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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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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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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

    

                 

  

 

我的幺舅毕恒华当过志愿军战士、做过生产队大队长。这些都只是他某个阶段的一个临时身份。陪伴一辈子的身份是农民。他还有一个老来引以为傲的身份:彝医!没有官文承认,找他看病的人,也从来不喊他“医生”,但他,却实打实看病行医一辈子。

幺舅是家传医。幺舅从小好动,时常跟随外公进山寻找草药,耳濡目染认识了很多草药

幺舅上过私塾,认识汉字,也认得我们彝族文字。幺舅没有系统地学过彝文。他的彝文是从一本家传医书上学来的。

那是一个手抄本。其东拼西凑的用纸,我不知道将其称为“书本”是否准确。书页起始的用纸是老宣纸,不但宣示着自身的高贵,也透露出其主人显赫的地位。之后就逐渐班杂起来,有学生的作业用纸,有报纸,甚至有几页是嵌有杂质粗糙的草。它们被简单的剪裁后,用两块牛皮做封面,上面打了几个孔,用粗线穿起来,扎紧。牛皮带着纸张一起曲卷,没有书本的平展,也不像卷轴卷到位。纸页上记载着二百四十七个处方千味药,都是一代代的毕家先人记在纸张上,不断添加进去的。其中最末的十三个处方是舅老祖记录上去的,用的纸不一样,是幺舅生产队上带回来的优质纸光滑细腻白,附在后面,看上去更加不伦不类,败眼,但它是舅老祖的骄傲,是对药理的骄傲,也是对育子成龙的骄傲!没有书名。或许,那个叫毕保来的最先留下许多药方的先人,或许只是为了方便,才简单地将药方累起来,没有想将其流传下来,更没有要做成“传家宝”的准备,甚至有没有用线将之束在一起,都也未可知,我怀疑一切都是后人的行为,否则,他完全可以留下一些白纸,为后人留白。

这本书一直装在一个羊皮药袋里,更换过很多个主人,连同药袋一起沾染了浓浓的中草药的味道。

外公告诉幺舅这本书是传家宝,是一代代人传承和积累下来的宝贝外公无数次翻开书,指给他看哪几个药方用的是哪几味药,是哪一代的某某先人下来的——后面都落有他们的大名!外公说,这本书不仅仅是医书,等他百年以后,是要传给他的。那时的幺舅对外公的话并不太在意,更看不上药袋、药书,对它们嗤之以鼻。不知被多少人翻看过多少次破旧不堪又脏又丑陋的书,以儿戏的造型,桃符的彝文,刺鼻的味道,如同尘土中的一缕破布,不知遭受过幺舅多少白眼。

润物细无声。在十多年里无数次翻看和外公的喋喋不休,幺舅已然将书中的各个处方熟记于胸彝族的大部分文字,也就在这本书中认。幺舅通读各种彝文典籍用彝文记录

早些年外公还健在的时候,自然没有人找幺舅拿药。幺舅真正为人问诊下药是在外公过世之后。

幺舅问诊下药,是从自己的子女开始的。医不自治之说大抵是的。幺舅从朝鲜战场回来后,就在生产队当大队长,也在这个时候结了婚,开启了生儿育女的旅程。最早生育的二男一女,先后夭折了。外公在无能为力的暗淡中中途遗憾离去。年近半百,才有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儿。在这灾难重重的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幺舅爷无数次翻看过这本医书,也翻看了许多汉族的医书,经常慕名去访医问药,医术日益精进,盖过许多先辈,成了方圆几百里都闻名的彝医。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元谋县军用机场的一个首长派人把幺舅接了去——那个首长的儿子得了一种怪病,频繁发作,大城市的大医院都治不了,只能带在身边,悉心照顾。后来经人介绍找到了幺舅。通过幺舅月的精心治疗,奇迹般根除了病根。军首长十分高兴,问幺舅有什么想要达成的心愿。幺舅随口坐一趟飞机。首长立马就安排幺舅上飞机,绕着元谋县城飞了几圈。告别时,军首长随手摘下军帽,扣在幺舅的头上,说“你虽然脱下了军装,但还是共产党的战士!”这顶军帽成了幺舅的军功章,和他在朝鲜战场上立的三等功勋章一起,一直珍藏。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人举报幺舅是巫,用巫术将别人家中的米搬到了自家的米缸里。红卫兵将他绑起来要带出去批斗。队长杨二喜从幺舅的药袋里翻出医书,随手就要扔进火塘里,正赶上闻讯赶来的父亲,甩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子,大骂:“畜生,没有毕老爷,你坟上的树都能做椽子了!”杨二喜在外狠五六的,就怕他爹。那时医疗条件差,村里村外的人大病小病,都找幺舅看病拿药。善有善报,自己和祖上几代人行善,幺舅免了一场劫难,保全了医书。

幺舅只养下了一个女儿,了上门女婿。幺舅家人丁少,劳力少,却从不缺劳力,很多人都盯着他家什么时候耕种,什么时候收割看到有些什么需要搭把手的事,就不请自来,争相帮忙

寻医拿药的人踏破了门槛,有人带了大米、鸡蛋、红糖、烟酒,悄悄地放进米缸里、藏在角落里。幺舅看到了,就会拒绝,实在拒绝不了,就会回赠一些东西很多时候不知道哪些东西是谁带来的,只能尽心尽力去诊治每一个患者。

接外公的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幺舅很嫌弃药袋,曾更换下来,弃之不用。老年时期,幺舅爷走村串寨,看病拿药,几乎没有时间耕田种地了。他羊皮药袋和那本破旧不堪的医书当做宝贝,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经常从药袋里拿出药书,翻给我们看,向我们炫耀他补充上去的那几十个处方和上百种中草药。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看看,这些……这些……都是我记上去的!”洋溢出满满的自豪。

幺舅有一个孙子,还在牙牙学语。医术的传承成了幺舅的一块心病。不得已,幺舅准备打破家族传承的陈规,把目光转向了近亲群中。在他的近亲中,幺舅最为喜欢我。耳濡目染的我也懂一些彝药。还在民族学院接受过系统的彝族文化教育懂得彝族文字,幺舅就想在他百年后把医书传给我。我想他大抵是认为我虽然不可能行医,但能为他找到更好的传承人吧。我说您老现在就把书给我得了,现在这类书老值钱了。或许是我话吓着了他,他从此没有再在我面前提过书的事情。

后来听说当地有关部门找到了幺舅,要把医书收到博物馆,还要将它翻译成汉文出版。听到消息,我就知道了结果。幺舅经历注定他不会被甜言蜜语所迷惑,但他当过兵,做过生产队大队长,享受着一个月几百块钱的福利,更重要的是,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党员!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去看幺舅,正赶上他带着三个孩子在祭奠药神。原来,他把家族传承改成收徒了收了三个徒弟。每个徒弟的手里,都有一本精美的彝汉双文书本,书名《毕氏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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