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街渡口大桥

 李军学

古时候的桥梁，因建筑不易，所以数量不多，多居于关口要塞，人口来往密集之处，每一座桥都汇聚人气，极尽热闹。现在则不然，铁路、公路，穿山越岭，往往贯穿几百上千里，遇山打洞，临峡架桥，大小桥梁比比皆是。建造者们轰轰烈烈地将它们建筑起来后，就弃它们而去，把他们留给深箐、峡谷，留给风雨，留给漫长的时光，在车来车往中沉默。它们深藏于人迹罕至的峡谷大川，车辆呼啸而过，看似热闹，实则寂寞。缺少人间日常烟火的味道，很少被人提及或记住。

家乡的龙街渡口大桥，全长671米，宽9.5米，没有自身特点，是众多大桥中最为平凡的一座，却备受几万家乡父老关注，频频出现在微信、朋友圈、视频、抖音中：施工了……完工了……通车了……视若新生婴儿，喜悦之情飞扬。

该说龙街渡口不论怎样的变化，都与我无关了。我们已经离别十多年了，相见寥寥，牵挂日渐淡泊，只是在深夜里，偶尔被睡梦搬示出来。我就知道，曾经一点一滴镌刻在心底的事物，不论多么深刻，一旦离开了，终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免不了逐渐淡去的命运。然而，被纷至沓来的消息一次次拨撩着，去江边看桥的心愿，就像越过寂冬的草木又疯长起来。

龙街渡口位于云南元谋江边乡龙街村，距县城32公里，是南丝绸之路“灵关道”上的七大渡口之一。龙街渡口是川滇沿江百里商贾往来的主要渡口，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诸葛亮曾在这里渡江南征，在云南留下了七擒孟获等一系列南征故事。1935年5月，中国工农红军红一方面军红一军团一师在这里架设浮桥佯渡，诱敌佯攻，成功掩护了中央红军主力在云南禄劝县皎平渡胜利渡过金沙江，在中国军事史上谱写了“巧渡金沙江”的著名长征史诗。

志载：“（金沙江）流经万山绝壑之中。皆峭壁悬岩，平方对峙，各其水势，奔放若走蛟龙。惟县治北界接连渡口，漾出平滩，一望汪洋。天幕云卷，日色与水光争射，灿成五色飞霞，腾空上下，绚丽夺目，凝睇之际，不尽奇异之观。”

川滇自古以江为界，南岸属于云南，江北归于四川。而我的故乡姜驿，却显得那么突兀、怪异，位于江北，却隶属云南。宽阔的金沙江水把它和云南分割得那么干脆、彻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它安静祥和地躺在江北的大山下，宛如它的婴儿，亦是它的手足。几百年来，故乡姜驿就用一条渡船，艰难地维系着对岸的母亲，渡船有情水无情，渡船留痕，江水抹迹。“吃里扒外”“寄人篱下”“里外不是”的尴尬处境，化为酸甜苦辣，深深地融进姜驿人的生活，自苦自愈自乐。

看似无情却深情。这里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流传。

姜驿原属四川会理自土司的属地。康熙年间，江边自土司的爱女和江南李土司的爱子相识、相知、相爱。自土司非常爱这个女儿，出嫁前，决定送给女儿一块“胭脂花粉”费用之地。他站在自家的山头上，抬起大手，豪情地说“能看到的地方，统统给你陪嫁，当做你的胭脂花粉地”。就这样，自土司将沿江24村陪嫁给了女儿，割归云南版图，打破了以江为界划分区域的历史，并延续至今。今天，还有人称姜驿为“胭脂地”。

作为元谋县下辖的乡镇，与元谋几百年的血肉联系，在龙街渡口上一次次乘船往返，大自然经常让渡客们领略其不可抗拒的伟力。我的感慨最多。平头老百姓很少到江对面去。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经常坐船到对岸去——去县城公办，或者回家。看着他们，我心里十分羡慕，总觉得过了江就挣脱了枷锁，海阔天空了。后来到县城读书，几乎每一周都往返，才知其中的苦楚。风雨无阻赶到渡口，还要看渡口的具体天气情况，遇到暴雨，只能巴巴地看着对岸，无奈等候。渡客多了，等上半把个小时是小事，有时还挤不上去。后来好了些，先卖票，后上船，不用去挤了，但不赶趟却也是常有的事。遇上暴雨发洪水，泥沙俱下，渡船不渡，只能在渡口边找个小旅店住下，缺课挨老师骂了，感觉很委屈。那时、乃至今日，我常常梦见江面上架起了大桥……

对渡口也不全是不堪的回忆。不说大山大水如何撼动心魄，日灿金沙的日出日落、柔软如绸的金沙铺陈、满滩光溜溜的鹅卵石、渡口人来人往……暖暖的生活气息，都是我所乐意看到的。美的苦的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无尽苦苦甜甜的记忆，陪我走入其它的风景。

这次再到龙街渡口，时间是2022年2月2日，农历初二，有小雨。这时，我们一家都不再是姜驿户籍了。因为乌东德水库建设，江边、姜驿两个乡镇的很多人都往南迁。我们一家在十二年前就搬迁到元谋县平田乡马亨村了。

过年了，我回到了家乡。父母忙着走访亲友，我迫不及待要去看看龙街渡大桥——那是我永远放不下的牵挂啊！曾经那么紧密地连续着我的血肉，留下过多少悲欢离愁！看过江，捡过石，宿过夜，欢笑过，哭泣过……不管走过天涯海角，总是随身携带，默默回忆，或在梦里相见。

元谋北边的山，树木稀少，荒草深厚。在这枯寂的季节里，黄褐色的大山如同光了膀子，裸露雄壮肌肉的男子，显得更加厚重、雄浑、饱满，更具雄性之壮美。大山延绵到金沙江边，遭遇金沙江水千万年日劈夜斩，刀削斧劈，开拓出一条大峡谷。金沙江水穿过峡谷，浩浩荡荡奔腾而去。

从龙街渡口顺江而下十几里，就是乌东德水电站。这是惠及亿万人民的国家工程。龙街渡口大桥，正是依托这个国家项目建立起来的。桥的北端，也开拓成宽阔的水泥路，直通姜驿。那时，过了渡口就是“三十里火焰山，十里石河沙沟箐”“绕是无处绕，不走也要走”。如今，“三十里火焰山，十里石河沙沟箐”，成了车轮下一晃而过的风景。

金沙江乌东德水电站已经建成蓄水，公路边的水位已然上升了很多，以前渡口上宽阔的沙滩，已经被水淹没，水面更加宽阔。此刻，在细雨和薄雾中，江对岸的村庄依稀着，透着朦胧的美。

或许因为是大年初二，加上阴雨蒙蒙，天气寒冷，大家都团聚在家里，吃喝玩耍，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或许是道路通畅了，过客一往直前不再停留，千百年的热闹烟消云散。我打着雨伞，孤立桥头，独自面对大山大水大桥，细数过去岁月中遗落的沙石，望江水漫过时光滔滔而去。偶有车辆过往，热情地问我欲往何处去。

这座现代化的桥梁，解决了几千年艰难的交通问题，却也送走了热闹的烟火气息，与深山中峡谷大川上的诸多桥梁一样，日益趋于平凡。往日开车回故乡，有江阻隔，需要把车渡过去，现在有了大桥，再没有障碍了。我没有通过大桥，去往北岸的“胭脂地”姜驿。我的故乡和姜驿的很多村庄，早已被水淹没。姜驿很大，能寄托我乡愁的地方却已不多了，现在，渡口是唯一，虽然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是我乐意看到的，是我曾经无数次呼唤而不得的梦想！

姜驿，终于通过大桥，与母亲脐带相连！

故乡淹没在深水中，不复再见，是此生难解的遗憾，但这里的每一滴水，都化作霓虹，闪烁在神州大地上，它的光芒无可阻挡，照亮了很多人家，安慰着我失去故乡的心灵！

我站在龙街渡口大桥上，眼里含着热泪。多少历史风云人物争夺的口岸，两岸多少人民世代祈愿的通途，在盛世，在大国，在伟大工程建设中，终于圆满！

我的心，也应该得以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