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落在阳台上的鸟雀肆意鸣叫,呼朋引伴,不知人间疾苦;羡慕门前发财树的叶子是一双耳朵,它聆听的四季自有预留的丰盈。羡慕陶公的“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自二百里儋州归来,不是想作一个隐居者:我蹲在庭前一片草丛里徒手拔着四处蔓延的青草,它们太猖狂,几乎把槟榔的领地占领。我逐水而建的新居窗明几净,凉爽的风穿堂而过,隔窗相望的锦塘虽然已经干涸,但一片盎然绿意赠我以身体里涌荡的万水千山。六月盛大的阳光照着我裸露的脊梁和胸膛,像抚慰,更像报复。围墙边上高高的木瓜,累累硕果挂满腰杆,有些落寞和孤独。紧挨一旁的海南花梨一树繁花,淡黄色的花瓣点亮整个夏季。槟榔树下的鸡群不知道受到什么惊吓,冷不丁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咋咋呼呼扑腾而去,对此我已见怪不怪。于我,一个村庄的剪影和一个城市的苍茫,不知是来路还是归处。当我返回儋州驱车经过黄流动车站停憩的片刻,当我拿起手机抓拍被满天云影拥簇的黄流动车站那刻,我恍惚了:那满天乌云是离去还是归来?或者像一首歌里唱的,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是留给天空美丽一场?
福姑姑逝世,我自二百里之外的儋州回来吊唁。不为其他,算是还上中学时由于她的关照,我得于寄宿单位分配给姑父福利房的这份恩情。今天是她入土为安的第六天,灵堂上没什么人,我三跪九叩后平静地出来堂前小坐。外面围圆桌而坐的三人我一个不认识,其中一个皮肤黧黑胡子拉碴的汉子给我倒茶递烟,说他叫陈某某,说起名字我倒不陌生,乡里乡亲,只是二三十年没见认不出来。闲聊中得知他租种了一百多亩槟榔,早已腰缠万贯。其实从他的讲谈中也可窥端倪。这般白事,搁父亲在时波澜不惊,仿佛生死只关乎别人,如今却倍感仓皇。曾几何时,认识的人逐渐减少,亲人一个个离开,村庄日渐遥远而陌生。这个叫东孔的村庄,据说原居民为中原内陆移民,起于陕西后迁山东、福建至海南,最后落藉于东孔。村中黎绍祥先生为东孔村“文昌庙”题联:道统授东山,克助文人升俊秀;薪传继孔子,宏开昌运育英才。此联把山东孔子之乡的原意表述十分清楚,因是得名。人至中年,在和一桩桩往事告别中把时光消磨,最终将在某天放弃白鹭的黄昏、鸣蝉的午后或故园的雨夜。一直天真认为,有多少人离乡背井就有多少人梦回故土,始终没有明白田园将芜胡不归。
想起出门独自打开两扇沉重铁门,把车开到大门口又重新关上,不似往日父母在门口送行再三叮嘱路上开车慢一点的情景。铁门磨擦地板瓷砖嘎嘎嘎的声音,如同有什么从心头碾过。我放慢车速,调低音响,李健的《贝加尔湖畔》如他清澈的歌声让人沉迷和向往,触动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车窗两旁一片片挺秀的槟榔里一幢幢精致的乡村别墅和我擦肩而过。回想以往那些整齐的篱笆,幽静的小巷,低矮的瓦房,喧闹的鸡鸣犬吠,与其说是一种美好,不如说是对时光流逝的一种缅怀。还有童年一块玩儿的伙伴们,大多已相忘于江湖,纵使相逢不相识,每每回到或离开这片故土,最朴素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他们各自安好。
忽然记起某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在海口国贸如云文化工作室文海云兄处闲坐,海云兄深耕音乐多年,乃海南音乐界之翘楚。特别是近年来为海南民歌尤其是崖州民歌的传播和传承更是无不余遗力。海云兄属世外高人,精通儒释道,每每与其交流都被醍醐灌顶。自江西返琼的孔吉友偕妻阿梅恰逢其时登门造访,更巧合的是陈梁友也在海口,于是新雨旧交,品茗焚香,握手言欢。从通达三界的沉香聊到神秘莫测的周易,从生活的庸常俗碎聊到佛法无边。这份随心所欲的惬意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尔后暮色中空身下楼,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来到一家叫拾味馆的餐厅把酒畅谈——陈梁友特意在酒楼下的酒行买了两瓶好酒,在城市的苍茫里叫嚣着今晚不醉不归......
一路向西,我在孔汶村十字路口一家超市门口停下车,径直来冰箱前拉开玻璃门拿了一罐红牛和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准备买单时老板娘咦的一声惊呼:你是珊哥啊咧?认得我否?我是发嫦呀!虽然时隔十几二十年不再谋面,名字却依然记得,发嫦是我小时候邻居,和我小妹同龄,比我小得太多。我愣了一下端详对方,果然有些形似。造化弄人,当年要不是阴差阳错我现在可能就是她姐夫呢。我和她拉了一下家常,她对我的情况倒是十分清楚。临走时不但不肯收钱,还硬塞给我一个刚刚砍好的青椰子。
直到上了西线高速,我有些混乱的思绪这才平复下来。返回的路空荡又安静,天空湛蓝得透明一般,飘过的白云有的像村庄旧时的老屋,有的像童年放牧过的水牛,有的像宾爹坐在篱笆旁咕咕咕地抽着水烟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