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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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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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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 春

收完了一季的秋,时令已经进入冬天了。

年迈的父亲却又开始了他年复一年的忙碌。天亮起来,慌忙火急地吃了东西就下地去腾土去了,他要把枯枝烂叶收拾在一起烧了,抢在凝冻来临之前把地里的泥土翻一遍,让那些害虫的虫卵被凝冻冻死,减少对来年庄稼的危害。

“凹沟吃、凹沟吃……”父亲苍劲有力的声音穿过山梁传入我的耳畔,这声音我听了一年又一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那应该是庄稼人和牛之间形成的一种默契,意思是让牛只要老老实实在犁沟里走就可以得东西吃。老牛循规蹈矩地走在前面,父亲扶着犁把手走在后面,新翻犁起来的泥土一沟依一沟的盖在一起,透着特有的芳香,诱使八哥在周围飞来飞去的觅食,而刚犁过的土和未犁过的土于是便形成鲜明的对比,犁过的地就是父亲已取得的“成绩”。就这样,父亲、牛、八哥在坡形的土里构成了一幅只有农村特有的立体水墨画。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校,却能写一手漂亮字,他的字是小时候是用木棍在灶前的柴火灰里练出来的,文化是在修铁路时跟同事们“淘”出来的。但他是个细心人,做活非常的较真,光做那把犁具就像是在做一件金贵的文物。那时我还小,他带着我去孟家岩找岩施梨来做的犁盘,犁辕是去七八里远的大杉林的深山里找的,木质要硬,弯的形状要弯得恰到好处才行,还有那牛枷担也很费脑筋,在森林找了一遍又一遍,合适的太难找了,纤索要选上好的岩豆藤来绞在一起,铧口也是专门去找人倒的…… 父亲要花三天时间才能做完个牛打脚,你就可以想象他要花多久才能完成这样一件对于他来说既精致又耐用的农具了。在农村,牛是一家人中花钱最多的,牛很辛苦,也难怪父亲要为牛量身定做一套最合身的犁具呢。

那头牛比我小九岁,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每天早上要撵它上山先去放一早上,还要割草背回来给它做“午餐”,至今食指上都还有童年割草时被丝茅草划伤的疤痕。下午放学后母亲不是安排去放牛就是去打猪草,反正山里娃娃就是有做不完的农活呢,没把读书当成一种负担,过得也累,也过得开心。那时它还是初生的牛犊,是寨上唯一的一头小水牯,温顺时脾气很好,放牛时我和小伙伴们一样,都是在牛背上的牧童之一,只是故乡只有杏树没有杏花村而已,当然歌声也没振林樾。但它也常常欺负我小,发起飙我拿它无法,力气小夯不住他,为了它我没少哭过鼻子。

父亲夯得住它,父亲有一米七八的个头,且臂力不错。要知道父亲十四岁时,正值上世纪的大跃进缺粮关,为了生存,他炒了些包谷花和带上我奶奶为他准备的七个红籽莽粑粑,风餐露宿,赤着脚走了一个星期才走到威宁,参加铁道兵民工大队十七分队修建当时的内昆铁路。也就是在父亲离开家后的第三年,我的爷爷1960年没能渡过难关,过早去世了,父亲寄20元钱回来还了买棺木埋葬爷爷的钱。据叔说,爷爷去世的第二天,粮食供应就从每天每人2两调整为每天每人4两,要是当时爷爷能多扛一天,就不会死了。后来内昆铁路停建后父亲回到老家,再后来华北铁路工程局招工,父亲第二次开始他修建铁路的生涯,他参加过湘黔、枝柳等铁路的修建。但我没有见过他修铁路时的情境,只知他在修铁路时练成了甩二锤的高手。当他病退回到老家时,土地已包产到户了,父亲又操起庄稼人的旧业,延续起祖祖辈辈演绎人间烟火的故事。村里凡是有开山的活时,他都负责甩二锤,他甩二锤甩得稳、准、狠,让掌钢钎的人放心。也就是这样,他练就了强有力的臂力,从教那头牛犁地的那天起,牛就领略过他的臂力,知道犟不过他,一直都很听他的话。犁地是一件苦差事,在泥沟里不停地往返,一天下来要走近百里路。犁地也含有技术的成分,关键是要犁把手掌得好,太直了犁口深,牛费力不说,还容易扯断犁辕;太斜了呢,犁口浅达不到翻泥的效果。而父亲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牛既省了力,也达到了翻土的目的。就这样,他和牛之间形成了一种融洽的默契,年年都在自己那几块地里上演着特有的“和谐”。别人借那头牛去耕地,就不像和父亲那样相处得那么“和谐”了,有时它还会发飙,对直罢工了,扭头就跑回家来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一晃十多个年头就过去了。父亲明显苍老了,那头牛也老了,在我结婚的前一年,生病死了。父亲很伤心,他亲自在山梁上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牛埋了。

牛没了,父亲再也没喂过牛。但他的身影却依然一年四季在地里穿梭着,忙碌着,用他的话说,命苦呢,不活动就会周身都疼痛。只是,年迈的父亲不再犁地了,地都是别人犁的。

“凹沟吃、凹沟吃……”这声音透过山梁传进我的耳际,我听得出来,这声音是我二弟的声音。地依然是那几块地,但牛不再是那头牛,犁地的也变成下一代人了。

当然,现在回到故乡,听不到“凹沟吃、凹沟吃……”的声音了,听到的却是“突、突、突……”的声音,用来犁地的变成铁牛了。父亲已经80岁了,头发花白了,背驼了人也就没有以前高大了,步态也蹒跚了,那铁牛不听他使唤呢。父亲那件耗费了不少心血才做成的犁具已经成为摆设了,但却常常看见父亲老是看着它发呆,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也不跟我们说。只是,偶尔还会听到他在梦里吆喝着“凹沟吃、凹沟吃……”的声音。

岁月沧桑,岁月也如歌。父亲、老牛、八哥在坡形的土里构成的乡村立体水墨画一直定格在我的心里,我也常常在心里读这幅画,我不仅看见父亲,也仿佛看见了我未曾谋面的祖父辈、曾祖父辈、高祖父辈也及许许多多象他们一样躬耕陇亩的身影,从他们的身影里我依稀读懂了几千年来农耕文化的延续与变迁……这幅画演绎了一代又一代人,却依旧是物是人非,构成画的要素却在不变中慢慢改变。

“解放军从山背后过时,那时我正在铲灰,只听见枪声响过不停,人不多,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子弹?”“解放前我们家的地很多,解放初期,上面给你爷爷安了个土改的小队长,一天就忙开会,家里的地都没时间种过”“解放后土地都交大集体了,人们依山开荒地,新开的地绕着山梁走,一个人用一天早上的时间才能犁三铧地,1954年那年涨大水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沟壑把土分割成现在的样子了” ……父亲总是唠叨着那些陈年旧事。

父亲每年都要赶在春节前把地里的泥土翻上一遍,春节一家人团聚时,时不时总听他提起他的过去,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骄傲的犁手,他伫立在自己犁过的地里,环顾四周,他很满意,因为他眼睛里看到的是秋天丰收的情境。

“凹沟吃、凹沟吃……”在乡村振兴的今天,随着铁牛进入山村和科技的日新月异,这个声音注定是要远去了。但每当我春节时回到故乡,只要车驶过青龙山的垭口,那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就会穿过山梁,久久回荡在我的耳畔!

其实父亲不仅是在犁地,而是在每一个冬天里都在犁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更是在犁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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