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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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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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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活

(一)

一九六七年六月的一天,二十二岁的李大成结婚了,娶了个很中意的媳妇,比他小三岁。他是经媒人介绍,一见定终身的。六十年代这算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美满姻缘让大成心里美滋滋的,见人就笑,开口说话也变得风趣横生。

转眼一年,大成当上了爸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缺吃少穿,孩子还得了支气管炎,时不时发烧咳嗽,这无非是雪上加霜。大成说自己命好,遇上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大舅哥。在他几次经济窘迫走投无路时,都是这个大舅哥帮助。大儿子的咳嗽一直好不了,有几次很严重,多亏有大舅哥从外地捎来的好药,才得以救治。

大成是完小毕业,在同龄人当中算是高才生。队上想选他当会计,名单已定,不知谁提出他去世的父亲,身份不清楚,被去消了资格。平日里就靠夫妻二人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维持生计,小脚娘在家带娃做饭。大成跟上老一辈人,提着锥形铁锤夯土墙,盖瓦房。也能多挣些工分,贴补家用。

第二年,家里又添了一个儿子,解决做饭柴火迫在眉睫。村外五公里有一个煤矿,那里工人多,上井就得洗澡。烧水的大锅炉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烧煤,就会产生一大堆煤渣,方圆几十里的群众,都来捡没烧透的煤渣,拿回家二次利用。

天不亮,路上行人匆匆。为赶早多捡一些,大成怀揣两个冷馍,从黎明捡到正午,用胆子挑起,步行一个多小时才到家。捡煤渣的日子有七年之久,饥饿和胃疼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因而落了个胃病,久缠他半生。

(二)

时隔两年,一九七一年第三个儿子出生了,一家六口,口粮永远是难解决的问题,大成和媳妇每天为一日三餐发愁。

大成媳妇是个绣花能手,经常有人前来请教技术,都夸她染的丝线颜色鲜艳,也会给图案配线。你传我,我传你,大家都知道了,经常在她这里分几根刺绣用的丝线。大成媳妇灵机一动,鼓动了几个要好的姐妹一起染线卖线。

打听到西新镇那个地方,特别盛行嫁妆和寿衣上刺绣,丝线交易行情很兴旺。路程比较远,要十多公里地,还要翻半架大山。在贫穷面前这根本不算个事。

大成媳妇在家染好丝线,准备好干粮。凌晨三四点起床,组织几个人,背上一包丝线,徒步去西新镇赶集。走到那里是早上九点左右,刚好上集时间,拿出丝线挂在胳膊和手上开始叫卖,直到集散人少,才收拾回家。一整天吃自带的干粮,晚上借着月光,三更半夜往回赶。意想不到的收获,驱走了一天的疲惫。在皎洁的月光下有说有笑,你追我赶,这就像一次野外游玩,开心还浪漫。这事让村上的长嘴妇知道了,把她们告到了大队,说这是个人主意,影响队里劳动挣工分。队上来了一帮人,把大成媳妇的丝线和染缸都收走了,并责令不许个人做买卖。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又被一棍子打回到从前。

(三)

大成生来心灵手巧,平时给队上干一些零星修补的活,能多挣点工分。小脚娘和媳妇两个人在家照顾着三个孩子,大成几乎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才回家,在外面打听找各种活路。但是用人的地方实在太少,多数都是空手而归。眼看冬季来临,家里连烧炕的柴禾都没有,怎么办?

正在大成一筹莫展时,有一天晚上,回家经过一片坟地,大成看到坟地里有一大片玉米杆。这是求之不来的机会,他哪里顾得上害怕,一口气跑回家,拉上架子车,拿上镢头,一个人赶天亮前,把那些玉米杆全部拉了回来,来来回回好几趟,一下子解决了这个冬天的温暖。

他听说儿子没凳子,每天站着上课。原本是借坐同桌的凳子一边,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人家不给坐,他就站着上课。大成听了很心酸,觉得自己这个爹当的太不合格,发誓要赶下次回家时,必须做三个板凳。因此他费尽周折,找了个木匠师傅,跟上当学徒,干了两个月,背回来三个高凳子。刚好老大上三年级,老二上二年级,老三马上要上学了。

下雨天没有雨鞋,孩子们上不了学。为了给三个儿子买雨鞋,大成铁心一横,背起镰刀约上同村青年出门赶场。一直南下,追着麦子成熟的脚步,一路收割,一路揽活,全靠步行。漫无目的闯荡,找到活晚上就有地方吃住,找不到活晚上就忍受饥饿露宿街头,大成咬牙坚持着,半个月后回来,一次买了三双雨鞋。

这是大成认为自己干的最漂亮的三件事,多年以后还常常提起。

(四)

日子一晃又过了五年,大成又添了一个闺女,别提有多稀罕。

到了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分田到户,自负盈亏。村上有一户人家,春节期间做灯笼。正月十五卖了,刚好接上交学费。大成就带媳妇去给人家帮忙,学会了,自己回来也开始做模具。

正好大成有木匠手艺。用一根直径十几公分的树身,选一头粗一头细的那一段,截出七十公分长的一段,再打磨成很光滑的圆柱体,这个圆棒就做好了。再找一块十几公分厚的长方形木头,给正中间刻个洞,这个洞能从圆棒的大头套下去就可以,这个叫楦子。

首先,把白纸裁成整齐的长方形,再用粗细不一的短毛刷子配合尺子,在灯笼顶上,画出红绿蓝三根横线,剩下的纸就染成红色或黄色两种。等这道工序的颜色晾干后,大成提起毛笔沾上墨汁,在黄色的纸上写上四字祝福语。等字晾干后,再十张整理一沓,用五毫米粗的绳子,以均匀的间距勒紧在圆棒上。立起圆棒,把楦子上的洞从圆棒的大头套下去,双手平行按压楦子,把纸从圆棒的大头压缩到小头,纸板就做好了。

压缩的纸板就成了半圆带褶皱的长条,再把这个长条拉开一点,用嘴吹开,揭成一张一张的。吹纸是最辛苦的一个环节,吹的人眼冒金星,气短心跳,嘴边粘满颜色,手也被染上颜色。

接着把刚吹开的褶皱纸,上下两头用手缩紧,变成半圆形,再把两个半圆用浆糊粘在一起,放在炕席上烘干。最后再在小圆棒上套上一大一小的木圈,给圈上涂上浆糊,把这个圆形的纸套上去,用镊子夹放在圈的浆糊上。两个圈都上好,连同小圆棒一起蹲在炕席上,等烘干后,拿起圆棒的大头,把圆棒的小头轻轻在炕上一磕,一个漂亮的火罐灯笼就做好了。

接着就要糊一个很结实的柜子。用铁丝把竹杆扎成一个长宽两米左右的长方体,再用浆糊把牛皮纸一层一层错开接茬,糊上几层,以防路上风大吹烂。装满一柜子灯笼,把柜口用绳绑好,天不亮约上同村几户做灯笼的人,用自行车带着去赶集售卖。

第一次卖灯笼回来,大成买了三顶军用棉帽。寒冬腊月天,孩子们的耳朵和脸都冻烂了,他看着实在心疼。

别看平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也多。大成和媳妇还有三个儿子各负其责。刚好五个环节,染、压缩、吹、糊、上圈,一条流水线。这是家里每年一项大收入,因此坚持了整整二十年,直到孩子们都脱贫才停手。

(五)

八十年代初,流行改换煤炉灶。看似简单,好不好用看炉堂吸风大小。有的炉灶烧火听不见声音,火力不旺,蒸馍还是不行。有一段时间,每家都有炉灶,还是离不开风箱灶。大成就把自己家的炉灶拿来琢磨,用泥糊上,不行又拆了,一遍一遍的改造,直到烧火时,挡上炉门,也能听见炉火中“呼呼”的吸风声。

这下他成红人了,家家户户换炉灶非他莫属。同村的炉灶换完,又被推荐给外村的亲戚家换炉灶。一些年轻人为了学手艺,主动来给他打下手,在他的点拨下一个个出徒成了匠人。

只要有土建活,都想找大成亲自做,连盖新房,带换炉灶,全套交给他。他开始组建自己的一队人马,拉来盖房,画图纸,做报价,开工。从地基到瓦顶,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自带徒弟做出来的,大家都放心把活交给他。

这样一次的流程干完,他的胆子更大了。开始接各种大小活,越来越老练,越有名气。十年的光景就满足了农村的需求,盖房子的活越来越少,匠人也层出不穷。他又进入水泥盖房行列,从学徒和灰开始做起。

(六)

有土建基础的大成干了一批活,就学会了整个环节。人们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建的房子还是经不住多年风雨的催残,开始流行用水泥沙子盖平顶房。大成可没闲着,跑前跑后的揽活。几乎是一家没盖完,又定好下一家,甚至有人约时间提前排队等。

没几年,大家的土瓦房都盖成了水泥平房,活量也越来越不乐观,价钱也开始挤兑。再说这几年还添了一个闺女,一家八口人都等着他一人养活,他在挣钱方面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成在县城里找了一个建筑队,盖的是银行大楼,工期长,工费高,结账利索。他毫不犹豫背起铺盖,安营扎寨在建筑队。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是天黑下工后,吃过饭,推着自行车翻上县城沟,再骑行五十多公里回家。

他回到家是深夜,孩子睡得正香。他早上走时,孩子还没醒。孩子早起上学,发现桌上有白面馍馍,就知道父亲回来过。从这时起,孩子们和他变得有点生疏。

两年时间,他能识图纸,能带工,在建筑队承包一小部分活干。干着干着,有人叫他合伙包工程,盖一座三层的教学楼。

大成豪不犹豫就开干了。合伙人出资,他出力,两个人配合相当好,就成了铁搭档。盖了一座又一座的楼房,承包工程挣的钱不少,但养活一家人还得再好好奋斗几年。五个孩子还都在上学,小脚娘也瘫痪在床上几年,媳妇一人要一边种烤烟,一边拉扯一大家子。大成看着齐刷刷的三个光葫芦小子,个个都要娶媳妇,盖房子。大成认为他已是“拨开乌云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七)

再看看他搭档,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四口,日子过得相当富裕。但他在金钱面前人性裸露,开始膨胀,胆肥理歪,不走正道。

在一个工程上,大成就栽在他搭档的手里。本来两个人承包的活,钱一直由他的搭档来掌管。他这下开始讲排场,大手笔,消费阔绰。几天时间就和做饭的女人搞上了关系,还不羞不臊的过起了夫妻。

大成讲究的是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有板有眼。这下可把李大成给气坏了。开始大成还苦口婆心劝他的搭档,人家不听反而还很嫌弃他的劝阻。因此两人就杠上了。说话再没有好语气,做事也不顺利配合,时不时就是口枪舌战,关系越来越僵。

大成带人把工程干完,给工人结算工资时,他搭档竟然把手里的工程款打牌输完了。工人都是大成带来的,肯定是追着大成要工资。大成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工程尾款上。给工人许愿说年前尾款一到马上给工人付钱。这一拖就是两年,大成带着工人能把他家门坎踩烂,就是要不到钱。因为工程是靠他的关系承包来的,所以工程款都是先经他手,才发到其他人手中的。要账的路煎熬了几年,总算把工人的钱都结了,唯独大成的薪水一分没给,白忙活了一年。大成从此和他绝交。

(八)

还好,近几年攒了些积蓄,大儿子高中毕业不久给结了婚,亲朋好友添把手轻轻松松够了。

三个儿子大了,是大成一把好帮手。两年多攒了钱,给二儿子娶了媳妇。五个月后,瘫痪六年的娘也去世。

来年三月,有人给三儿子说媳妇,一说即成,就等着进门。可大成手里连半毛钱都拿不出来,这急得大成和媳妇整夜睡不着觉,把所有的亲戚都借了个遍,终于给三儿子把婚结了。给大成落下一万元的债,真让他煎熬,只有带上三个儿子都来工地,一心挣钱还钱。

大儿子是个书生,休息时经常手捧一本书。干活出蛮力,技术不长进。二儿子喜欢投机取巧,因此经常反工,大成经常替他收拾烂摊子。三儿子有勇无谋,有力气干活,但不打算学技术,一门心思想逃。

没干几天,三儿子罢工回家,去城里打工了。大儿子始终做着土工,给过机会,就是顶不上去。做工太过于细致,手里不出活,只能当替工。一有技工,他就被退下来继续做土工。因此他没有坚持这个行业。

二儿子凭那股牛劲尝到了甜头,学会了很多技术,有时执拗起来,大成是没一点办法。后来,他自立门户,继承父业。

(九)

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地少,口粮接不上。大成这次承包了一套家庭住房,建院墙,盖大门楼。叫上媳妇来工地做饭,既挣钱也能填饱肚子。两个闺女正上高中,每周的干粮很紧缺。就让大闺女来工地取干粮,相当于提前支取工资。让小闺女回家找嫂子取干粮。

为了尽早还债,大成不敢歇一天。有一天不小心从架板上掉下来,摔破了额头,脊背被东西垫了个口子。他只是去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回来又接着扯钢筋。

正巧这是星期天,大闺女来取干粮,看到父亲这一幕,泪水喷涌而出,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夏天,正中午的太阳格外炎热。大成头顶的草帽下,额头上缠着白纱布,汗水从白纱布的边沿滑过他的脸夹,顺着下巴尖一滴又一滴掉进脚下的泥土里。背后右肩处的白衬衫破了一个五厘米大小的口子,明显看到裹在背上的白纱布渗出淡淡的血红。大成使劲扯住钢筋头,吃力向前倾着整个身体,一步一步向前挪换着脚步,到了要求的长度,停下来喘口气,看着工人剪断,再重复扯下一段。

大成尽管低头拉扯,跟本没发现站在远处抹泪的闺女。再次回来扯钢筋时才发现,惊喜地叫着闺女的名字走近她,笑着解释说:“不小心从三米高的架子上掉了下来,只是蹭破点皮,没大碍!”

“那你还不休息!”闺女带着几份心疼埋怨他。

他哈哈一笑,把草帽向上抚了一下说:“工程进度急,赶时间交工。”

大成领闺女来到媳妇的住处,让她们娘俩说话,自己喝了几口水,又上了工地。太阳的光再强,不及他内心渴望金钱的灼热。

(十)

几年后的一天,工程竣工宴上,大成喝多了,回家后胃疼难耐。他从年轻时就有胃病,吃饭很注意冷热生硬。这次大意了,等送到县医院时,大口吐血做了急救手术,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

手术醒来后,他微弱的叫着一群孩子的名字。当孩子们都见过他后,他又念叨:“大闺女回来了吗?不要叫娃,路太远,假也不好请。”念叨的次数多了,他媳妇忍不住给大闺女打了电话,说了情况。闺女在电话里半信半疑地问:“是真的吗?怎么会呢?父亲一辈子都是铁打的汉子呀!”

当大闺女站在病房门口时,已经是术后第三天。大成第一眼看到闺女,眼框湿了,脸色腊黄,虚弱地抬了抬嘴,像是叫闺女的名字。一双深陷的眼睛,无力地看着闺女,想说又笨嘴笨舌说不出个什么。闺女低着头偷偷地抹眼泪。问了才知道,这次多亏大舅哥担保,破例先做手术后交费,才捡回了大成这条命。

这是大成最后一个工程,年龄大了,再加上做了手术,再没人叫他一起干活。他在媳妇的精心照顾下,一日少吃多餐好好养胃,一年后恢复的很不错。踏踏实在家,和媳妇经营苹果园。

(十一)

春节过完,大成把三个儿子叫来,商量着把家分了。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去。把自己和媳妇独立分出来,是不想连累任何人。家里现有的东西都按三份分了,包括他那一点不值钱的家档,装面粉的老瓮,腌菜的坛子,掉了一个耳朵的大铁锅,却个口的铝饭勺。院子里和门前老祖宗留下的两棵枣树,一棵杏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核桃树,三间土胚房,还有五亩果园,都平均分配给三个儿子。给自己什么都没有留,留下的就是背上沉重的锅,还有像那锅一样沉重的晚年。

这种分家方式在村上还是第一家。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他两口子老了肯定要受罪。可是大成却不这么想,只要儿女们能给他碗里夹块肉,他就乐呵呵的,吃得特别香。只要儿女们能和他座下来闲聊,他就爽快的哈哈大笑,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满足和幸福。没几年,村上老人也习惯了和儿子分家,单独开灶。其实分家后,距离产生美,父子情更深,子女更孝顺。

(十二)

二零一一年,大成六十六岁,没人觉察到他的背从什么时侯弯的,但这驼背是众所周知的,从来没人当回事。为了他们老两口的后半生,他在城里找了一份差事,给建筑工地看大门。

应聘前,担心自己年龄大,想法设法掩盖年龄。没想到和领导见面后,却说他形象不好,要考虑考虑。他年轻时可是英俊潇洒,很有朝气的青年。也是娘唯一的儿子,即孝顺又懂事。他在孩子们心中永远都是光辉灿烂,高大而受人尊敬。他受不了这种侮辱,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才知道不是嫌弃他的相貌,而是他后背那个看似像锅一样的驼背。

他爽快的笑着说:“难怪这几年身高缩水。”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惭愧。

回来后,大成试着把背直起来,挺了挺腰,好了很多,不经意间又弯了下去,背后还像背个锅。为了遮掩这个不足,他穿了一件很宽的衣衫,当他背弯时,衣服后面足以藏个小孩。他又换了一件窄点的衣衫,干瘦的人体曲线展现的淋淋尽致,几根椎骨都数得清,背弯的弧线更是清晰可见,背有多弯,肚子就有多曲。他明白了,衣服是遮挡不住生活留给他的伤疤。

从屈膝弯腰干建筑工那天起,日子就在他的脊梁上,刻下了一道道不易抹去的伤疤,家扛在肩上久了,压弯了脊梁,背即驼了。总算黄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工作应聘上了,留下来的充足理由是,因为他干了一辈子的建筑。

(十三)

上班第一天领到工资卡,大成亲手交给闺女替他保管,一是怕丢,二是替他查收工资。从闺女拿上工资卡到他辞职,他从来都没主动要过钱,他总说单位管吃管住不用钱。买降压药八元钱,一包香烟五元钱,交三十元的话费,这就是他每月的支出,他说他想不起来去买啥。

子女们总想为他承担点什么,都被他直言拒绝:“我们还能动弹,就不托累你们了。你们正是负担最重的时侯,孩子要上学,事业不稳定,月月有房贷,各种开销大。我们没负担好混。”大成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盯向远处,眼睛迷离。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无论生活中受了多少苦,从来不提;无论子女做错了什么,都能原谅;无论哪个孩子有困难,他第一个尽力去帮助;子女的子女,都掏心窝的爱。

看大门的工作只干了两年。大成媳妇心脏不好,大成说他要回去守在媳妇身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后悔死的。

(十四)

回到家这几年,大成媳妇身体很不好,多病缠身,经常住院,每次都是大成亲自陪同照顾,从不想麻烦子女。

这次大成媳妇住进了医院,大成照顾了三天,把自己也照顾病了,一觉醒来得了面瘫。紧接着大成也办了住院,老两口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一起聊天,一起算账,一起回忆过去。大成以为治疗一下会好的,然而这病很麻烦,住了十天院也没能恢复。出院后到处打听求妙方,治了整整两年也没有完全恢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只是不影响吃饭,一个眼睛还是流眼泪。

这给大成心里造成了很大的痛苦,从此他的性格变得沉闷寡言,怕出门,不喜欢去人堆聊天。不是在家陪媳妇看电视,就是拿着收音机听评书,家里偶尔来人串门,他都是旁听者很少发言。

这年冬天,苹果园改种玉米,砍伐的苹果树要剪成小段当柴烧,大成一闲下来,就在自家门口剪树枝、砍柴、摆弄这些粗细繁杂的树杆。从初冬忙到阳春三月,靠着院墙里整整齐齐垒成一圈,靠着院墙外整整齐齐垒成一排,从外到里看上去,是生活充实的一道风景线。大成自己估算,够六年烧炕和烧锅用。

大成这一阵子劳累,腰疼是肯定的,买药吃,贴膏药。一天早晨,突然起不了床。去县医院查出了腰椎间盘突出病。由于骨质疏松严重,两个椎体滑脱压迫神经,使得腰疼腿疼腿软不能走路。因年龄大不能手术,捏过两次,能站起来,走路时疼痛难忍,不能走远路。

这种疼痛折磨的大成坐立不安。捏过能缓半个月,扎针能缓解一阵子,住院治疗也是减缓十多天,维系了两年,几乎天天折腾在看病的路上。

中西医已没效果,膏药贴到过敏,止疼药和止疼针都不起作用。大闺女电话里说五一放假要回来,他咬牙忍着盼着,想去城里大医院看看。

(十五)

五一那天,大成的大闺女开车回来了。孩子刚进家门,就听到父母的争吵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门,看到父亲两裤腿粘满泥土,躺在炕上。母亲靠在炕边,手里握着一把炕刷。

闺女问:“怎么回事?”

“他腿疼得要死要活,非要给你打电话。我说等你回来了再说,他就等不及了。还说你回来了他也不去看病,说这病没法治了,自己要另想出路。”

听完母亲的话,闺女转身问父亲:“我回来了,你跟我还去不去。” 大成看到闺女就像吃了一粒万能的止疼药,突然安静下来不闹了。坐起来,只笑不说话,自己下炕去换腿上的泥裤子。

大成媳妇当晚收拾好行李,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启程赶路。虽说闺女有九年驾龄,这还是第一次坐她的车,老两口别提有多高兴。大成媳妇坐在副驾自叹:“从来没想过,还能坐上闺女开的车。”大成坐在后排一声没吭,其实他也高兴,只是忍着疼痛不想说话。

赶八点半就到了闺女家。除了吃饭,上厕所,别的时间大成都是躺着。每次起身都咬紧牙,“哎哟哟”地痛苦喊着。晚上八点钟,大成就喊着让所有人别吵,他要睡觉,只有睡着才能减缓一阵疼痛。

这样熬过了两天,总算是熬到了四号,五一假后,医院开始上班。大成媳妇和闺女两人夹持着大成来到一家三甲医院,挂了骨科专家号。专家很自信地说,做个微创手术就好了,像他这个年龄的成功案例很多。大成一听,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坚决要求当天住院。媳妇和闺女也悔恨没早点来,拖到现在,受了多少苦。

(十六)

手术安排在八号早上第一台。清早六点多,大成媳妇和三儿子还有大闺女早早来到床前。听同病房的人说,老爷子昨晚折腾了一宿。一会儿拉上窗帘,一会儿又掀开。一会儿关上窗子,一会儿又打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他腿疼烦燥,你们理解一下。”大成媳妇给病友解释。然后坐下来,静等大夫通知。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下午一点半,大成被推进手术室,家属一直等在手术室外。等候区从开始的人满为患,等到人群慢慢散去。“不是说两个小时的吗?这是怎么了?”一连串的问题,攻击着这娘仨的心。

“怎么还不出来呀!”这是他们念叨最多的一句话。

四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听到广播里叫大成的家属。娘仨大步跑过去,在手术室的窗口,大夫叫家属谈话。原本定好三公分的切口,因需要固定一个椎体,伤口开到五公分。现在发现还得再固定一个椎体,伤口要开到七公分。这人命关天的事,哪里还敢掺和个人意见,听着大夫说,娘仨不停的点着头。

接着继续等。等候区家属已寥寥无几,墙上挂着的钟表忙碌地奔跑,一圈又一圈。大成媳妇实在忍不住,跨过警禁线,去前台问护士,护士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娘仨等的坐立不安,心烦意乱,腿软心跳,忍耐到快要崩溃。

直到晚上九点半,手术室门口有人喊大成家属,娘仨扑过去,确认病人睁着眼,叫了有回应,才松了口气。护士说手术很成功,并陪同家属把病人送到病房,移上床,安排好一切才离开。

大成眼皮很沉,总睡不醒的样子,护士交待一直叫着不能再睡了。大成就是想睡觉,除了喝水还是睡觉。娘仨轮换照顾了一夜,生怕有个闪失,不敢怠慢。

(十七)

术后第一天早上,大成睡醒了,喝了少半碗稀饭,神志清醒,心情不错。媳妇问他:“腰还疼吗?” 他说:“不疼了。”

“腿还疼吗?”他欣慰的笑着说:“都不疼了。”

三儿子故意逗他:“都花费五万元了,还敢疼!”

大成坚定地说:“我再活上五年,这五万元就花得值了。”

“对!要香香的活上五年。”大闺女说。

术后第二天早上,大成喝了几口稀饭,就说想睡。直到中午吃饭时间都叫不醒。媳妇探头细一看,大成半睁眼半张嘴,出气很粗,叫不应答。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赶紧叫来护士。护士看后又是接检测仪,又是吸氧机。血氧指数一直偏低,直到晚上7点多,被推进了ICU。这一夜家人无眠,ICU门前守了整整一夜。

(十八)

天亮了,ICU门前的人越聚越多,大成媳妇一直默默流泪,看着ICU的大门望眼欲穿。几乎忘了吃饭、睡觉、忘了所有的事情。

ICU的门很沉重,缓缓打开时,家人们一阵紧张,心揪起来。门慢慢关上,心随之守候。每次听到喊床位号,大成媳妇都听错,非要跑过去问几遍。看有穿白大褂出来,她就忍不住要抢两步过去问问。

医生出奇的安静,什么也不说,等了三天,没一点消息。

今天是第四天,下午三点是探视时间。大儿子进去探视,刚走到床前看到父亲睁着眼睛,他惊喜地问:“父亲,你能听见我说话,就点点头。”大成点了一下头。嘴上戴的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医生告诉他,进ICU时是肺部严重感染,来时休克状态,现在病情得到控制,一两天就可以去掉呼吸机,转入普通病房。

走出病房,大儿子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了家人,大家都激动地哭出了眼泪。

第五天早上,大夫查完房说,大成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叫格林巴列综合症。四肢无力,要打六千元一支的针,连打五天为一疗程,恢复期比较慢,可能一个月,甚至半年。大成媳妇战战兢兢地说:“没事,只要他手脚能动,不瘫下就行,回家慢慢恢复。”

家人们盼着这五天尽快过去。

(十九)

打完第一针,大成媳妇探视时,大成配合动动手和脚,使劲攥了一下媳妇手,能感觉到手上有力气了。

打完第二针,大成媳妇探视时,手上的力气明显比昨天大了。

打完第三针,二儿子探视回来说,还是取不了呼吸机。大成媳妇的心又悬起来。不管是睡觉,还是吃饭,走路,都在等医院的消息。

打完第四针,小闺女探视出来后一脸的严肃,说父亲盯着天花板不理她。好像在生气,她很是自责。

打完第五针,医生找家属谈话。说打了五针作用不大,并且在两天前,病人肺部二次感染,能不能挺过去很难说。跟据病人的细菌培养,今天决定换药。

这个消息太出乎意料,一家人都很恐慌。

盼星星盼月亮,盼过了两天,医生说换药后也没效果。这不就是死亡判决书吗?封杀了家人所有的期望。

大成媳妇在想,要不要放弃?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刀扎在心上。家人不甘心,再有三天就是大成七十八岁生日,无论如何要等到他生日这天。

家人每天过的浑浑噩噩。每天早晨睁开眼,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医院崔费。每天下午3点探视,就像进地狱之门,你推我让没人敢进去。

(二十)

又到了探视时间,大成媳妇硬着头皮抬腿迈进ICU那扇门,两条腿像被上了枷锁,磕磕绊绊不会走路。ICU室太大,大成在最里面一个单间。她感觉这段路太长,跌跌撞撞怎么也走不过去。等到了床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罐满了口罩,她咬紧牙咽了一口唾沫,心里苦不堪言。

她连叫了几声大成的名字,他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恐慌的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只会哭。

她看到大成戴着呼吸机的嘴角反复溃烂,流血肿涨。胸前因为爬了15个小时排痰,压出了几个5公分大的水泡,已经破皮,露出渗人的伤口。额头上压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脸明显有些浮肿,肤色微黄。手脚肿的快要爆破。

医生说心率和血压用药物控制,还是忽高忽低,多个器官出显衰竭。她看到听到的,差点让她窒息。傻傻地看着呼吸机里的泡泡,检测仪上变化的数字,他还活着。

她被人搀了出来,她说她家的天,真的塌了,她的顶梁柱倒了。

(二十一)

见到大成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医生一次又一次下病危通知书。她的思想也向生命妥协,告诉孩子们:“你们的父亲,他善良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处处不想给子女添麻烦;老来不想拖累老伴;不想给子孙后代落个不孝之名;我们就别让他再受这份罪了。回家准备后事吧!”

第二天,是大成78岁的生日。大成媳妇及家人提着一款极小的蛋糕,来到ICU门口,从医生手中接过推着大成的病床,上了一辆救护车。大成媳妇说:“要给他最后的体面和尊严,必须把他活着送回家!”接好呼吸机,关好车门,拉响了警报,一路狂奔。  

回家的路很长,车轮在和时间赛跑。高速路上几乎不见车,车内陪同的三人阴沉着脸,紧张和焦急像裱在每个人的脸上,死死盯着单架上的人……

近几年,老两口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多病缠身,大把大把地吃药。有时他们会问闺女,还值不值得看病?闺女就给他们讲值不值推算论:今天花的钱,分给你生命延长的那些天,算算你赚了多少?

老两口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都会做放弃还是治疗的抉择。当时,媳妇痛哭流涕地说没钱治病。大成鼓励她坚持住,钱借了再还,每次都做了生命的赢家。过后,大成把这事经常当笑话讲。

大成和媳妇经常理论着,谁走在前面享福,谁留在后面受罪。媳妇说她是心脏病,睡不醒就不醒了,留着他会受罪。大成说他算过命,他一定走在媳妇前面,他走了谁来当媳妇的眼睛(她不识字)。 

媳妇心里默念:“哪位神仙给你算的命,真准!”

(二十二)

一声费力的咳痰声打破了一车的宁静,一口黄痰从嘴角流出,这便是大成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本该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今天两小时就赶到了家。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在家门口等着。车刚停稳,一群人围过来。司机师傅穿上白大褂,换上可移呼吸机,大家齐手把大成抬进了家,平平展展地放在了自家炕上。

媳妇凑近他耳朵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说:“咱回到家了。”

大成微弱地睁开双眼,似乎清醒了意识,把周围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目光停滞在天花板上。

家里人忙着给他洗头洗脚,剪指甲,换衣服,穿戴整齐。司机师傅让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提着呼吸机走了出来。大成媳妇赶紧跑进去,握住大成的手,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是他已经不会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媳妇告诉他:“到家了,你就放心走吧!”大成听后,紧紧地闭上眼,一串泪珠挤出眼角,滑落过两鬓,藏入他花白的头发里,安静地睡去。

留给亲人们无尽的悲痛与哀嚎……

(二十三)

此时,是2023年农历4月8日,下午六点半。今天大成整整七十八岁,按年龄应该算喜丧,可走的意外,让家人们垂泪恋念。

大成经常这样说,如果哪天他的病看不好,就别花冤枉钱。还说,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大功大德,走了就别开追悼会,别念祭文,别大操办,走个过程就行。

如他所愿,在他的后事上,没有举行追悼仪式,没有写一纸祭文,没有铺张浪费,只是按土葬的风俗习惯,睡了一口柏木棺材,衣服够七件,有铺有盖即可。把他生前一些心爱的物件:新配的石头眼镜,听评书的收音机,手腕上的手表,还有一辈子最爱下的象棋,放进墓中做了陪葬。

大成一步一个脚印,认认真真,踏踏实实走完了他的一生。在终点对所有爱他的人,做了一个善意的谢幕,做到了不连累任何人,不要没质量的活着。

从他走后,天空一直在淅淅沥沥地哭泣。第五天早晨,太阳慈悲地露出半个脸,看着大成顺利入土,又悄悄钻进了云层里。地狱般的十六天,在这一刻,大家都解脱了。

(二十四)

大成媳妇还是扛不住打击,住进了医院,每天都要叭哒叭哒掉几回眼泪。

今后,空落落的庭院,就剩下大成媳妇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她不识字,一辈子都是大成给她耐心的阅读。给她分析裁剪图纸,她在缝纫机上给孩子们做衣服;给她读孩子们从外地寄来的信,她说着,大成代笔给孩子们回信;没有电视的年代,大成读书给她听。

老来这些年,两个人每天有吃不完的药。墙上的钉子永远挂着几包药,都是大成操心着,什么药治什么病,每天怎么吃,什么药该买了,买几盒。大成闭上了眼,等于媳妇也两眼摸黑。

住在ICU十六天,大成每天想些什么?他有没有特别想留的遗愿?

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就应该在他握住媳妇手,试探力气的时侯,给他一支笔,他一定要说的话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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