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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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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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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痕连载

 

  

 

生活就像一直在攀爬一座悬崖,悬崖或陡峭或舒缓,但都容不得掉头和转弯,它是不忍淬忆的。闲暇时看看攀爬的双手,已经被生活这根绳子勒磨得血迹斑斑……

 

结束论文答辩关上教室门的那一刻,我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就要毕业了。想想四年前,穿着破旧衣裳来学校报到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眨眼间一切都过去了,只留下一串悲喜回忆在这校园里。不知若干年后,是否还会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些人、一些事。不管这些了,既然放下了学业这个包袱,理应庆祝一下。

想到徐达。四年里,我只有这一个拜把子兄弟,想想也真可笑。在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浮躁社会里,拜把子有用么?直到几年后我才改变了这一想法。在篮球场里,找到了高大帅气、“风流倜傥”的徐达,“达子,论文答辩怎么样?”

“兄弟我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区区个论文答辩能难得住我?上午论文那厮就被我斩入马下了。老大,有啥安排?”用手臂擦拭脸上汗珠的徐达还是那么毛躁,我给他的定义就是,活生生的一个“张飞穿针——粗中有细”的主。

“也没见你头上少一根毛啊?咋就绝顶了呢。”听到徐达如此肯定,我讪然一笑,“达子,不磨叽了。赶快收拾一下,晚上去吴江那儿庆祝一下。”

吴江是我一个好哥们,高中没上完就来临沂城打拼了,因为酷爱炒菜做饭,所以一直干着餐饮的行当,蒸大包子,做拉面,玩饭店,弄炒鸡店,他都尝试过。但最后都不愠不火不挣钱,改来改去。这不,今年夏天又在临江路开了家烧烤店。

“好咧,老大。咱一起回宿舍,我冲个澡,咱们就去。”

……

“大哥,我觉得咱们得捎两扎啤酒去,每次去吴哥那里他都不收钱,我都不好意思了呢。”性情直爽的徐达表面上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总能为朋友着想,这也是大学四年里我最喜欢他的地方。我交朋友的原则,如果你人品不靠谱,不管你多么富有,背景有多厚,人脉有多广,我都不屑一顾。

带上两扎啤酒我们打的去了吴江烧烤摊。烧烤摊不大,两层临街商铺只有一间房,楼上住人,楼下算是后厨,切肉、穿串,家什都放在里面,每天下午就在路边门口支摊子。和徐达下车的时候,穿着“两根襟”的吴江正忙着生炉子,肩上搭了个毛巾,脸上挂着一把炭灰,“兄弟们,论文答辩还顺利不?”

徐达像个抢嘴的驴,着急火燎地嚷嚷道:“我们这水平过个论文答辩还不是小菜一碟,不在‘跨’下?都过了,这不来吴哥的‘小酒馆’准备一起庆祝一下,沟通沟通感情嘛。”

“还记得找哥哥一起庆祝,不孬。先自己弄俩凉菜,兄弟俩先喝着,等我忙完‘头茬’,再陪你俩喝。”说完照顾起自己的生意来。

我和徐达落了座,把自带的啤酒悉数打开,喝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没了糟心事高兴,啤酒喝了大半,却一点醉意也没有。数着天上的繁星,谈着狗屁大学里的人和事,想想就要踏入社会,心里像桌上的那盘毛豆一样,毛毛愣愣的。

吴江端来亲手烤制的肉串和羊腰,把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用脚佉到一边,心花怒放道:“兄弟,毕业了,解脱了,今晚咱们不醉不归,酒不够,哥哥这里还有,可劲造。”

就喜欢吴江这份豪爽和义气,来到他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站着、躺着都那么的自在。我们一直喝到午夜才散场,又喝掉了吴江的两箱啤酒,没有醉,但腿脚开始蹒跚了,就像我们即将踏入社会的心理,新鲜而刺激。

和同学们吃过散伙饭,我们各自打起背包离开了生活四年的校园。徐达因家就在本市,所以直接回了家。而我家在农村,大学毕业也不能直接回老家,那样大学就白上了(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便搬去了胖子那里,胖子是我发小,早我一年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作。他因为是专科毕业,而那年正好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胖子就像嫖客初次进窑子——尴尬着呢。

人们说得真对,我们这辈是最倒霉的一代:当我们出生时,遇到最坑人的计划生育;当我们上小学时,大学是免费的;当我们上大学时,小学是免费的;当我们还不能工作时,工作是分配的;当我们参加工作时,挤得头破血流自己找工作;当我们不能挣钱时,房子是分配的;当我们挣钱时,房子已经买不起了;当我们不到结婚的年龄时,骑单车都能娶媳妇;当我们要结婚时,没有汽车洋房好工作娶不到媳妇了;当我们还没想过出国时,出国回来的叫“海龟”;当我们想出国时,出国回来的却叫“海带”了……

胖子好不容易寻了份工作,每天却要早出晚归,上着自己赖以生存的班。我也出去找工作,可转悠了几天也没有地方接纳我。人家大多都要技术工,像我这样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工作经验的,处处碰壁。我才明白空有满腹经纶也换不来一日三餐,要想活下去,就得丢掉大学生的外衣,丢下可怜的自尊去做一般人都能做的工作。几天后,我找了一份给商场派发单页的工作,可累死累活一天才赚40块钱。还好房子是胖子租的,没跟我提钱的事,可日子久了我老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来个朋友都没地方住。我也开始怀疑,上了大学有什么用?大学毕业,没后台的连个工作都不好找,就算碰巧找了份工作,一天才挣40块钱,人家不上大学的也不至于这么惨。“毕业就是失业”,我是不是被万人敬仰的大学“上”了?

一天,胖子回来跟我说:“家里招考老师开始了,你回去试试吧。先找个退路,再想出路吧。俺去年没考,现在都后悔死了,还是有个‘铁饭碗’心里才踏实。”经过这一个月摸爬滚打我才发现,没有个稳定工作,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起早贪黑还挣不了几个钱,刮风下雨不上班还没有工钱,这点工资保持温饱都难,更别说想提高生活质量了。和南方人不同,北方人没有犹太人的头脑,除了进“衙门”没有更好的出路。可能城市里不缺我这样的草莽,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我决定回去试试。于是简单地收拾下行李,和胖子道了别,极不情愿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回到老家,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跟城市里栉次鳞比的商铺,宽阔平整的马路和马路边上的霓虹相比,老家就显得特别萧条和闭塞了,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一到夜晚,看不清哪里是坑,哪里有辙,一团漆黑,一如我的心绪跌入了人生的谷底。这时脸皮干瘪的老父亲安慰我说:“娃,咱大学也毕业了,不是还能考老师么?别泄气,尿不会憋死人,只有自己才会把自己憋死。”

看着清瘦的父亲,环顾一下因为上学而被弄得家徒四壁的家,泪水一下子把我湮没了。说着没有底气的话,心虚地安慰着父亲和我:我一定考上老师,不再让您老操心了。想想小时候,调皮捣蛋,三天摸鱼、两天掏鸟,让家里操碎了心,到现在我才明白,做父母真的是极其的不易,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啊,而我们却一直在和他们唱反调,叛经离道。

报完名,我在家没日没夜地复习,仿佛又回到了高考前的日子。这种感觉好久没有尝过了,想想自己荒废的四年都觉得无地自容。倒在床上,身体都麻木僵硬了,但愿这次我能像考大学一样,挤过独木桥,别再让父母担心了。蝉鸣声渐渐淡去,可燥热在我心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又回到写字台前,拿起了书复习……

日子过得真快,明天就要考试了,就如同离家的路很短,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而回家的路却显得那么漫长,迟迟也走不到。我提前一天来了县城,住在黎伟家里。黎伟是我另一个发小,我俩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他大学毕业考进了林业局,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成了家,真正地做了城里人,安身立命了。没有客套、没有虚伪做作,黎伟像老大哥似的交代我明天平常心对待,就当是一场普通考试就行。因为明天要考试,黎伟没拿酒来款待我,只是草草吃了个便饭。黎伟笑着说,等功成时,我给你摆庆功酒。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起来收拾完才刚六点,拿起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每个字都像星星一样闪着我的眼睛。算了,看得差不多了,只要静下心来,我能行的,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天公不作美,却下起了小雨,黎伟递给我一把伞,我说不用,雨不大,考场离这里也不远,很快就到了。毛毛细雨亲在脸上让我心里凉快了许多,心也静了下来,高考那么难我都过去了,这样的考试就权当是练兵了。

心若平静了,好多事就显得从容了。拿起考卷,试题也好像对我微笑着。上午的理论考试让我得心应手,我提前20分钟就做完了,检查了一遍直接交了卷。我笑着离开了考场。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儿也亲密了许多,我打开手机,电话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我一看是徐达。

“你干嘛的?打了你一上午电话,总是关机。穷山僻壤怎么滴?那么难找?”

“老家这边老师招编考试的,不关手机行么?有啥事?”

……

徐达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市直招事业编的,你上学那会不是就想当警察么?这回正巧公安局有个岗位招咱专业的。这也是人事局第一次招考,机会难得,打你电话也打不通,我就替你报了岚山区公安分局办公室岗位,你到时候确认一下就行了。”

我一下子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激动地一个劲地说:“谢谢兄弟了,谢谢,谢谢……”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达早就挂了电话。什么是兄弟?兄弟就是不离不弃,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个意外惊喜,还不用说谢谢的那个人。徐达毕业后,叔叔托关系把他弄进了市运输公司,做起了安检。我没有徐达那么好命,可以不用考试就能进个好单位,我只能靠自己,还好,朋友能在关键时刻给我指条路,胖子让我考老师,徐达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给我事业编报了名。

我下午还得考试,始终认为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路强,还不知道那个庙肯收留我这个落魄的凤凰呢?所以每件事我都得当真事做,要么不做,要做就去做好。下午专业考试,对我来说那就更不是问题了,我提前半个小时就交卷了。然后给黎伟去了个电话,直接回了老家。

等待成绩的日子真是难熬,也可能是“嗔念”在作祟,就像急切想见到一个人,时间会像世纪一样漫长。怕这怕那地等了半个月,成绩终于下来了,我去网吧一查,第二名,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全网吧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考上老师了,我要做老师了。”这时全网吧的唏嘘声一片,我也不去想这声音是羡慕,还是嫉妒了。飞跑着回了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妈,我考上了,你们的儿子考上老师了,你们再也不用为我的工作操心了。

我一脚踹开家里的大门,吓得戴着老花镜坐在杌子上纳鞋底的母亲,眼镜差点掉下来,“李远,冒冒失失地跟掉了魂似的,干啥咧?”

笑着喘不过气的我,拿起干瓢舀了一瓢凉水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嘴说道:“妈,我考上了,考了第二名。”

“就知道俺娃有出息,你爹在南湖里耪地呢。你去告诉他一声,我在家杀鸡给你吃。”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天家里就像过年似的,三叔、二大爷都来了,我给他们递着烟,每人给了一把糖。“俺娃就是有出息,以后你侄儿上学你好好教教啊。”

“二大爷,还早咧,还得体检,体检完了还不一定分到哪里呢?再说你家狗蛋还不会走路咧,上学还早着呢。”

不早、不早……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穷,村里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就连和小朋友一起玩,大人们都会说,离李远远点,他脏。还记得有一次,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用弹弓打二婶子家的葫芦,被二婶子找上门来,骂的那叫一个难听,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复述了。为什么二婶子不去找别人,偏上我家理论,不就因为一个字,“穷”嘛。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犬骑。”这个道理我到现在还信以为真,还有那崭新的笤帚疙瘩都被母亲打烂了,因为这事我几天都没能下地……

母亲做好了饭菜,三叔二大爷起了身。“他大爷、他叔,一块呗。”爸妈同时说道。

不了,不了,你们快吃吧,说着每人随手放下一百块钱,“喜事,给李远买点需要的东西。”转身就走,拉也拉不回来。

那晚,我和老爸二人喝了一斤多白酒,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我到了日升三竿才起床,吃了昨晚的剩菜,跟老妈说:“妈,我去黎伟家转转。”

去吧,路上小心点。这样的好事我要当面和黎伟讲,让他知道,我也终于熬出头了,让他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快乐。

“听说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一遇见黎伟他没说别的,先打听这事来。

还行,过几天体检,我掩映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没拐弯抹角倒竹筒地说了出来。

辣子鸡、清蒸鲳鱼、红烧茄子、“蚂蚁上树”、“大丰收”……摆了满满一桌。黎伟、王影嫂子和我围着桌子有说有笑,那晚,我和黎伟都喝高了。那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娶了个知书达理、端庄贤惠的老婆,我们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这个梦我多年以后才得以实现,但和老婆不是春暖花开,而是天寒地冻,黎伟的儿子那年都七岁了。

体检过后,我被分配到了离家30多里地的一所中学。报到那天,家里弄得比娶媳妇还隆重,全村人都夹道欢送,我带着小小的虚荣和满足,去了学校。学校给我分了宿舍,平房,单人的。虽然是土墙,但我觉得比大学时的墙都白,比光滑的水泥楼房强出了许多,至少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稳定的一席之地,这个差事比饥一顿饱一顿外出打工强,就算你资质弱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能给孩子们带来知识和希望。在学校比弱肉强食的社会竞争风险要小上许多。我心无旁骛地做起了老师,才发现在孩子面前,我的知识是那么得广博,给孩子们解惑时,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成就感,对于徐达给我报考的事业编考试,我确认后就慢慢地淡忘了。

进了学校以后,作息开始规律了起来,每早六点起床,去操场跑两圈,然后早饭,等着给孩子们上课。望着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我决心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她们成人、成才,早日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这个愿望不久就破灭了,我到现在还对当时放弃做老师的选择深深的自责着。

一日下午正在和同事们打篮球,电话响了,我穿着球衣,满身大汗地拿起电话,是徐达。“这个周日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了这档子事,来学校一个多月了,忙着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尽快地融入进他们,早把那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违心地说了一句,记得呢。

“那,周日不见不散。”

想想自从临沂城一别都有二个多月没见到徐达了,我都慢慢地适应了农村的生活。去去也好,再去看看都市的霓虹,顺便和徐达聚一聚,权当散心吧。

再次踏进这座城市,整洁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路边高楼林立、店铺簇拥,我的心又稍微动了一下。见到徐达,他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哥们,农村执教的生活咋样?夜生活咋过?适应不?依我看,还是好好考试,尽快地摆脱农村,来城里跟我汇合吧。那样咱哥们还能没事一起搓一顿,你那里山高皇帝远的,想聚一次都麻烦。”

你别说,看着这座城市,我还真有点动心,尴尬地笑道:“看运气吧。你以为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啊。现在考试、找工作比登天还难,毕业等于失业啊。我考老师都觉得比高考还难,这次事业编考试我没抱多大希望,主要是想见见你。”

完事后,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学校,明天还有课。拿起教鞭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日子,上课、批改作业,每天傍晚打打球,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我是个没有远大抱负的人,小富即安,徐达有时笑话我,“你就是飞机场女人——卖不出个好价。”我每每都会用知足常乐来应付他,其实我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自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有个教师的活干着,就不错了,不敢奢求大富大贵,毕竟我的老爸不是“李刚”。

这次成绩我觉得比考教师的时候来的快了很多,可能你不去惦记一件事时,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一天晚上我在桌前备课,徐达打来电话,“李远,行啊。‘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考了第一,没辜负我那300块钱。”

拿在手里的笔一下子掉在了桌上,我的脸都有点扭曲了,“真假,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当猴耍啊?”

“你就等着请客吧,这是人事局第一次招考,第一名直接去体检。”体检,太没问题了,我前些日子刚体检过,身体杠杠的。高兴时我都忘了,这次报考的报名费是徐达给垫付的,考试前夜徐达请我吃饭,我给他,他死活都没要。

撂下电话,这一夜我彻底失眠了,为什么好事总是接连不断地找到我?笔直地穿上制服,穿梭在城市中间,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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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来   2018-09-11 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