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2022年11月21日,农历壬寅年十月二十八。凌晨三点半,父亲永远离开了我。
一
那天,后半夜开始下雨。县城疫情正紧,高速路出口封着,我从国道回家,一路上只有我一辆车。雨伴着我,从咸阳到乾县。
五点钟到家。一进门,父亲躺在门房大厅中间木板支的床上,穿戴整齐,是很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大姐在不停的忙碌,整理着凌乱的房间,三姐坐在床边,守着父亲,伯父家大哥和三哥在抽烟。看见我进门,没人说话。
我走到近前,站在父亲的身边,再次看着我的父亲。
他安祥地躺着,双目紧闭,面色平静,神态安详,丝毫没有痛苦。后来好多吊唁的亲友都说父亲去世后的遗容好,如同睡着了一样,安静而且自然。
我把手贴在父亲的脸上,不是很凉,我又握了握父亲的手,还有些温热,能感到绵软。但父亲的眼睛紧闭着,嘴也合起来。我伸手试了试鼻息,早就没了呼吸。
家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如同白昼,但所有的人都不出声,夜静如寂。我能想到我的面容,灰暗无光,颤抖不止。
大姐说,等你呢。我忽然一下子就哭了,跪在爸的床边哭了。姐姐也哭起来,我们的哭声在黎明前的夜里传得很远,游丝般飞向天空,又落到院子,缠绕在房间的个个角落。
我很伤心,泪水不停的流。我的嘴唇是麻的,脸是麻的,头皮也是麻的,头晕的跪不住,我坐下来,坐在爸床前的地上,一声接一声的喊着父亲。
不知多久,大哥拉我起来,说,不要哭了,去把自家的人都叫来,商量一下后面的事。
晕晕的走出大门,挨家挨户叫人的时候,天亮了,街上依旧没有人,只有雨在下,不紧不慢,丝丝点点。
二
父亲的去世,还是有些先兆的。
国庆假期刚过,二姐从家里打来电话,说父亲身体不舒服,不想吃饭,不上厕所,浑身无力,站立不稳。我请了假,将父亲接到咸阳,住进了医院消化内科。
那天是2022年10月12日,农历壬寅年九月十七。
按照医生的安排,我们给父亲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除了旧有的脑梗与胃病外,血检提示低蛋白血症,影像提示肠梗阻,一切好像不是很严重的样子。主治医生说,对症治疗,加强营养,灌肠通便。
经过几天的治疗,父亲精神和体力都有了较大的恢复,不再像在家时的萎糜不振令人担心。只是饭量依旧不好,每顿饭只喝小半碗稀饭,偶尔吃个包子,但稀饭就不喝了。我说,爸,你多吃点。父亲说,不做个啥啥,不饿,不想吃。小外甥便买了水果和小吃,哄啊骗啊的让父亲吃。最近七八年,父亲年年住院,更多的时候都是三姐、我和小外甥在陪,他和父亲更处的来。然而以往有效的手段,这次都失效了,父亲对食物彻底失去了兴趣,每天只吃一点点,维系着。
父亲很是得过几次大病,但都神奇的挺了过来。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胸椎骨折,没看医生自己好了。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得了阑尾穿孔,疼得要命,去西安叔父那里看病,连夜上了手术台,腹腔打开全是脓液,医生都后怕不已,连连说,再晚过来,就没人了。最重的就是十二年前确诊胃癌,当时的主治医生看了病理结果给我说,不做手术两到三年。我说,做呢?他说,做了也是两到三年。我就问,区别是什么?他说,做了人能吃饭,生活质量好些,不做越来越不能吃,慢慢耗死。我就说,做。术后十二年,无大碍。知道了的人都说,运气好,看的好。也都对。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心态好。无论多难受,住医院做多少检查,怎样治疗,父亲从来不会问,我得了什么病?你说有病咱就治,你说好了咱就回。医生也罢,亲人也罢,问起来都是一句:我没病,好着呢。
然而不管父亲心态如何的强大,胃癌手术后,父亲的身体还是愈来愈差,渐渐地不能骑车,后来上不了地,再后来就离不开了拐扙。母亲也是。前些年母亲还能挣扎着给他们两人做点饭,这几年手上没劲,一点面都揉不动了,便歇着了,加上脚疼,行动不便,拐扙不离手,就很少出门。每次我离家要走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强撑着送我到门口,两个人两根拐杖,就像是两棵枯萎的老树,枝残叶落,随时都会倾倒一样,让我心酸不已。
父亲母亲不能劳作后,多亏了我的三个姐姐,她们都很有孝心。大姐在西安,回来的少些,但饭做得很好,每次她回来,父母就有了口福。二姐退休后一直住在家里,给父母做伴,而在二姐没回来的前些年,是三姐来回跑,既种两家的地,又照顾父母,风里雨里,没早没晚。姐姐们的孝,是对我最好的鞭策,也是对我们的后辈们最好的教育。
我每天都和医生说父亲的病情,说父亲的饭量在减。医生都说不要紧,先用药,慢慢的会好起来。我听了,似信非信。却也安下心来,陪父亲治病。
三
父亲的病情没有好转,有时每天灌两次肠也没能使父亲的肚子畅通。在我拒绝了医生做肠镜检查的要求后,医生好像失去了对病情判断的能力,对父亲饭量减少,大便不通的原因也说不出个什么具体原因,不停的说,再观察,再观察。他们的表现,让我无限崇拜没有辅助医疗设备时期医者们医技的高超。
我做过肠镜,体验过做肠镜的难受与难熬,我从心底不愿我的父亲受这一次罪,毕竟八十五岁的人了,能少受罪就少受罪,我想让父亲在老来的岁月活得体面些。但心底还是有保留的,如果医生坚持,我就放弃,相比较,父亲活着,大于一切。然而医生没有。
后来就出了意外。那天下午,父亲去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我买饭回来,看到父亲坐在病房地上,手上的输液管掉了,不停滴血。而父亲不停地用手撑地,想要起来,却总是不能成功。我抱住父亲,大声的问,爸,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咋了?
我感到血向上涌,头要爆炸了一样,我喊护士,我叫医生,我声音很大,整个病区都听得见,医生和护士都来了,我们把父亲抬上床,我不停的问,爸,你咋了吗,你要干什么?你好着吗?父亲嗫嗫的说,我想上厕所,我好着呢,我好着呢,我腿这儿有些疼,我腿咋疼了呢?……
床头X片结果很快就出来,骨折。骨科医生会诊,诊断大腿粗隆间骨折,也就是常说的大腿股骨头骨折。医生问要不要保守治疗,躺在床上,把伤腿固定好,牵引两到三个月,看能不能长好。我拒绝了。父亲肠梗阻,每天都要灌肠,每次灌肠,都要侧体,都要碰到伤腿,都要受一次疼。父亲八十五岁了,这个罪能受得了吗?医生说,那就只能手术。
第二天转入骨科。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术前检查,就是各种各样的谈话与签字。中间也有许多波折,尤其是多科室会诊时,神经内科和呼吸内科都对手术持保守意见,说父亲的脑梗很严重,肺部影像也不好。是骨科主任和麻醉科主任共同会诊后决定做手术。骨科主任谈到必须手术时的话中有一句,尽量创造手术条件,让老人少受些痛苦。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深受感动,他的悲悯之情,让我不至于因对一些人的失望而对全体医生丧失信任,他们仍是可以以命相托的人!
手术出奇的顺利,恢复意外的好。手术后第三天,父亲在我的搀扶下便可下床走几步,一个礼拜伤口便愈合了,没有任何不适。而且大便不通的毛病,也有所改善,这让消化内科的医生也感到如释重负。联合会诊后,主管医生说,观察几天,如无不适,老爷子就可以出院了。后来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后,我们出院了,回到了乾县老家。
这次生病,来回两个科室,父亲住了二十天。
出院那天,是2022年10月31日,农历壬寅年十月初七。
四
出院的时候,父亲的饭量没有改善,但精神还好。想起很多人说过的许多关于老年人老去时的话,对照父亲的状况,我心里总有些不安,便再次请了假,在家里陪父亲一段时间。
回到家的第三天,大姐回来了,父亲住院的时候,二姐和三姐在家里照顾母亲。大姐回来后,我们姐弟四个,便聚齐了。我们生于这个家,长于这个家,从这个家走出去,现在又回到这里。至此,我才真切的体会到,"父母在,家就在”这句话中蕴含着的朴素的道理。是父母牵挂着我们远飞的心,是父母支撑着我们栖身的巢,父母才是游子的牵挂,父母才是避风的港湾。只是在父亲回来第五天的时候,二姐腰椎骨折愈发严重,必须手术,在三姐的陪护下去咸阳住院治疗,剩下我和大姐在家陪着父亲,照顾母亲。刚刚团聚的一家人,瞬间又星零雨散。
母亲在父亲回来的当天,拄着拐扙从上房她的房间出来看父亲。她站在父亲的床前,问父亲,到医院看了,你觉得好些了么?父亲坐在床上,点着头说,好着呢。你今儿个吃了么?吃了。吃些就有劲了。嗯嗯。母亲的耳朵有些聋,不知道听没听见父亲的回答,自顾自的说了这些,站了会儿就走了。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处的不好,不像夫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遇事从不商量,干活各干各的。父亲保证家中有吃有花,母亲保证全家吃饱穿暖。一个人从来不说另外一个人的好,一个人也从来不问另一个人的辛苦。但却从不影响他们各自的优秀,让儿女们喜欢。父亲回来,母亲能出来问父亲,我很高兴。看到父亲佝偻的脊背,看到母亲飘散的白发,我的眼睛酸酸的全是泪,也明白,在婚姻世界里,不幸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情感纠葛里,也从来没有羸家。直到父亲去世,母亲每天都会来父亲的房间看父亲,每次都是两句话,你今儿个感觉好些么?你今儿个吃来么?而父亲的回答也从来都是,我好着呢,我吃来……
也许是听到父亲病了的风声,也许是对父亲老去的担心,亲戚们都来看望父亲,远的近的都来遍了。二姑要陪爸住几天,我和大姐劝住了,七十几的人了,不敢劳扎。然后她便每天都来,来了也不久停,看到她的二哥好着,她便回去。西安琪姐心软,见不得老人有病,每次和婶娘瑾姐回来看父母,都哭着回去。大哥三哥也是每天都来,每天晚上都是我以父亲要睡觉为由劝他们回家。最后的日子里,爸身前没有少了亲人的陪伴。
本家们都来了,除了病重的叔祖母,父亲是族内最年长的人了。在家叔父叔母,兄弟姐妹们没落一人的都来看父亲。乡邻们也来了,村子里能知道父亲生病的人都来了,一盘鸡蛋,半斤红糖,几个水果,一包点心……点点滴滴都是乡邻们的心意。那几天,我真有些羡慕父亲,能得到这么多乡亲的惦记与认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父亲的病情没有因为回到家了而好转,饭量仍然是不好。偶尔有一天吃几勺稀饭,嚼一块饼干,然后几天都不吃。肚子再次不通,有了痛感,哪怕是喝稀饭,都得灌肠排便。如此的折磨下,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大哥气得说,这是个啥病嘛,硬把人往死的耗。
时好时坏中,父亲回家过了二十一天。
五
2022年11月,正是全国疫情防控正紧的时刻,各地都出现了疫情。乾县更是重灾区,确诊了数百例。县城封了,到县城的高速路封了。几个镇办封了,几十个村子封了,我们村周边的村子全部发现了疫情,都成了高风险红码区,就剩下我们村一片净土,防疫的压力愈外的大。出村的路口封了,村民无事不准上街,村委会的大喇叭每天在宣传着防疫政策。连买生活用品,也是通过村微信群下单,唯一开着的超市送货到村口,通知各家各户去取。
村支书是我的同学也是玩伴,从小打架长大的。他给我说,我看叔身体不好,这段时间疫情紧,有个啥事,连人都叫不下。你给叔弄些药,把这几天扛过去,疫情过了,啥都好说。真真的老成之言。我深感有理。便打电话问几位熟识的医生,按他们所说的给父亲买了一个疗程的药,主要以支持和补充为主,希望能度过那段最困难的日子。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
11月25日星期天。早上我联系好药,给父亲说,爸,我请假时间长了,单位有事,我想回单位一趟,你看能行不?父亲坐在床上,低垂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不走。我说,好。下午,我取了药回来,联系了村医王医生给父亲打上,父亲回来这些天,打针,灌肠,都是他,随叫随到,热心细致。听说我给父亲买了药,大哥三哥也都过来了,陪着父亲。药物效果真好,下午用上,到傍晚的时候,父亲的精神一下振作起来,全身都有了力气,甚至双手撑在床上都能起身了。我们都很高兴。晚上八点半,鬼使神差的,我又提起来要去单位。父亲这次没拦,说,你去。
我匆匆的收拾东西离去。 在我离开父亲七个小时后,也就是2022年11月21日凌晨3点半,三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去世了,你快回来。
我守了父亲四十天,却没守住最后七个小时!一时间,天旋地转,天塌了。
六
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一直在心里提醒着,千万不敢出现意外,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养儿为防老,父亲老了,一定不敢让父亲失望!而偏偏的,问题就出在了我这儿。
父亲在医院摔骨折时,我歇斯底里的吼,不是我生气,我是害怕,我想起一个医生和我闲聊时说过,老年人最怕摔跤,只要骨折了,就活不久了。看到父亲坐在地上时,我脑子里不时的闪动着那医生的话。完了完了,这下麻烦大了,父亲是不是也活不久了?我用肺腔发泄我的恐惧与担心。父亲手术后的各种良好表现,现在看来,也只是一种回光反照罢了,终究没有逃脱医生那句话描述的结局。
出院时,父亲不吃饭的状况,也让我想起家里长辈们常说起的话,人老了,如果不吃饭了,就快了。而我要回咸阳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六天不吃饭了,虽然打上了吊瓶,但还是没吃饭呀。我咋就忘了。
后来,又有人给我说,你爸是那天晩上和你一起走了。你走了对着呢,你不走,你爸不走。这话,更让我对自己当时的决定痛恨不已,如果我不走,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死?
我无比的痛恨自己。
活了几十岁,送走了许多亲人,有伯父伯母,叔父,两个姑姑,还有英年早逝的两个姐夫,从来没有想过或者留心过人老去时的种种迹象。到父亲跟前,可能是父子连心,我时时用心,处处留意,然而,终因一时疏忽遗恨终生。
七
中午十二点,父亲盛殓。
黑漆棺材就在门厅,十几年前就做好了。盛殓前,表兄弟们打开棺盖,把棺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我站在床前,最后一次看我的父亲。
父亲静静地躺着。没有了病时的虚弱,平静的脸上透出慈爱和善的表情。父亲身着整齐的新布青衣,头戴圆帽,脚穿布鞋,枕着高枕,脸色如常,只是没了呼吸。
我双手抱定父亲的肩膀,让他的头抵住我的胸口,堂哥和表兄弟们抬着父亲的身子,我们一起往棺材处移动。床与棺材只有几步之隔,但似乎要跨越一道鸿沟一样需要用上全身心。父亲很轻,我感觉是用了很小的力气,就将父亲的上半身托高,轻轻地放进棺材。棺材很大,父亲平平地躺下去,十分宽松。棺材底铺了厚厚的柏枝,散发着阵阵清香。父亲身下的褥子很厚,身上盖的棉被很新,寒冬季节,父亲睡着不冷。我用棉花团把父亲和棺材的空隙填满,再用整卷的卫生纸把父亲的身体固定住,使得父亲的身体不至于晃动,三姐夫拿了白乳胶,细细的涂了棺材缝子,然后盖上棺盖。
负责灵车的师傅过来,用包扎带在棺材上捆了三圈,打上卡子,紧了紧,前后又试了试,说,好了。然后他便拿起了话筒,喊到,盛殓结束,老舅家带头烧纸。有人拿来了纸盆,父亲舅家的代表,两位表哥跪了下来,然后所有的人都跪下来,一张纸被点燃,所有人都哭了,声震苍穹!
八
余下就是安排后事。
父亲下葬礼定于2022年11月26日,农历壬寅年冬月初三,早晨六到八点。
给父亲选墓地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父亲在世的时候,相中了一块地,通过与连畔的九叔父折兑,将土地变宽,父亲的想法很直白,就是想老去后埋在那里。我嫌地远,路又不好,便不是很中意。在给父亲选墓地时,我便让大哥领了懂阴阳风水的大舅去另一块地看,那地平,也近。然而,大舅和大哥在地里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好的穴口。无奈之余,我便让大哥领着大舅直接去了父亲生前选的那块地,结果不到二十分钟,人回来了,一问,选好了,就是那块地,没有一点绊挡,直接就定橛下线了。心里暗暗的想,父亲是神啊,活着时就选好了死后要躺的地。
剩下靠厨子搭棚待客叫乐手灵棚的事交给了十一堂弟,他是经理,他负责。打墓箍墓大哥负责,他是匠人,他说要看着给父亲把墓箍结实。三哥负责给地里拉水,二哥在家给父亲守灵。父亲去世的当天,二哥就从西安偷跑回来了。那时西安还封城,所在的小区刚解封,他就赶回来了,一直就没走,怜我一个,又要招呼里里外外,他便早晚给父亲守灵。都是亲人啊。
父亲去世的日子,很感谢族人,不管多冷,不管多忙,也不管疫情多重,他们每天都在我家守着,忙这忙那,一直到父亲安葬。
要感谢的还有乡邻。父亲去世期间,疫情正紧,省、市、县、乡,层层管控,天天宣传白事从简,简到最严重时,一个疫情村安葬老人只有十二个人,这当中还包括一个灵车司机,一个挖掘机司机。这时候回过头去想,便觉得农民才是最朴实最顾全大局的人。为防止疫情扩散,镇上村上通知我,外村的亲戚全部不让进村,满打满算,能给父亲送葬的亲戚不超过十个人,两位姑姑,姑家四个表兄弟,舅家两位表兄,加上三姐夫共九个人,都是至亲。所以全靠众乡邻帮忙。当我挨门挨户请大家的时候,全组没拉一个的都来了,忙活了整两天,帮着把父亲平平安安送入了土,连待客过后的卫生都打扫干净才离去。
我也不再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即就是我的一些血脉相连的亲友,我也已经不再喜欢,甚至连回头看一眼亦不想,包括我曾经很爱很喜欢的人,我都不喜欢了,我不要了。都说血浓于水,亲情大于一切,可是血也被水稀释,亲情也不是一切。当年父亲为之付出心血的人,当年父亲为之流尽汗水的人,当年父亲心心念念的亲人,当年曾在父亲身边甜言蜜语的亲人,都在父亲葬礼前后现出了原形,无法直视。姐姐们不让我说,可是我想,一个不尊重我父亲的人,凭什么让我给他留脸面?想到这里,我就心痛,原来,在这世间,最难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真心换不回真心啊。
九
11月25曰,下葬的前一天,阴,但没下雨。祁哥,李哥,魏哥,上官,老李,小张等我的几个朋友陆续来了。他们担心村中劳力有限,齐来送父亲。因为疫情的缘故,他们来的时候,都带了衣服,带了日常的药,做了出现疫被隔离的准备。我感激得无法言表,只能默默的记着,记着朋友这一份过命的好。高中同学们,同事们,领导们,总公司,各项目,合作伙伴,医院的朋友,在父亲去世后纷纷前来吊唁,好多被封禁的委托能出来的人送来了花圈,使我在悲伤中感到宽慰,也使得父亲的葬礼在疫情期间不至于冷清,还算风光。
虽然人不多,但父亲晚上的祭奠仪式没有省。上蜡,村组祭奠,乐队献艺,哭灵,女儿献衣,儿媳净面,孝子献饭,孙子献茶,孙女献花,亲友祭奠,户族祭奠,孝子祭奠,全体烧纸……葬礼该有的仪式,一样不落。我不想让父亲在死后留下遗憾。
11月26日,早上4点多,家里的人陆续起来,我和李哥,大表姐家老三一夜没睡,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葬礼的事。大门打开,就有人进来,是村里帮忙的叔伯兄弟们,然后慢慢的人多起来,大厅站不下,院子里也是人。六点整,起灵。村里领头的大哥说,兄弟,你把二叔的棺材轻轻挪一下,其他的你就不管了。我按他说的,将父亲的棺材一头轻轻抬了一下,然后所有的乡邻,亲戚朋友都上来了,争相抬着父亲的棺材,呼拥着放到了灵车上。
简单的祭奠之后,我站在灵车的最前方,肩上拉着长长的扯纤布,身后,是所有堂兄弟,五服以内父亲的侄,孙,还有我的两个儿子。我低着头,手中拄着孝棍,头上顶着燃烧着的纸盆,三姐夫和大表哥不停的给里头添纸钱,让火种不灭,薪火相传。
哀乐响起,我拉着父亲的灵车迈出了第一步。我走的很慢,我怕快了会颠簸,会吵醒我沉睡的父亲,他为了儿女劳累了一辈子,垮了身体,没了力气,他要好好的歇一歇,而这一歇就是永远,就是永诀,就是这一刻,我成为一个没了父亲的人,我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十
田野里很安静。冬天的早晨,六点多钟天色还没亮,灵车上的灯明晃晃的照着,父亲的墓穴清晰可见。
开灵车的师傅技术很好,他几下就调整好了车位,车辆停稳,父亲的棺材刚好在墓穴正上方。随着电葫芦的运转,父亲的棺材被平稳的放在了墓穴里。祁哥和三姐夫把棺材摆正,把黑堂里整理好,放上金童玉女,放好酵面盆和葱,将铭旌盖在棺材盖上,又在棺材周围摆上生活用的水壶,脸盆,茶几等,最后叫我下去,让我看父亲的棺材摆放的是否端正。我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一次摸了摸棺材,想像中给父亲盖严了被子,便出了黑堂,在父亲棺材前燃起蜡烛,点燃一柱香,又烧了些纸钱,和父亲作最后的告别。
天很冷。我从墓坑里上来后,匠人们开始封黑堂。乐手们在不远处麦地里燃起火堆,送葬的人很多,抱着铁锨,站在田野里,在火光映照下影影绰绰。唢呐声不断的响着,在冬天的清晨传出去,凄凉,悲伤,声声揪心。
很快,黑堂就封好了。按照习俗,亲友们每人抓一把土撒到墓穴中,意为父亲的新家躟垸。我抓起泥土,轻轻往父亲墓穴里撒下,想着这一层黄土阻隔,即是阴阳两界。父亲在土的下方,寂然入睡,再不用操心尘世儿女的悲欢忧乐。而我在这黄土上行走,再有波折欢欣,亦无法得到父亲宽慰欣赏。死亦何苦?生又何乐?唢呐声声,人影幢幢,平凡的父亲在八十五年前来到这个世界时,陪伴他的只有父母兄妹十几人而已,或许从没想到他离开这个人世时,会有这么多人送他。至少,他的子女们无论孝与不孝,都在这个冬天的清晨,表达了自己的哀思。而做为子女们的我们,却不见得有几个能在百年后享此种殊荣。
我把手中的土细细的撒向墓穴,心中默念:父亲,安息吧!
十一
从墓地回来,因为疫情的原因,吃完早饭,宾朋已散大半。
中午,我和姐姐,堂兄们去给父亲圆墓,修整了一下坟上的土,使坟头看起来更规整,又给父亲烧了各式各样的纸制生活用品,比如别墅,汽车,沙发电视,还有元宝,纸票。东西很丰富,父亲活着时享受过的,没有享受过的,甚至没有见过听过的都有,元宝闪着金光,纸票面值很大,动辄以万为基,火光中为父亲送去的财物价值怕是过了亿万。可怜我的父亲活着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日子过得紧巴巴,死后却腰缠万贯成了富家翁。世事如此奇妙,活人永远享受不到死人的风光无限。
下午,我与母亲独坐。父亲去世,母亲至始至终没有出房门,甚至父亲盛殓,起灵时都没出来过。我当时还心有遗憾。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父亲盛殓时,母亲泪水满脸,无声而泣,父亲下葬的早晨,母亲更是腿软的无法下床。母亲八十七岁了,大父亲两岁,十九岁嫁给父亲,磕磕绊绊过了快七十年,七十年,即就是仇人也有了感情,何况是夫妻。我早已想好,父亲去后,接母亲到咸阳,早晚相伴。然而母亲拒绝了。她说,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连累,我就呆在家里,哪都不去。然后又给我说,事过的好着呢,安生很,风平浪静的。你不要急着走,过了二七再说,新坟,晚上要有人做伴。这就是我的母亲,虽然不待见父亲,却操心着父亲葬礼的每一个细节。
家乡习俗,人刚安葬,如同搬了一个新家,担心有人欺生,阳世的亲人要每晚去做伴,给亡人壮胆。依了母亲的话,我和大姐,三姐每天晚上都去墓地给父亲作伴,二姐刚做完手术,不宜活动,便没去。两个姐姐信佛,熟悉佛经,每次去都给父亲诵念“大悲咒”。“大悲咒”也称为“大悲心陀罗尼咒”,这个咒是观世音菩萨为了能令众生都得到安乐而讲的。“大悲咒”具有能令一切众生得到安乐,去除危险或恐怖的功效。我心有所感,希望父亲能在佛法的护持下,去除恐怖,得享安乐。也希望我们的虔诚,能换来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平安。
从父亲安葬的当天晚上,到父亲二七,我们坚持了七天。有时三人,有时两人,我一个人也去。风俗中说,孝子要在坟边来回走动,驱赶一些不可知的危险,同时口中要不停的呼唤亡者,告诉他,儿女在身边,不用害怕。冬天的夜晚冷且长,时而有雪花飘落。四野寂静,唯有风声。我感觉不到害怕,我知道我的父亲需要我,这一刻,保护了一辈子儿女的父亲需要儿女的呵护。我点起香烛,在烛光烟气中不停的给父亲说,爸,你不怕,你儿在呢,你儿给你做伴呢……
十二
父亲的二七过后,我必须要去上班了。从父亲得病住院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感谢公司高董事长,他知道我的情况,所以给予了我更多的宽容与安慰。也幸好有疫情,好多事停下来慢下来,让我能安心照顾父亲,料理父亲的后事。现在,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必须回去。
临行前,我再次在父亲灵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开车走了。我没给母亲说,怕她知道了要送我,更多的,也是怕看到母亲更加苍老的脸。
姐姐们送我出门,她们说,不要挂念,我们不走,都在。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我不知道,父亲去世后,我为什么总是爱流眼泪,莫名其妙的,就有想哭的感觉。我需要调整一段时间,才能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2022年12月5号,农历壬寅年冬月十二,我回到咸阳。
推开门,两个儿子迎接我。一种近乎隔世的温暖袭来。
我知道,接下来几天,失眠将不再困扰我,夜夜,我都会在苦睡中度过。
父亲走了。
父亲在时,多大的年龄我都是孩子,父亲走了,作为孩子的我,必须长大。
但父亲留给我的那些爱,那些回忆,那些怀念,慢慢地,钻到我的骨头里,渗入我的血液里,不再出来,永远去不掉,必将温暖我的未来。
2023年4月4日凌晨,农历癸卯年闰二月十四,父亲去世后一百三十六天,清明节的前一天,我写下这篇流水帐,祭奠我的父亲。
刚下过雨,寂静的夜,没有月亮。其实,只要心中泊着一轮爱的明月,便会为无眠的人点亮明天与未来。
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