皮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我稍加犹豫,还是决定给足老皮面子,也曲腿下跪,但一个我叫过“爷爷”还是“叔叔”的人扶住了我,我从他粗大而皲裂的手指上感到了力量,我从他乌黑而浓烈的烟锅头上闻到了一种遥远的味道。

“娃,磕一个头就行了。”老皮站起来,也对我说:“对,只磕一个头,我是替你娘也磕了一个,刚才忘了事先给你说。”而后,他又对扶我的那人说,“娃他妈忙,今年轮她值班,走不开,本来也是要回来过年的,这不,她专门叮嘱我,要多替她磕个头的。”

“噢噢,好好。”

受此震撼,为了证明我即将付诸行动,我决定喊柯超男真名以示惩罚,于是我掏出手机操起川普开火:“柯超男,皮红发为了掩盖你不在场的事实,竟然破天荒为你开了谎戒。”柯超男倒也不恼怒,她没有领悟到我口气中的火药威力,竟然大方地发给我一段语音:“哟嗬!去了一趟老皮的穷家,学会喊你老娘的名字了?真是出息了!名字嘛就是拿给人喊的,你是我儿子,爱叫就叫嘛,你看人家外国的电视剧里头,直呼其名多得是。”

一出手就败下阵来,心情突然就低垂下来。我无法继续和柯超男保持在同一个辩题上,有一种孤独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我突然发现每个人都好孤独,特别是没有对手时的清冷寂寞。这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寻根问祖,是为了回到怀抱,回到一种感情寄托的心灵港湾,有时这种慰藉无法看到听到摸到,但深深润入人的心里,给漂泊的灵魂稳妥的安放。

我只好开始打量人群,掺和纷扰杂乱中的祭祀议程。我仔细观察,试图寻找泰昌庄和我无关的证据。可当我看到祖先的牌位,民国的祠堂,清朝的宗谱,明朝的老影,我一下子被击溃了。无论在意愿上自己是多么剧烈的抗争,但人总归是要接受现实,才能继续丈量人生。我迅速吸收粘在眼球上的各种信息来调适自己的情绪。

十点钟光景,族人们纷纷到齐。这时,零星的散祭宣告结束,正式的家族祭祀典礼正式开始。插香、作揖、烧纸、献祭、磕头的仪式次第进行。我跟着皮红发在空处跪下。皮红发略粗的大腿费劲蜷缩,屁股与脚跟挨紧的可能依旧较小,他被焰火考红了脸庞,上身前倾倍显虔诚。纸钱的含碳量足以将一圈内的冰冷空气烤热,我像是行窃那样将十指伸向火堆。在我贪婪温热之时,族长开念祭文:

“盖闻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也;人之有祖,犹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盖国无史,则不知百年之盛衰,人无祖,则不知七族之远近……今夫祖宗者,子孙之根蒂也;而子孙者,亦祖宗之源流也。既有根蒂源流,何以人而只知有父母之近,而不知有祖宗之远乎?……”

虽有方言的陌生感影响我听懂全文的顺畅,但独有陇东民间语法色彩的短文还是透着一股雅韵的文脉。来自民间的智慧是这么淳朴有理,我很清晰地从中得到了有益的启示,我到了应该加强对族史的学习与了解的成长阶段了。就像在此之前皮红发像个优雅的绅士抛给我哲思的鼓励那样,“进入一条河流,把断掉的十四年时光,从指缝中掬起来”。我暗下决心探寻与我身处环境的差异。花炮是我最兴奋的环节,我在皮红发的鼓励下亲自动手点燃了一炮一花,快乐像漩涡一样扭动着我全身。总之我感觉到礼仪对我的尊重。

怎么证明人在这个世上活过?从没这样想过,可被这一切刺激之后,我有一种突然醒悟的空灵感,霎时惊住了。脑瓜子里突然有一驾螺旋桨飞机启动了引擎,把我往极高的地方提,我一下子像是站在遥远的地方,俯瞰那浩渺无边又清晰可见的人群,极速失重的跌落又让我阵阵眩晕。

仪式不像拍电影那样有导演指挥,所以进行得有些混乱。但这是属于我的仪式,有一种蒙在我的脸上自豪和兴奋,我感到一股张力,让我脸色恢复元气又贴满光芒。皮红发有些惭色。我却深受震动。参加过这个典礼,我的血脉在冬天的空气中逐渐升温。我成了故乡的一份子。我将不再以出身偏僻而自卑。祭祀仪式结束后,获得允许,我小心翼翼翻开家谱,仔仔细细读上面每一个字。我像是走入一个隧道,漫长而遥无出口。泰昌庄特有的气质与文化基因开始注入我的血液流淌。

呼啦啦一下子我站在了人前。我的陌生感被迅速接纳。每个人都认识我了。可我并没有认准几个人。不是因为我的记忆技能因气温低而衰减活力,而是在情感上我无法和他到达亲近的地步。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有一种低低垂着的可怜感。此刻的荣耀最符合柯超男的追求,她最喜欢众星捧月的气氛,可她无福消受。我排斥着突然降临的关系,害怕还有复杂的仪式要进行,时刻紧绷我紧张的神经,仿着皮红发的每一步动作。

我没想到我小小的行为感动了皮红发,他的泪竟然当我的面滚落。他和我曾经喊过叔叔还是爷爷的人在亲切交流,口中频频荐说我的名字。我知道我今年回家过年,竟然给了皮红发极大的自尊,让他博得一种炫耀的底气。我感觉我在迅速成长。我对柯超男明明腰间有肉却要用根带子缠着还去泡温泉的行为感到肤浅。她和皮红发结婚,竟然霸占了皮红发的一切。我感觉到他们婚姻的不对称,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是如此明显。我暗暗为皮红发着急。

 

要走了,我又希望延长假期。乡下,我的故乡的乡下,清晨是多么安静,田野是那么静谧,野鸡和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翅膀高飞,苍黄而生机腾腾。在泰昌庄的每一个我爷爷我奶奶们见我都始终悬挂着满意的笑脸,他们连我打喷嚏都要格外关注,他们像服侍贵族少爷那样尽心于我。我有一种大获丰收的喜悦,也处于情感的艰难选择当中。

我觉得十四岁的我有些吃亏,我考了多少个第一,都没有得到柯超男的犒劳,我拿了多少奖状柯超男也是轻飘飘一句若有若无的示意,老皮倒是想给我许多的犒赏,可他许诺我的空头支票一次也兑现不了,因为他的工资卡倒是在自己手,可密码在柯超男的脑袋里,身份证在柯超男的保险柜里。

晚上回屋睡觉前,我又解答起这个难题来。不想这个问题行不行呀,不行。心里这样想着,我一下子散了睡意。寒夜黑得十分彻底,竟然没有一丝光亮,看着皮红发挂在墙上的照片,年轻时他还算五官端正,人瘦个高,须发浓黑,而如今就像粗体的球形火腿肠,被子被他圆乎乎顶起来。我感觉到好笑。拽绳拉灯,黑就挤进来塞满窑洞。我越发清晰的又把这个问题想了一遍,人活在世上非要问个过去未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活水源头来?”不对不对,“鸿是江边鸟,远飞频回头?”不对不对,我实在在我的脑袋里搜刮不到贴切的古诗来配套。

炕很热,我总怀疑有人朝炕洞里添柴火,可仔细听又无人的响动。我趴在窗台上朝外看,竟然欣喜地发现了一点红星,等我呆呆从浑浊的脑子里钻出来,挂上眼镜才看清楚那是一炷香,淡红色的点,那么明亮,又那么柔弱,倔强而又自信地挺在黑夜当中,不知天亮,那柱黑夜里尖锐地燃过的红头将会何往?我拉亮灯绳,无意中瞥见皮红发鼾声四起的鼻下,竟然放着一只带锁的小日记本,更令我惊诧的是本子没有上锁。

翻开与否?这是一个问题。这样一个形象正大的人会有什么秘密记在日记?没想到皮红发如此精细的人也会露出忘锁的破绽。是他在给我机会让我解疑释惑?还是他搭建与我交流的秘密通道?拙劣的想法纵容我打开它,甚至我很想看到残酷秘闻的幸灾乐祸。我还是老实交代吧,虽然历经挣扎,我还是让手止住了哆嗦。

我稍加管理就让情绪平复下来,突突直跳的心脏以较高的振幅起伏,与此刻情景相配套的争鸣正在演奏。我向左边的柜子抬头,“三好学生”的奖状摞成一叠,贴给我亮晶晶闪光的光明标签,它们态度坚决,催促着我以“未遂”的诚恳恢复自新。我略加反抗就低头沉默。我厌恶此刻有一双贼手让我陷入被动,这双贼手持着与我身份极不配套的举动考验着我,“贼”与“品学兼优”的身份转换如灯管频闪。抬头往右仰望,大大小小的“先进工作者”荣誉证书叠成一摞,皮红发那三个居中大字鎏金沉默,而灿灿金光似乎在默许与纵容之间引诱我的躁动。内心剧烈的震颤迫使我进行自我怀疑。证书上锈满皮红发郁郁不得志的腐朽哀怨和咬牙忍受,又流淌着皮红发充满不屈的高强武功和努力情怀,正好吻合皮红发自我表达的需要。

多少次我怀疑我非皮红发和柯超男爱情的结晶而苦于没有证据,如果此刻能揭开这个带有潘多拉宝盒的日记本,会不会有对过去我预猜的结果以肯定证实?但事实上我错了。皮红发的日记洋溢着青春气息和生命激情,对生命流逝的忧患表现为深沉的自我谴责和干事创业的急切渴望。我觉得这个老小孩有一种勃发的力量,我有理由怀疑他自中考以来的上进心从未衰减。

品学兼优使我知识丰富,站在领奖台上的从容,发表获奖感言的干脆,都让我必须以更高的标准约束自己,维护我的形象,犹如给柯超男冷敷进口面膜,由此她对我形象的喜爱抬高到了和定期逛免税店的频率。我觉得我也被这个中年妇女绑架了。我清楚手中的日记本,是皮红发作为个体生命不容侵犯的文化人格象征,属于最能流露一个中年男人心曲的部分,人性的弱点让我满足了偷窥的欲望。如果此刻是柯超男扮演我的角色,她会不会这么迟疑不决?

结果让我大失所望,又深感震撼。这当然是我偷看了老皮的秘密日记后思考的结果。老皮对柯超男不能夫唱妇随十分不满,但他记录在纸上的反抗用词相当隐忍,克制的情绪有君子的风度。浓墨描绘陇东独特的自然风光,详尽展现故乡丰富的历史遗存和人文景观,深刻表达皮红发客居他乡的孤独,渗透着对故乡的深沉热爱。

皮红发已经度过的半生,他的身份经由他的日记佐证,也经历了一个由文人向儒士的靠拢过程。行为上的忍让、保守只是他面对柯超男时伪装的表现,他在精神上的追求处于较高层次,虽然十分有限,但它们却犹如大海里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和汹涌的波涛一起,共同汇成雄浑壮阔的生命乐章。

在没有柯超男干扰的独居时刻,他深藏于胸的心中隐含着激烈冲突。我希望他狂风暴雨那样爆发,可他没有。我怀疑皮红发有些迂腐,他受礼教俘虏,重视先师遗训,虽然他饱读诗书喝足了墨水,但始终无法凭自己清醒的智慧对具体的问题提出意见。偏于保守,耿直壮气的个性禀赋,让我也不得不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少年感叹。

我看到粗犷的山川和结冰的泉眼,我见到豪放的民风和纯朴的居民,我体验到农耕的底色和生态的味道,周秦汉唐时期这里也是国都的核心区域,金戈铁马的响动犹如歌剧的前奏在我耳旁敲响。我爱上了这块土地上高寒的物态,这些真实存在于世界之上的物质,对我的认知倾向产生了深远影响,我感觉到了书本学习的不足,课堂知识的局限,一种知识欠缺视野窄仄的恐慌让我对获得的考试第一奖励深疑不信。

我毅然决定再留一天。我对老皮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爷俩在这优哉优哉,她在海南乐呵乐呵也不在家,我们不必这么早回去,大不了和她同时到家,或略早于她就可以了吧。”皮红发就这点不好,他搔首踟蹰难下决断,我抓起他的手机三下五除二就改签了高铁票,而后在他惊愕的反应迟钝地到来之前,我在这块自己从未来过、而将不能脱身的地方,尽情地拥抱着呼呼风声撒腿跑欢儿。

留下的一日我不能浪费时间。我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我是蝉联几届的三好学生,全校的第一名的光环迫使我时刻保持求知的欲望,我必须能对自己掌握的方法有效驾驭。我央求皮红发去借来家谱,我要仔细阅读一遍。鸿雁飞得再远,也不能忘记自己曾是江边的雏鸟。这是我领悟家族集体祭祀典礼的心得。大年初一的祭祀典礼上只是草草初识,我得认真地了解这段和我发生了无法切断关系的历史。

族谱上的记载果然丰富。据《栗氏宗谱》记载:“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日晚戌时,地大震,其时空中吼风如雷,由西北而东南。房倒屋塌,死人无算。此后,大地如舟,摇摇不定。一百余日,我族塌伤毙命者,老幼六口,房屋损失特大。十年,家家户户大兴土木,焕然一新。”

家谱上一笔一划记录着发生在这个世上与这个家族有关的重要事件。我缺乏对宗谱的理解的缺点暴露无遗。我打开手机搜索与此相关的官方史料,果不其然我考证到,族谱上记载的事件为人类留在此地的一个巨大伤疤,当年的确发生了这场级特大地震,二十四万人遇难,史称“海原地震”,当时世界上几乎所有地震台都记录到了这场地震,余震持续三年之久。感谢祖上将此民间感受记录写入《族谱》,记述客观,无夸大,无修饰,与北洋政府官方资料吻合,成为宝贵家族精神传承。我在心里深深缅怀遇难的祖上六人,也为祖上耗时十年重建家园的坚定毅力点赞。“国之有史,地方有志,家族传谱,其义一也。”静心读家谱,能迅速拔高自己的浅薄。

皮红发见我专心致志,又在一旁发表他的见解:“家谱记载族史,起于洪武年间始祖宦游客居,历乾隆戊申年、光绪十六年、民国二十一年、建国后六三年、八四年五次复修,至今六百余年。”而后,他像我某位语文老师那样开始踱步,“《家谱》记述完整,书法隽秀,文章高雅,思想领先,体例规范,用纸高贵,装帧精美,保存完好。” 最后,他略加哽咽,动情的颤音平顺滑出,“家族虽非大姓名著于世,但族人坚强奋斗自强不息,着实令人激动。而今天已经很少有人关注家族历史了,慎终追远,多为笑谈。”皮红发考取过高级中学教师资格证的记忆突然翻腾在我脑海,我觉得他知识渊博而称职,“远离祖上,或许是当下及未来,国人共同遭遇的精神困境吧。”我深以为然,以一长串击掌表达敬慕,并且劝他适当的时侯,讲给柯超男听,而他惨然一笑。

宗谱上记载着课堂上学不到的民间知识,好多思想的传承已经数百年了还是那么原汁原味,和今天的道德规范如出一辙,这些亲切的表达和遒劲的笔迹令人痴迷。勇战回族入侵,建设震后家园,克服自然灾害,这样的记载散在民间是多么有意义的事件啊,我忽然觉得泰昌庄铺开了一副绚烂多彩的画卷。

我没有理由在情感上拒绝接受的借口了。缴械投降是多么艰难改变又是多么容易。我迅速在手机上查找,竟然查到了互为佐证的翔实资料。民间的野史也许只属于少部分人。我有幸阅读到先祖领先的思想,优美的文辞,向上的力量,我深受感染。我没有睡觉,一个通宵我读了三遍家谱。

返回成都已是春暖花开。我决定坐公交,明着是以节省皮红发拮据的口袋为幌子,实际是想以拖延的行为造成挑起战争的借口,并寄希望于皮红发能够胜出柯超男。皮红发则坚持滴滴打车,他希图在柯超男到家前到家,以吻合她曾经的指令。我们还是回去晚了。柯超男先一步到了。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拨弄手机,客厅散落堆着她在海南购买的各种喜爱之物。皮红发换上拖鞋就去整理地面。

我突然感觉到气场不足。我无法进行有效的反抗。哪怕是在形式上的轻微抵抗,我都感觉到实现的艰难。我羞愧地偷瞄皮红发,希望他重现在泰昌庄时的风度与做派。可他并未接收到我的暗号,老早就调整好了承受暴风雨洗礼的准备。他沉默不言。我和皮红发结盟反抗的密约就此终止。我知道我和皮红发都失败了。我们欢乐的五天换来的是紧张的接续。我感到压抑和愤怒。

我本希望扔在地上的包装袋内有一件是我的礼物,另外一件属于皮红发。可当我看到全是女人用品之后,我立刻感受到现实的残酷,胸中恢复接受现实的无奈。柯超男从来不会给我买礼物,老皮就更惨了,他只有给柯超男买礼物的份儿。我感觉到这种关系的没劲。我们的家真的不像家,柯超男只爱她自己。我恨透了柯超男,这个女人连给我的课外辅导资料都没有买过,我却频频用给她光环的优异成绩成就她的朋友圈的闹热。每当我绞尽脑汁要在题海里寻求上岸的途径时,她总是左手持一本《静静的顿河》,右手举着相机,以我为背景自由创作,然后在微博上发“呕心沥血陪孩做作业”,在抖音上录“老娘熬白了头发平添了皱纹只是为了你明天不为难”之类创作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赞。

我真佩服我的脑子为什么这么聪明,我不具有皮红发和柯超男的优点也没有他们的缺点,我优良的基因浑然天生。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惧怕过新知识的接受,我从来没有解不出的奥数,我从没有记不住的单词,我爱发明爱创造,物理化学都不差。为此,我没有上过补习班,家里的钱都省下来用于加码柯超男的挥霍。我的存在应该令柯超男感到幸福。

柯超男说:“耶啰,长本事了哟?连回家的时间都忘记了。”皮红发说:“我去洗碗。”柯超男说:“山沟沟光秃秃好看吗?”皮红发说:“我给你煮一碗醪糟汤吃?”柯超男说:“炕上抓了几只虱子?”皮红发说:“浴池现在放热水吗?”我实在替皮红发感到憋屈,我立即调大音量对准柯超男:“好看好看,风景真好看,可惜你没看过;炕真原生态,可惜你没睡过呢。”“哼?好看?我看那地方荒得很,游玩一天半天还是可以,长期居住肯定不适宜,你以后还是少去。” 我后来说了什么一长串话我记不清了,当时语速很快思维泉涌,一个一个字像愤怒的小鸟直直刺出,反正当时我很想使出在学校辩论队学到的那一套来对付柯超男的。

“少跟老娘贫嘴,赶紧收了心,快去复习功课。”

皮红发连忙去给柯超男脱掉皮鞋换上拖鞋。“别的女人都有男人陪着,泡完温泉就有人递上浴巾,逛到哪儿都有人提包,就我孤零零一个人颠巴到东,颠巴到西,腿肚子生疼。”皮红发连忙去揉柯超男肉囔囔的小腿。“不知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年纪轻轻就守寡了呢。”我说:“柯超男,我脑海中生出一幅画来,奴隶主剥削奴隶的画面。”这句话引来一颗炸弹:“小兔崽子你骂谁呢?你再学一句试试?狗窝里去了一趟还不知天高地厚了!”

“妈妈累了,你别瞎闹。” 皮红发以近乎使我离地的熊抱将我拖离战斗现场。“看看人家送我的礼物,”我的身后传来柯超男喃喃自语,“大款就是大款,大款说的话都冒着大款的味道,大款送的礼物都透着大款的金光。”

“我去厨房做饭去。”听得出皮红发鼻子肯定涩了,他的声音明显抖动,他疾步穿越客厅,跳进厨房带上了门。我追到厨房掀门钻进去。我看到皮红发掩面轻泣。我有些难受。我赶紧闭紧门又按上锁。于是我们的声音都圈在隔音区域。皮红发哭着说:“那个男人没有尊严?老爹我也想有啊,我皮红发站起来头也能顶着天,脚也是挨着地的,可我不能没有你娘啊,以你爹我自己的本事,能娶到你娘这么漂亮的老婆,也真该心满意足了。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想此刻应该是两个男人相拥而泣。可没有发生这一幕。皮红发含着泪告诉我:“她抗拒陇东是虚,贬低我为实。”我的心跟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一起流泪。皮红发很快就擦干眼泪,挤出一点笑来,恢复了心情。他开始在灶台上娴熟地操作起来。鸡蛋的香味、醪糟的清香,嫩嫩的荷包蛋,红艳艳的枸杞子,老皮的手艺简直生猛而干脆。不过我很想吐一口唾沫进去让柯超男喝下。

 

皮红发努力回应世界对他的每一个诉求,而始终无法取得与付出同价的回报。但他似乎毫无妥协的松懈,一旦遇到与他有关的工作内容,他一定以超常意志精益求精。我在一个深夜看到他仅穿内裤从床上翻身,一个人钻到书房查阅字典,连一篇文稿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标点都翻阅了半天语文教程回复了领导,这种类似于职场工匠的做法令柯超男越发对他厌恶,而他也并未博得辅佐过的历任领导的垂青,最后只发一纸不配奖金的证书了事。那些级别很低的单位内部奖状毫无保留的意义,皮红发却像珍爱私房钱那样把他们摆放的整整齐齐。在我们家,我和皮红发好像有默契,也好像有约定,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比赛,互相拿回并不很值钱的各种奖状,交换了互相欣赏。然后搁在架上,有风吹过,有光照过,而不会再被人看过。

柯超男总是给我们拍完合影,看也不看一眼奖状的内容,问也不问授奖的事由,扔给我们一句“早点当垃圾丢了哈,莫要留到落灰尘”的评价,然后又沉浸到她朋友圈的文字雕琢中去,不用猜我也能预测准今日的文字和去年同期几无差异:“奖状多得放不下了,要是他爷俩带回的是钞票该多好……”

皮红发任劳任怨为单位奋斗,步入中年还是个企业职员,他每日收拾的干干净净,酷热夏天也要把衬衣扎进裤腰,他勤恳而未换得职位升迁,成绩出色未获得加薪,受柯超男尖酸刻薄的折磨而没有怨言。但他是我的父亲。我在心里轻声叫了他一声:“爹!”这声音这么弱,连我自己也没听到。我放开喉咙朝他大喊:“爹!”这声音这么亮,亮得我耳孔呜呜作响。

我把拍摄故乡见闻的视频精心剪辑,在课堂上播放。我没有感觉到羞赧,我把我的经历讲述给同学听。我说出我的祖上时我觉得我是多么渺小,我说出自己是乡巴佬时是那么轻松,我说出我对皮红发的爱时我是多么骄傲。我落落大方掌控演讲的节奏,了无牵绊地保持自信。唏嘘逐渐销声,换来点赞的眼神。在掌声中我鞠躬下台,我知道我的全班同学,他们在羡慕我了。我自己也清楚,十四岁将是我成长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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