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黎吉珊的头像

黎吉珊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12/29
分享

暮晚故园

暮晚故园

文/黎吉珊

某个节日黄昏,我独自徘徊在老家东孔村锦塘的堤坝上,脚下杂草丛生,灌木纵横,偶尔旁逸斜出一两朵鲜艳欲滴的扶桑花让人眼前一亮,而沿着堤坝疯长的苘麻更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塘里一泓碧水泛着粼粼波光,比起从前面积减少过半;环绕水边是稀稀疏疏的青草,和从前草木蓊蓊郁郁遮天蔽日不可同日而语,我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悲哀。锦塘北边是一条笔直宽敞的乡村水泥大道,代替了以前一年四季尘土飞扬的土路,那时我常常要眯起眼睛以防尘灰落入眼中,又得睁大眼睛以便不要踩到随处可见的猪牛粪便,这点我记忆犹新。大路两旁以及更远处,从前是成片的甘蔗地、红薯地、花生地,现在地上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豪华气派,你追我赶,不遑多让。村民们此时祭拜先人放完鞭炮后,应该在自家的庭前院后享受晚餐,桌子上摆满丰盛的食物,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吹着凉爽的晚风。更北面是一个落成不久的动车站,动车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它们肯定不知道也不关心路旁那块香蕉地是谁开垦的,那棵椰子树是谁栽下的,那面围墙是谁家砌的,它们只是匆匆过客。动车站时时刻刻有人在归来或告别,像村民在演绎他们仓促匆忙的人生。堤坝南边是一片广阔的田野,据说已经全部划给南繁育种基地,村民再也用不着种稻谷了。最惹眼的是一排被白色塑料泡膜团团围住的哈密瓜棚,像一支仪仗队伍在田野中行走。从前百鸟归巢,虫叫蛙鸣,鸡犬相闻的情景已经变得遥远,苍茫夕照下的村庄少了些许人间烟火味。我在暮晚的风中独自伫立,揣着一颗喜忧参半的心。

更远处属于村庄外围,是埋葬先人的地方。那里有荒芜的坟茔,空望的墓碑,萋萋的蔓草和寂静的山野,仿佛世界的尽头,在岁月沧桑里成为一道独特风景。村庄出生的人日渐减少,房子却越盖越多,还好大多数人都在这个村庄生活着,死后的归宿也是。活人住的地方和死人埋身之处相隔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共同构成村庄不可分割的部分。而离开村庄外出谋生的人们,无论高官阔佬,还是平头百姓,大多数最后都选择回归故土。一些不幸客死他乡的人如果不能魂归故里,往往被认为是人生的最大不幸或遗憾。

这段时间经常回老家探望,一来父母年事渐高,因知人生聚散无常。有时在芒果树头,或庭前灯下和俩老闲聊,喝着清茶淡水,对着鸡皮鹤发,回忆儿时旧事。俩老或津津有味,或唏嘘感叹,带着波澜不惊的从容,返朴归真的情性,着实让我欣慰。父亲健谈,记忆力惊人,许多年前的事情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年轻时曾是一名出色的木匠,方圆几十里村庄的人家几乎都有他打制的家具。据说有一次带一帮徒弟到邻近的槐脚村给一户人家打屏风和门窗,他的一帮徒弟先过去,自己有事耽搁随后才到。徒弟中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四十岁,最大的接近六十。主人十分热情,一边茶水槟榔招待,一边聊着家常恭候父亲到来,看着父亲才二十多岁年纪,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好几回,再三强调你就是某某师傅?等到见识父亲的手艺后这才放心。父亲多才多艺,除了木匠活儿,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特别是拉得一手好二胡,农闲时坐在香蕉树下的稻架(琼南的一种简易木架床)上拉奏,常常会围满左邻右舍及路过的行人,大家一边吸着烟筒,嚼着槟榔,一边洗耳恭听,唠叨着家常,在那些艰难岁月平添许多乐趣。当然,我也在这婉转悠长的二胡声中逐渐长大,渐渐也听懂其中的欢乐和哀愁。二来因为怀念从前经过某株酸梅树下,某间老屋门前,某条幽深巷子,会传过来古朴苍凉或情意绵绵的崖州民歌,听得人摧肝断肠,情难自禁,仿佛又多活一回,整个人心地澄明、干净,洞察了许多缠绕不解的世事,从而变得一身轻松。因此,周末余暇我多抽空回来,在村子里转悠,并竖起耳朵,生怕在那个路口会错过这令我魂牵梦绕的声音,借此重温一下逝去的时光,这古老歌谣常常在异乡的风尘里唤起我无尽的乡愁,让我闻到故园泥土的芬芳,也让我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归处。

夜幕渐临,我沿着锦塘堤坝折返村子,不远处铃铛清脆,灌木丛中闯出几头黄牛,后面一名老妪正吆喝驱赶着,虽然行色匆匆却步履矫健。我连忙给这些不速之客让道。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咦的一声后便亲切向我问话:你不是XXX吗,都不记得阿姩了啊?岩月姩啊!对方一身黑色衣裳,戴着的打狗笠(斗笠)几乎遮住半边脸,加之暮色阴沉,根本上看不清面目。但这曾经熟稔的声音仿佛穿过沧桑岁月,一下把我曳回三十多年前,那个身材欣长壮实的农村妇女正笑吟吟站在跟前,这便是我少年时的邻居岩月姩。至少三十年未曾谋面,我想即便在乡村叮当作响的太阳光底下素颜相见也未必能认得。那时候她们家的孩子多,七女一男,琼南地区传宗接代的观念尤其强烈,表面上男女平等,其实男丁尊贵,那个年月虽然物质生活匮乏,但谁家添了男丁,满月酒还是会杀鸡宰鸭请左邻右舍庆贺一番的,如果生女孩就免了。岩月姩第二胎是个男孩,后面又连续生了五个女孩,估计生不动了这才认命。那时重视男丁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乡下人由于土地纷争或其他利益之争时有发生,这时兄弟众多的人家就显出优势。记得当时我们两家的厨房紧挨着,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日三餐主食多数是粥食,下饭菜一般是扁豆酱或虾酱,平时很少有青菜之类,肉就更稀罕了,一般是逢年过节才能打打牙祭。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段时间岩月姩一家太阳下山时做晚饭,厨房里面总飘出一股呛人的臭味,混杂着稻草烧出来的烟火味道,着实难闻。我常常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问了大人才知道这是用变质猪油炒菜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时猪油属奢侈品,平日里有客人来炒菜才用,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即便变质仍然舍不得丢掉,这回只能拿来犒劳自己。

这样我便陪着岩月姩一块走,我大概说了自己的生活现状后便问及她的情况。听她说六个女儿全部外嫁,各自忙活自己的生计,很少回来看她,儿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孙女,计划生育又不允许再生,话气中透着许多无奈。从前她家人口多分得不少田地,但女儿外嫁后随着土地政策的调整土地少了许多,好在儿子争气在外面跑生意,日子倒也过得去。完了又埋怨现在连放牛的地方都没有,田间地头都不怎么长草,害得畜生都没地方吃食。末了,又说人生到头来都是自己在过,儿女们各忙各的没空搭理她,自己今年八十二,已经活够了,但人嘛只要一口气在,就想过得舒心,你说是不是?幸亏这把老骨头争气,还能走动,因此闲着没事便放这几头牛在外,无聊时和它们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心里就舒坦多了。还强调畜生有灵性,能懂人在说什么,她每次说话时它们都很安静,还会用头来蹭她身子安慰她。

不知不觉便已来到分叉路口,岩月姩说畜生们怕黑得赶紧回家,以前我们两家住的老屋现在都没有人住了,她大概说了她新家的位置并邀我有闲时过去坐坐,尔后便和她的牛群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如同那些曾经的过往岁月。

我若有所失的踱回家中,庭院里已摆好酒菜,父亲还特意买了我喜欢吃的黄流老鸭、尖界鲜鱼、扁豆芽,酒是邻居送的自酿米酒。母亲催着我入席,席间我把刚才所遇说了一遍,俩老只是淡淡地嗯啊着,没有太多反应,大概都习以为常,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只是我大惊小怪罢了。我陪父亲喝着酒,听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心下渐渐淡然。微醺里故园依旧,而我,还是曾经那个少年。

2019.12.25.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