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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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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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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回望故乡苍茫》

李军学

1

我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爷爷奶奶和小叔的坟地,一个是故乡!

离开故乡整整15年了,没有再回去过。梦里却时常邂逅,大多都是一些美好的事物和场景。醒来后,嘴角含笑,心情很好。相见不如怀念,大约如此!

2022年2月8日,大清早,应父亲的要求,我带着父亲母亲,驱车回故乡。

父亲说,“年纪大了,再不回去看看,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父亲的一句话,让我放下了盼见又怕见、彷徨了15年的心,要回老家去看一看的意愿,顿时坚决如铁。

2

到了羊街镇,街道、房屋、空气……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亲切感、归属感油然而生。

“故乡的乡镇,您好!”我心里大声地对它说。

羊街坝子像一艘船——这是我读初中时就下的定义。西北边的镇政府所在地,就是船头。四通八达的道路,如同中枢神经,从这里通往所辖的各村各寨,也通往大东山背后我的故乡、通往东南边坝子中央我的团山中学。

不进坝子,直接上东山。

车速很慢,十几二十码,走走停停,十分随性。还好,没有遇到进山出山的车辆,偶尔有一两张摩托车经过,也不影响我的任性驾驶。

慢下来是有原因的:熟悉的景物扑面而来,记忆的片段,如风卷雪花,涌入脑海,它们都在向我打招呼。正是它们,阻挡着车速!

团山中学一路望着我,一如三十多年前的情景。那是我度过了三年初中生活的地方啊!连带着学校周围和上学路上沿途诸多景物,都有了与我有关联的故事,勾起许多记忆。

初中,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三年。这三年,我确立了要走出大山的人生理想,它驱使着我,一路向前。

每个周末,一个人往返于村庄和学校之间,一个单边4个多小时,翻山越岭,在幽暗的林间小路上孤独地行走,风雨飘摇,在彷徨、迷茫中坚持、蜕变。

时过境迁,新路替代旧路。旧路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却倔强着不肯退去。在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里变形走样,被草木吞噬埋藏,被新公路一次次斩截成段……

此刻,山路顽固地在我的脑海里鲜活起来,时不时被“之”字公路截断,却又在我的记忆中不断被连接起来,竭力返复多年前的模样……

“原来,你一直潜伏在原地,潜伏在我的心底,拖着残破的躯体,就是为了等我,等我将你复活……”这样想着,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你不仅是我上学的路,也是村庄通往镇上和集市上的唯一的道路啊。父母把家里养殖的鸡、猪,和一些农产品运出去卖掉,再买回衣服、盐巴、酱、醋、茶……几十年的时间,上千次的人背马驮。

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我们洒过太多的汗水、泪水,有过太多的迷茫、委屈、执着,它们和这条路一起,和我们身上一些跌跌撞撞留下来的瘢痕一起,烙印在血肉之躯上,融入到灵魂之中,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不愿剥离,亦不能剥离。

3

上了山顶,我把车停在山脊上。不论是赶街的父老乡亲们,还是一次次读书或外出的我,都要在这里歇歇脚,看看景。

这里,向东,可以遥望我的故乡;向西,可以尽览羊街坝子。这里是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地方,我一直把它当做我生命中的一个道场。

我要在这里,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敬拜——这是很久以前就产生了的、一产生就再也挥不去的执念。

初中三年,我一次次站在这里,一边回首家乡,依依不舍;一边遥望学校,放飞梦想;一边作别温暖,泪流满面;一边踏上征途,意气风发。一次次温暖,一次次萧寒;一次次崩溃,一次次坚强……

至今,我经常梦见这里。

无数次梦境中,我站在这里,向东眺望。现实中,隔着一道大峡谷,站在这里,对面半山腰上的我的村庄,房屋依稀,人隐于距离,更不用说山顶的景物。但在梦里,我清楚地看到了山顶上的高原草甸、牛羊、杜鹃、冷杉,看到了山腰上的梯田被金黄的稻谷填充得如同龙鳞,还有村庄和村庄里具体的房舍和亲切的乡邻……在梦里,我经常舍了这段距离,从这里直接进入村庄,拥抱亲情。

无数次梦境中,我站在这里,向西遥望。山下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坝子。村庄散落在坝子内沿的山脚下,只有我的团山中学,孤傲着立在坝子中央,被随四时风花雪月的田地包围。坝子像一个镶嵌在群山之中的湖泊,团山中学就像一叶扁舟,在湖泊中漂泊。站在这里向西遥望,一座座群山,如同大海的波涛,一层层向外扩张,奔向天际,直至渺茫得再也分辨不出是地上的峰峦,还是天上的云层……梦里,那里就是诗和远方!在梦里,我乘着由团山中学变幻而成的船,乘风破浪,驶向天际……

此刻,我又站在山巅上。

满怀虔诚,我默默向东而拜,拜生我育我的生命摇篮:“感谢东方之神!感谢东方故乡!感谢故乡父老,不论多么偏远、贫瘠,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阳,守护着我的心脉,让它不论寒暑,一直温暖如春……”

我默默地向西而拜,拜诗和远方:“感谢西方之神!感谢团山中学!感谢遥远的苍茫辽阔!您让我看到了大海般广阔的天地,看到了落日熔金的辉煌,开阔了我的视野,给了我无尽的想象和美丽的梦想,您一直指引着我,让我一直有目标,有追求,不敢懈怠……”

我收回目光,看近处四周,看脚下土地,默拜:“感谢中土之神,赐我一块开蒙之地,让我开蒙,省悟,在痛苦中坚强,在迷茫中执着,让我知道来路!让我明白去路!”

我多想身心合一,奈何怕被父母或是其它的什么人看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敬拜。我暗暗鄙视自己做不了一个自由的纯粹的人!

进行了最为隆重的敬拜之后,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想:奢望再一次进入,进入一个十四五岁的追梦少年,站在这里时的真实情境。它那么遥远,此刻却突然变得那么熟悉,让我相信我能再次进入。

我小心翼翼地找寻、感触……山风掠过山岗,略狂,还带着细刺,刷过脸颊……有点痛,痛中带着春天的气息……望着东方,那么温馨,让人驻足,暖暖地让人不愿离开……西边,落日熔金,如梦如幻,美得让人心旌荡漾,心驰神往,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它……一只脚往东,一只脚向西,矛盾!撕裂!痛!

眼眶,突然泪涌……我痛苦地紧闭着眼睛——我,再也进入不了三十二年前的自己!

我们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纸,却已是三十二年的时光!

我知道,这里只属于中学时期的我。和所有远去的人和事物一样,将逐渐淡出我的生活。人生处处是道场。我,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断有新的道场。

4

公路翻过山顶,一分为二。一条往左,一条沿山蜿蜒而下。往左的是水泥路,通往木溪悟,那是一个大村,是村委会所在地,那里有我的木溪悟小学。迂回而下的,是土路,通往河底。

顺着土路,以之字型不断往下。我们的目标,是隔峡相对的对面大东山半山腰的村庄。

从这里望过去,对面东山,山顶比较平缓,越往下,越陡,到了半山腰,坡度已经超过45度了。我们的村庄,那些低矮的房舍,就辛苦地趴附在半山腰的陡坡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村寨,是我的爷爷和父辈们一手创造出来的孩子。

峡谷中气候炎热,能种水稻,出产热带作物。

起先,山后村的地主杨占斌派长工在河边开垦出几亩薄田,种植水稻,供他们家享用。解放后,得到生产队的允许,几个长工带着家人在河边种植水稻。包产到户时,这几亩薄田成了人们争抢的对象。那时,大家都吃不饱,山顶上的山后村只能种植洋芋、苦荞、燕麦,产量很低。河谷中,却能种出许多作物。爷爷奶奶多病,父亲兄弟姐妹多,从人道主义出发,爷爷得到了河边的一块田。这样,爷爷带着父亲,和同村三户人家,从山上搬到峡谷中。

鉴于河边的地势,和经常受到洪水侵犯的现实,爷爷他们就在半山腰上,选择一处稍微缓和一些的地方,建几间土掌房,作为临时居所。没过几年,重心很快就倾向这里,随着一块块土地被开发出来,慢慢就放弃了山后村的土地和屋舍。

5

应父亲的要求,把车停下来。

对面的村社,和我们平行,面对面了。

几百米之外的我们的村庄,早已人去楼空。房前屋后,一些稀稀落落的果树、竹蓬,一些高大的原生朴树、香木树,还有为阻挡泥沙滑落而载种的一些植物。在生发季节,这些树木和野草,会将房屋、土地遮挡住一些,但在这枯寂的时节,除了极少的一些常绿植物,如香木树,还东一蓬,西一蓬,展示着生命的绿色,更多的是稀稀落落的枯草和细枝,掩盖不住瘠土。

村子里通往外地的两条路,还是那么显眼。一条路往上,弯弯曲曲,如同蔓藤攀附,从村子里往上爬,蔓过山顶。山顶上的草甸,是我们放牧牛羊的地方,再往里,有着爷爷和父亲的山后村;一条路下河底,通往河谷中的稻田。本来,我们脚下的公路,也有机会乘上“公路村村通”工程的东风,通到村子里去,最后放弃了,挖之字公路,山坡上的田地就全毁了。最终,公路只修到谷底的河边。

故乡赤裸裸地陈恒在眼前,灰扑扑地,没有美感可言。以前这个时节站在这里,时常能看见对面腾起一阵阵灰尘,有如烟幕一般,随风盖过低矮的瓦房。现在,眼前再没有出现那一幕。或许,我们的离开,让它得以舔舕伤口。

走在这条路上,隔着峡谷,象照镜子一样,一次次直面家乡。我读小学的时候,家乡还像一块瘢痕,只占据山中央那一片,梯田、村落的四周,还被灌木藤条包围。岁月渐逝,人口从6户的42人到最巅峰时期的23户154人,口口张口,疤块迅速四向扩散,很快覆盖了一整座山。现在,哪里还找得到灌木葱茏的影子。只有两旁的悬崖上,还稀稀落落有一些绿色,悬崖下的深箐里,还有潺潺流水。

6

默默地观望许久,父亲深情地说,“多好的一片土地呀!”

这片土地真的很好,它可以种出饱满的谷粒,四时都有新鲜的蔬菜,这一点,在饥饿的年代里,是多么的珍贵,它曾带给我们很多丰收和饱足。这一点,山后村是比不上的。这土片地真的很好,它给了我们太多的回忆。甜的经历,本来就很甜,苦的经历,现在回忆起来,也是甜的!

我们像这一片土地、像这一片土地上生长着的草木,出身贫贱,却那么努力,充满生命的抗争。我们索取的太多,它能给予的,却越来越少。放手,放过这块土地,换个地方释放我们的物欲,这是我们共同的出路……

父亲是最伤心的。父亲也是最自豪的。一锄一锄,每一寸土地的开垦,都有父亲的汗水;一砖一瓦,村寨里每一栋房屋的建筑,都有父亲参与。他们从右边的深箐中引来山泉水,把水渠下方的土地,改为窄长的梯田,种植水稻。他一直是将它当做永远的家园来建设的啊,他甚至为此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和希望。

然而……最后……我们抛弃了父亲亲手创造的这份基业,抛弃了他的这份自豪,当着他的面。

我们再次延续了爷爷的老路。延续了历史的老路。我们又一次臣服于现实,进行搬迁。

2007年,沙沟村村民又搬回山顶上的山后村。这时的山后村,因地势平坦,车路早已四通八达。

历史和父亲,和村庄开一个玩笑,他们一直以走在队伍的前列而自豪。谁知,队伍突然掉头,父亲和他的村庄,成了队伍的尾巴,最后不得不割掉。

这次,我们家没有再同父老乡亲们一同搬迁回山后村。我们兄弟在外面工作,家里只有父母,没有必要随他们一同回迁了。

7

遥望村庄,我在心里默默许愿:不论是您抛弃了我们,还是我们抛弃了您,现在,我们走了,愿您快速康复,恢复山体树木葱茏、深箐流水潺潺的旧模样,不要再有山体滑坡,不要再发生泥石流……

后来,我提出不再往前,父母同意了。

车到河底,就要徒步,山路很陡,到村子里要走一个小时,这一去一回,对七十多岁的父母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离家咫尺,而我们,在这里,在面对面的观望中,耗尽了激情。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像这样人去楼空的村寨,它们的模样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内心里:野草蔓过小道,屋墙淹没在藤草之中,荒院中有蛇鼠出没……

我面对过很多别人的荒凉,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荒凉。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一些事物衰败下去了,就一定有一些事物,正在悄然兴起,展露更加强大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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