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东南之隅,一如既往地照耀着鲁西南贫困平原地区的一个低洼的小村庄,名叫赵家洼。赵家洼到处是低矮的土墙草房,原原始始的,沧沧凉凉的。村庄里,荒草废柴乱堆,鸡狗猪粪到处都是,土路弯曲而泥泞,土柴屋破烂不堪,院落好像某处遗址,显得很荒废。
村里的树一岁一枯一荣,生死往送,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狗在田间地头游走,猪破圈而出在地里乱拱一气,鸡在土里刨食在树下栖息,鸭鹅在水里游动到岸边啄污泥食鱼虾,而任岁月轮回,寒来暑往,村庄还是那样的村庄,人依然需要在土里刨食,面朝黄土,吆喝着5牲口,左歪右斜,任晚霞布满了西边的天空。
已是过了春暖花开时节,气温骤升,太阳西斜,一轮血红的残阳将要落山,倦鸟知还,鸭鹅归笼,猪羊进圈,牛马回棚,狗蜷卧于草窼里,鸡已上架。赵家洼陷入了平静。
村北有条小河一年四季缓缓流淌,静静地,河水清澈而干净。此时夕阳应该映红了河水,五彩斑斓。
“要出生了,全家人的希望。”姑姑在旁边默默念叨,她比我爹大两岁,却心怀整个家族,因为我爹是独苗,希望我能是个男孩延续香火。自然姑姑应该是最疼我的人,从我未出生时就在关注着我。
春夏之交,冷暖交替,天色突变,风挟裹着落花树叶尘粒轻轻敲打着屋瓦和窗纸,有时还不停地吼,屋里的灯摇摆不止,忽明忽暗。
“要出生了,全家人的希望。”爹用期望的眼神望着娘的肚子,满心欢喜,泪眼婆娑。天阴沉了,一场大雨似乎要下下来,风有点凉,风中有狗大声喘息着吠叫不止。
祖父母不无担忧地说:“叫西头的满望媳妇给看一看吧,算一算看看运势。”
满望媳妇一路疯癫地跑来,烧了香磕了头,对着屋当门的天地众神念念有词,几分钟后抬起脸,面带虔诚略有悒郁地说:“倒也没有什么血光之灾,只怕一生怕凉,平时注意多盖些多穿些就是了。”
弯月似钩,我出生了,没有哭,睁着眼,取名叫凉生。
我出生后,遵照巫师满望媳妇的嘱咐,生怕我着凉,再出了什么意外,母亲给我盖了两层被子,但这时候天气也开始热起来,已是夏天。
姑姑远嫁他乡,赶来看我,生怕父母照顾不好,男丁是家族的香火,薪火相传, 连远嫁的姑姑都懂得这个道理。
姑姑来看我的时候,我头部好像冒着热气,小脸憋得通红,浑身汉水直流,水洗一样,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给我摸一摸,我无力地蹬跶着小腿,直翻白眼。
姑姑观察到这个情况,大惊失色。祖父母闻听变了脸色:“赶快去叫满望媳妇!”转身进了厅堂。
满望媳妇踌躇满志走路带风,先燃香后念祷再叩首,然后看了看我的脸,满脸红紫,面露惊愕:“啊,这恐怕不好治,恐怕活不了了,看看吧。”腰身一扭,风似的走了。
姑姑赶快劝说父母把我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其实是解救了出来,放到大门口的大树下,在地上铺了个席子,姑姑拿把扇子不停地轻轻为我扇动,一颗烟功夫,我才慢慢缓过气,脸上的紫色渐渐褪去,皮肤慢慢恢复了人皮肤的正常颜色,我开始蹬跶着双腿,吃着自己的手指,我就没有哭,好像还面露诡异的笑。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捡回来一条命。
母亲又把我抱到床上,仅盖了两层床单,这时人都已穿了单衣。姑姑为我量身定制了一个红兜肚,防凉又驱邪。
我不光怕凉我也怕热啊,满望媳妇说得并不对,所以我长大后就对那些什么看啊算啊的表示很反感,都是骗人的,我不相信。我的命告诉我,要顺应自然。
为了保证我不会夭折,祖父母一直在案头烧着香,早晚磕头祈祷,嘱咐父母好生看着,香火不熄,我的生命不止。
在祖父母的香火庇护下,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慢慢地我学会了走路,,脚步歪歪扭扭,我小小的身影亦歪歪扭扭,世界有多漂亮我就有多丑,世界有多大我就有多小。
一两岁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却说不出话来了,我小脸憋得通红,不停地翻白眼,不停地翻身,好像烦躁不安,我不吃饭,连一口水也喝不下,并一度陷入昏迷中。
祖父母着急起来,又叫去喊满望媳妇,母亲先摸了摸我的额头,真烫:“呀,发烧了吧!还是先去喊医生吧!”她颠着一双小脚,赶快去村东头找赤脚医生,医生来了之后,量了量听了听把了把脉,给我打了一针:“好了好了,等等看。”一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祖父母直叹息:“怕是……”
母亲求医生又来给我打了一针,医生又量了量听了听把了把脉说:“这下应该终于好了吧。”
晚饭时,我昏死了过去,没有动静,呼吸微弱得微乎其微,好像也没有了心跳。
祖父母命令:“上次我都说去叫满望媳妇,去吧!”母亲红着眼,摇摇头去了。满望媳妇跑来,照例麻利地先燃香后念祷再叩首,然后看看我,也面露难色:“这次恐怕真不行了。”满望媳妇惋惜地摇摇头走了。
祖父母终于狠狠心发话了:“真是鬼脱生的吧,怕不吉利啊。已经不行了,到北地扔了吧,”
母亲含着泪,用衣襟擦了擦,不忍卒看,父亲含悲拿来个粪箕子,里面早已垫好了稻草,把我用小褥子裹好一同小心地放进去,小心地放到肩上,轻轻地扛起来,生怕弄丢了我的魂灵,也可以说是怕把鬼遗落在家里。
父亲扛着我的灵魂一路走一路落泪,我被扛到北地,北地大体中间东西向是那条小河,一年四季缓缓流淌,河水清澈而干净。父亲轻轻放下粪箕子,把我抱出来放在小河边,为我吧小褥子裹好,又用稻草盖好,然后就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他一走三回头,都没看到我能站起来跟他回去,也没听见我的哭声,父亲狠狠心,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田地里留下他两行深深浅浅的足印。
据说母亲在家悲痛欲绝,难过得一夜都没合眼,我毕竟是一条生命,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与母亲的心相连。
第二天,已是日出于东南之隅,姑姑听说了这个消息,连连跺脚,饭也顾不得吃,天一明就赶到我家,急得呜咽道:“会不会是看错了呢?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姑姑踏着父亲的脚印连忙赶到北地,她远远的看到两只狗在那里围着我转圈它们一会用爪子刨刨地,一会趴在我脸上闻一闻,呲溜呲溜地舔着舌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它们看到有人接近,直竖着耳朵,撤着身子,呜呜的叫,一会舔舔我的头,一会扭头看着四周,在原地打着转,反复重复这样的动作。
它们不像狩猎者,它们是守护的的神。姑姑顺手拾了根树枝驱赶它们,它们汪汪叫了几声,便后退了一定距离在那里远远地观望。
姑姑靠近我蹲下来,见我脸色红紫,有斑斑点点的小红痘,手上也有身上也有,姑姑判断八成是出天花了,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出疹子了。
姑姑把手指放到我的鼻间,尚有一丝气息在流动,她暗暗称奇,赶紧扒去稻草,把我抱起来便往卫生院跑,都来不及回家。
那时候卫生院条件也不好,但却成了我起死回生地方,是姑姑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生命中的神。
姑姑赶快喊来了医生,医生麻利地把我放在桌子上,看着我面色红紫,骨瘦如柴,胳膊腿儿都没有大人的拇指粗,不仅替我捏了一把汗,他摇摇头:“只能尽努力试试。”
医生确定是出了疹子,赶快找来药物,准备为我输液,我皮薄如纸,血管却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血管扎上针,液体却几乎不动。我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输液也都输不进去了。
姑姑没有放弃,她用手慢慢揉搓我的小胳膊,不停地揉搓,慢慢我的胳膊发热,液体终于慢慢地滴下,一点一点输入了我的体内。
我慢慢有了呼吸,小肚子开始一起一伏的,我慢慢恢复了意识,脸色也有了好转,皮肤上的红疹慢慢消失,我又活了过来。姑姑激动得哭了,哭得很伤心,然后她又笑了,我看着她也笑了。医生暗暗称奇:“这几率并不是很大。”姑姑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姑姑把我抱回了家,一家人都愣住了,祖父母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像被用魔法定住了样。姑姑说:“这就是凉生。”
父亲瞪直了眼,母亲大张着嘴巴,继而泪水夺眶而出,嚎啕大哭,她快速跑几步,从姑姑怀里接过一把抱在怀里,泪水打湿了我的脸。我虚弱得很,不大会动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努力地笑了笑,一会便睡着了。
祖父母嘴巴张的更大了,差点惊掉了下巴,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祖父大口喘着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快去西头喊满望媳妇!”祖母开始找拐棍,嘟嘟地敲着地:“让满望媳妇给瞧瞧。人回来了就好,别让鬼跟来了。”
父亲一路小跑去了村西头,母亲抱紧了我,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满望媳妇是个啥样的可恶的人。
满望媳妇同样吃惊地张着嘴跑来了,照例虔诚地焚了香磕了头,嘴里嘟嘟囔囔,几分钟后抬起脸说:“好了好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鬼叫我给请走了,孩子命大福大大吉大利会一生平安的。只是以后人家问起生日,只说是六月就好,不要告诉别人是哪一天几时几刻。”
母亲狐疑地点点头,父亲皱着眉头问:“为啥?”
满望媳妇神秘地小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啊。你们告诉别人的时候,鬼可能就听得见,就会在那一天到来,来领他的魂,魂被叫走了,不又得出事啊!”
一家人就惊恐地瞪大眼睛,又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只有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满望媳妇!”
从此,从小我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的生日,更不知道生辰八字。不过,日出东南隅,我死而复生,
我活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我追逐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已人至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