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桩哥给儿子宝帅娶媳妇,清早去请潘双喜来执事。
执事也叫理事,相当于司仪,但不收取任何费用。就是帮着主家喊个话,敞个声。简单有序地走个流程就行。
潘双喜真是个稀缺,方圆几十里地都有人请。农村过事,没这个角色还真不行。他本不叫双喜,大家趣乐这样叫,久而久之再没人记得他的真名。
潘双喜又对着镜子打扮起来。在他心里,从头到脚给人一种刚从水里淘过的,才算形象整齐。他狠劲地搓脸搓手,一遍遍地刮胡子,想把脸上手上农村人的肤色清除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还是被那条皱皱巴巴的领带大打折扣。
虽然立秋多日,但中午的燥热让人不由得要脱去外套,露起短袖。可潘双喜为了包装出一副较好的形象,还是西服领带穿戴整齐。对着镜子左照右摆,双手插进裤兜,踮起脚尖晃了晃才感觉心里瓷实。这才转身,给胳膊肘下夹了个无线话筒,急匆匆扑奔桩哥家。
桩哥有过两次婚姻,宝帅是前妻生的,听说宝帅的亲妈今天也要来。一路上,潘双喜心里很虚,第一次经历这事还有点棘手。两个妈妈一个爸怎么上台?怎么站位?怎么给大家介绍?敬茶环节谁先谁后……
还没等潘双喜想明白,时辰已到,大家催着他上台。只见他把嘴靠近话筒,扯着大嗓门喊:“主家,主家,安排好席位,仪式马上举行。”边喊边走到舞台中央。
人群一阵骚动,把坐在上席的小孩拉下来,把坐在下席的长者推上去,经过一番费力的口舌之辩,才算把席位调整合适。
结婚仪式被潘双喜有序推进,众人对他的主持也见多不鲜,没人关心台上,都忙着争抢桌上的饭菜,生怕菜刚上桌,还没来得及转桌就已光盘。
“有请双方父母登台!”潘双喜大声一喊。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用餐的人群不分大小,都停住了筷子,眼巴巴盯着舞台,都想一睹宝帅妈的芳容。
先是新娘父母走上台,站在新郎的右边。
接着走来一位女士,衣着朴素整洁,个头不高,胖瘦适中,双眼皮大眼睛,长方脸,高鼻梁,皮肤稍黑,一眼就能看出宝帅长得像妈妈。
“这是宝帅妈。”人群中这句话以流星般速度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站在新娘的左边。接着又走上来一对夫妻,不用说是宝帅的爸爸和后妈。他们走到宝帅妈的左边立定时,宝帅爸主动挪到了最边上。潘双喜心中暗喜,正愁站位顺序呢,这自个就站好了,也好这样无闲话,不事非。潘双喜趁机按站位顺序,让新娘挨个敬茶。
新娘侧过身,对她身边的那位女士双手递上茶碗,并甜甜地叫了声:“妈——”。宝帅妈笑着,应着,同时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红包,鼓鼓囊囊挺厚实。宝帅妈双手递给新娘一个,又隔过新娘递给儿子一个。
潘双喜这下懵了,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本就穿得太厚,再一阵紧张,汗珠子大颗大颗从他的脑门上滚下,挂在长长的眉毛上,来回跳跃。潘双喜盯着那个红包迟疑了十几秒,低头背过身去自圆其说:“整的我都不会了。”这句话筒照像传了出来,逗的大家“哈哈哈”一阵欢笑,化解了舞台上的尴尬。
潘双喜问宝帅妈:“都是给新媳妇准备红包,你咋还给儿子准备了呢?”
宝帅妈强颜欢笑说:“我,想给儿子,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潘双喜脸上的笑容随之紧缩了一下,急忙把话筒移开,生怕她再多说一个字。
新郎新娘给父母敬茶收红包环节全部结束后,潘双喜习惯性地喊:“请双方父母讲话!”他转身做了个递话筒的动作示意给每一个父母。有人摇头,有人摆手,就是没给宝帅妈这个机会。
潘双喜调转话筒对着嘴,想要结束这个环节,没想到刚要张口,话筒就被宝帅妈从手里一把抢了过去。宝帅妈带着低沉的声音,对着话筒轻轻地说:“我有话说!”
台下鸦雀无声,都在耸耳静听,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宝帅妈平息了一下情绪,尾尾道出二十多年前:
“……我走时,儿子才六岁。我舍不得,可没办法……那时,我年轻,不会做事,被公爹经常打。我很想努力做好,可是……还是不要我了,无奈丢下儿子。我欠儿子的太多了……”
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她没有演说的经验,也无笔墨稿纸,她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竟然不间断地讲了足足三分钟。不磕绊,不重复,不假思索,绵绵不断,似有很多话急切想表达。她时而带有哭腔声音模糊;时而平复情绪声音清晰;时而极力掩饰伤心;时而失控转喜为悲。
听的人头顶如山川河流停止的压抑;如消溶的冰棱万劫不复,如命运抗争的火焰山。大家屏住呼吸,似停留在海底两万里,一切凝固,被她的情绪传染,包裹,吞噬。
她意识到了不妙,带着哭腔的讲话戛然而止。受大气的挤压,大家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无形的撕了口子,好奇及传奇全部被释放。
新郎“噗嗤”破涕为笑,他的妈妈也跟着腼腆地笑了,大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送所有父母下了台。
没人看到宝帅妈用餐的身影。
酒桌上咬耳朵的声音遮遮掩掩。有人说她没必要讲这些,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也有人说她讲的太多,会破坏亲情关系。也有人说今天不应该讲这些不开心。
宴前一阵吵杂,说什么的都有……
“如果换作是我,我比她还能说,比她的话还要多。她二十多年的辛酸,还有孩子缺失的母爱,何止这三分钟。”人云亦云声中,一个女人这样大声喧哗。
“是啊!是啊!”大家齐声附合着她的意图,又开始了另一番谈天说地。
台上三分钟可能是一首歌,一曲舞,一个总结。台上三分钟,怎能说清二十多年的牵挂和期盼;怎能说清爱而不能和盼而无望;又怎能说清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潘双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修复了一下心中的慌乱。他把这种本能的站位牢牢记在心里。他时刻准备着,学会变通,学会应急。潘双喜明白在他们这个穷山沟里,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