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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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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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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棵树

姓名:李报国

生日:1949.9.18

职业:农民

生肖:战马

性格:偏执、顽固、不计后果

理想:希望四个子女去实现他未能实现的梦想

……

在旧日记本里看到这段文字,我的心又刺痛起来。

刚进入初中的时候,我曾多次要给爸爸建立一份档案,有时想把他树立成为了让所有子女都成材,不惜付出一切的伟大光辉形象,有时又想把他塑造成为了让子女去帮他实现他未能完成的心愿,而不顾一切的狭隘、偏执、顽固的法西斯 分子。

随着日记本一页页增厚、一本本更新,那一段岁月,如同一副稚嫩的残骸,沉在箱底。它的灵魂,却一直住在我心中。

现在,借尸还魂,那一段岁月的一些细枝末节又清晰浮现!

我出生在一个最不济的时候。我曾经这样想,不止一次。如果早生三五十年,那就是国家多难之秋,我可以为国家为民族洒热血,抛头颅,要么马革裹尸,做个民族英雄;要么命不该绝,没被弹片叮着能要了命去的部件——如果是这样,现在还能赶上给年轻的学生们做一些爱国教育讲座,讲讲关于某次战役的情况。总之,轰轰烈烈,站着,还是倒下,都是一条汉子。要么迟生三五十年,那时,贫困得上不了学的情况在中国应该过去了吧?我可以不受饥寒之苦,一心一意读书,简单,快乐。可我现在像个什么样子?饿着肚子,还要高谈理想,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发这样的牢骚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后期。

那个时候大家的生活都不好,很多人家吃不上饱饭,还养着很多子女。爸爸养了我们兄妹四个,很艰难,但参合着一些瓜果蔬菜,勉强能让我们蹭个饱。爸爸养着我们兄妹几个,就像养着一窝猪仔一样,盼着我们能有多快就有多快欢实地成长。在农村,人家养子女图的是日后有个帮手,多一份劳动力。爸爸养我们却要把我们都送进学校。当我们像吹气球一样很快成长的时候,爸爸越来越苦恼。到哥哥要读高中,我要读初中,妹妹和弟弟也在读着小学的时候,爸爸就整夜整夜地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爸爸是老三届高中生,血气方刚,壮志凌云,但因家庭背景的缘故,落身纤陌,心里很不甘。随着时势不断好转,不能亲自去实现自己抱负的父亲,便急于让我们快些长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去帮他圆梦了。爸爸的梦想有喜有忧,道路险阻且长。喜的是我们都还听话,好学,成绩不差。忧的是小学、初中,而后或是高中,或是中专——中国的这根教育链条,我们一个个都得一环不落地走过。那阵势整个一个小日本侵略中华,规模之大,战线之长,岂是一个刚解决了温饱的农村家庭能承受得了的?那时我很可怜我的爸爸,可怜他在和他一样养了一群子女的人都因为加强了劳动力,越来越轻松地过上滋滋有味的小日子的时候,要面对那么多那么巨大的困难,越往后走越艰巨。他所追求的辉煌能否诚如他所愿,在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噌然跃出,灿烂绽放,很不好说。同时也有点恨他贪得无厌。他将我们全部抛洒出去,全部推向前线。他让一切唯他是从的妈妈和我们与他一起,去承担,去挣扎。不能失败,只能成功,让我们压力山大。

我们明白爸爸的心,知道他舍了谁都觉得心痛。反过来,在心底里,我们也暗暗比拼,谁也不希望被爸爸舍掉。我们努力学习。越是努力,爸爸就越不忍舍掉,越不忍舍掉,我们就越努力学习。时间越久,我们在学校里就越难过了。现实越来越窘迫,我们在学校里越来越饿。

有一天,刚上了一个多月高中的哥哥对爸爸说:“我想退学!”

“你说什么?”爸爸问。

“我想退学!”

爸爸的脸很快充血,猪肝色。“为什么?”这回爸爸听清楚了。

“高中开销太大,毕业了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这么说,以前的开销小,就该白扔了,是这样吗?”

哥哥像一个白养了很多年,在快要上前线的前夕却要临阵脱逃的士兵一样,被爸爸质问得没脸没皮。我知道哥哥是想上高中的,非常想。爸爸发动的这场战争,已经烧毁了我们原本应该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低下头颅默默生存的思想。知道了一点点外面世界的我们,已经不能安分。我们兴奋着,激动着。半饥不饱的日子更加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膨胀着我们的欲望。我们都一心想要扩大自己的战果,波浪壮阔地铺开自己的绚丽多彩的人生!我们再也不能忍容自己在这片干瘪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可是,哥哥明白,我明白,爸爸也明白,我们不能不顾根本,一窝峰全扑到前线,全都去追逐外面的理想,而让后方的力量极度薄弱,这样我们全部都得死。一棵根系不发达,枝叶却茂盛的树,一阵风能将它连根拔起。这种一锅端的死法很难看。我们需要有人在后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给要上前线的同志提供源源不断的给养,这样才能让上前线的同志把美丽的花和丰硕的果实高高地举到远离地面的耀眼的位置,而这个工作,仅凭站在土地上的爸爸和妈妈单薄的臂膀是难以完成的,很明显。

我们的家庭在蜕变。思想在蜕变。财产在蜕变。在短短的几年的时间里,包产到户时分到的三条牛,加上后来繁殖起来的两条,先后一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一匹高大健壮的大骡子也再三蜕变,先是变马,后来变毛驴,最后毛驴也没了,换了爸爸妈妈的肩膀。这时的爸爸兼负着那些消失了的畜牲们的担子,苦苦中怀念着它们。我们知道,畜牲们都消失殆尽,爸爸妈妈已处在最前沿,这个家已经摇摇欲坠,不知那一刻,“啪”地一声,这个家就塌塌了,所有梦想,所有追求都破碎,烟消云散。然而,爸爸还是不想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退下来。开销大的,比如哥哥,已经开销了太多,也已经到了快要开花结果的关键时期,不能退下来。开销小的,如妹妹弟弟,太小了,退下来肩膀上也扛不了事情,再说,他们的思想还是那么地空白,空白到几乎没有来得及涂上一些色彩。让他们这么空白着来,这么空白着活,最后这么空白着去,这是爸爸所不能容忍的。

“那是养牲畜!是造孽!”爸爸固执地认为。“以及畜牲一样地养,还不如不养。”

我们就这么干耗着,没有任何理性可言地干耗着。一直耗到我们全都惶惶不安,耗到我们没有一点安全感,对未来没有一点信心。可是,我们还在这样耗着。我们不知道明天起来,能不能还像今天一样坐在教室里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讲解课题。这时的爸爸应该比我们更彷徨,更没有安全感,更没有信心。但他像看不到风雨欲来一样平静。

后来我想,他是佯装平静。因为他是爸爸!

弦扯得越来越紧,随时可能“啪”一声断开,一个家庭全力以赴不懈追求的梦想顿时粉碎,灰飞烟灭……我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害怕看到物体被挤压拉扯的情景,那种紧张让我神经发颤。听不得物体断裂破碎发出的“啪”的声音。毫无精神准备时的一声“啪”,能让我腿脚发软。梦里却尽是挤压拉扯的情景和断裂破碎的声音,使我睡眠极差,神经衰弱。

1992年,我读初三,哥哥读高三,妹妹读小学六年级,弟弟读小学三年级,排列整齐,就像阅兵列队!

那一年,我们一家的精神和物质上的压力都达到了极境。我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憋着呼吸,放轻脚步。我感觉一切都静悄悄的,特静!就连风儿也特别轻柔,生怕弄出响动或吹塌东西!

我在被同学们羡慕嫉妒的成绩后面冷峻如石。同学们在打赌我的心上结着冰块。他们一直搞不懂我,觉得被绚丽的光辉笼罩着的我应该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他们不明白一个执着的行者找不到路的彷徨!

春节后收假,路过屋旁,看到那棵古茶一树花蕾。我突然发觉我竟没有看过一朵茶花从花蕾到逐渐绽放的过程,突然间特想看。于是,我仔细挑选了一支,带到了学校,找个空墨水瓶,灌了半瓶水,将茶花插在里面,放置在课桌上。

几天后,茶花慢慢盛开,红艳艳的异常惹眼。

一块冰石养起了茶花。同学们更搞不懂我了。一些同学欲想破解我的内心,就用八卦精神去查找有关茶花的资料。于是,他们先于我明白了茶花,还相互抄传花语:

可爱、谦让、理想的爱、谨慎、了不起的魅力

山茶花 (白) : 纯真无邪

山茶花 (红) :天生丽质

学校是美梦开始的地方,美好的东西总是传播很快,一个发型、一款衣服,一本小说……都可能引起一股潮流。山茶花美丽,花语又那么能打动中学生的心,很快掀起了茶花热。

那个春天,我引发了一股热潮。

起先,一个不怕我的冷漠的女孩找到我,跟我要一枝茶花。我不说话。我的脸还是那副结着冰的冷。我的肚子咕咕地叫着,觉着说话都费力气。

“馋学生,饿学生,苦李子吃得三大升”。那时真喜欢饿,五角钱的饭和两角钱一勺的两个素菜感觉没刨几下就没有了,转个身又饿了。

女孩看着我,默了一会儿,说,“我跟你买,一块钱一枝!”

我不说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冷的眼睛里却因为“一块钱一支”的话,幻化出油淋淋的红烧肉、回锅肉、小炒肉的影子——它们都是一块钱一勺 。

肚子更饿了!

我家屋旁的那棵茶树有一千多年了,树冠很大,冠幅超过20平方米。茶树下是爸爸经常休憩纳凉的地方,更是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地方。

我们是彝族村寨,传承着年三十给祖先插一束茶花的古老习俗。很多村民都在房前屋后种植一些茶树,但也有个别大人或孩子来或要或自取一两枝花。有人还拾了落花回去泡水喝。

那次周末离家回学校时,经过茶树下,似乎随信其实蓄谋已久地折了一枝同样似乎信手拈来其实早就挑好了的花蕾,小心翼翼地装入书包。女孩接过茶花,眼里闪烁着喜悦。女孩塞给我一块钱,我心里很想要,可我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解冻的意思。我把女孩塞钱的手给挡了回去。

“你不要钱,我也不要茶花!”女孩说。

我看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很假,像我装着不要钱一样假。可我就需要她说这样的狠话。

女孩养了一枝茶花,狮子头,很娇艳,上课时,就美丽地开在书桌上。

后来,很多同学都找我要茶花,有给五角的,一块的,两块的,有给饭菜票的,有给纸笔的,有什么都不给的……

后来,有老师出来制止,不让摆在课桌上,但可以摆在墙角边、讲台边、窗台上,或是宿舍里。找我要茶花的人仍然有很多,我也有求必给。好几年后,我才知道当年因为茶花的事情,很多人反映到了校长哪里,校长通过我的班主任,了解了我的家庭状况,特意为我开了绿色通道。

那年的茶花开得很好,一树两花,从十一月初至翌年二月底开红色的狮子头。狮子头落了,又开白色的童子面,一直开到五月底。我从二月初开学时折,一树的茶花被我折了半树。

那个学期,我在学校里没有再饿肚子。那一年我除了偷偷折花时到树边,其余时间几乎不敢到树边来。我怕看到被我糟蹋得不成模样的茶树。我怕听到有人谈论或问起。我更怕被爸爸发现。茶花是彝族的神花,是插在器皿里供在堂上献给祖先和神灵的。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当作商品拿出去交换?爸爸知道了还不骂我没有骨头没有灵魂?可是那一年爸爸操心太多,竟然连这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都没有发觉!

那年七月放暑假,爸爸带着我们给茶树松土,施肥。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人比树木更难,也更重要。”爸爸说。“这棵茶树不是用几十年的时间树起来的,也不是几百年,它至有一千年了!”

爸爸没有说茶树于其他树木的区别,也没有强调茶树在彝族人心里的地位,可是我心里都明白!我从小就明白!我跟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默无声息。

七月,哥哥考取了大学。我进了高中,妹妹进了初中——我们一如既往地列队整齐。

哥哥勤工俭学,除了自己的开销,还给我们交学费,寄伙食费。哥哥帮助爸爸分担了担子,挽救了我和弟弟妹妹的学业,我不用再去做那些亵渎神灵的事情了。事实上,因为攀折过度,这株茶树在第二年就开花很少了。因为是老树,发芽少,折了一枝就少了一枝,不及先前茂盛了。

2001年7月,弟弟大学毕业。至此,除了妹妹初中毕业直接读了中专以外,我们兄弟三人一环不落地将中国的教学链走了一遍。

7月14日,弟弟从学校回来。我、哥哥、妹妹,也应爸爸的要求请假回家团聚。爸爸很高兴。杀了只鸡。

爸爸说,“把桌子搬到茶树下去吃。”

天气热,我们都赞成这个建议。喝了几杯酒,爸爸一会儿伤心,一会儿高兴。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战争中,我们取得了最后的全面的胜利。爸爸是最后的赢家,是最大的赢家。爸爸一再重复着他的胜利。我们知道,其实真正的赢家是我们兄妹,爸爸付出了一切,成就了我们。

“我不敢想象,你们都能走到这一步。”爸爸说,“你们一个都没有掉队,我很欣慰。凭我们自己,是走不到这一步的,这你们都清楚,我们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就此,爸爸列举了很多具体事例。爸爸说,“以后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还一些回去,都欠着,不好……”

后来,爸爸说,“你们要把这棵茶树保护起来,不要再让人折花枝了……”说到这儿,爸爸把头昂放在椅背上,看着茶树,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们知道的”,爸爸说,“我们彝族是不能折茶花卖的……”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爸爸默了很久,说,“这事过去了,就算了吧,谁都不要再去提它了,让人知道了不好……”

我知道,我造了孽。我知道,爸爸知道我造了孽,却不能骂我,替我隐瞒着,他只能默默地把这些罪过都归给自己,他的心里比我更难过……

爸爸喝得全迷糊了,大着舌头,喃喃地说着话,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一直喝到深夜,才被我们搀扶着睡下了。

爸爸的这一觉,竟睡成了永远。

早上我们看到他时,他的脸上很平静。他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香。

那么多年辗转反侧,今天终于安眠。

我们有理由相信,爸爸是因为尘缘未了,是因为一个美丽的心愿,是为了我们兄妹成材,才到这世界上匆匆地来一趟的。现在尘缘已了,心愿达成,他就一刻也不愿停留……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爸爸走了,我们伤痛欲绝。后来我们坐下来平静地梳理爸爸的平生,最后我们发现,爸爸是给我们留下了遗愿的,这让我们的心里找回了一丝安慰。

我们兄妹聚在茶树前,商量如何将茶树更好地保护起来。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仔细地看着茶树。茶树上分明附着爸爸的灵魂。一些小的枝条已经枯死,活着的枝条也不及那几年一样有着顽强的生机。这几年,我们忙于学业,忙于事业,忙于各自的前途名利,对它疏于关注,就像疏于关注爸爸一样,直到他突然离去,才发觉我们是这样地自私,薄情寡义。

怀着羞愧之心,我们亲自动手给树松土,给树圈上围栏。每滴下一滴汗水,我们的心里就获得一寸轻松。以前爸爸是给树施的农家肥,薄薄地一层。现在我们要回报,恨不得一次性就给它全部的回报,填平我们心里的坑。

后来,我们四兄妹谁回家了,都要默默地,自顾自地给它施肥,偶尔还撒几把化肥。我们不愿自己的报答比谁少了一分,即便是兄妹也不行!我们谁都不愿自己心里的愧疚比谁多一分。我们自私而冲动的感情,又一次成了拔苗助长。这棵四季常青的千年茶树,在来年的春天,落下了最后一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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