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道场

一个人的道场

重做一回三十年前的少年，从羊街镇上东山，穿过深林、草坪、山溪，越过大东山，徒步回故去！

春天山野里花团锦簇的杜鹃花、夏天上学途中说来就来的阵雨、秋天漫山遍野的萧萧落叶、冬天雪霜覆盖的寂灭……还映在心间。跑过山岭的那只麂子；优雅地在草坪上吃草的野兔；机警地蛰伏在树枝上、骨碌碌的小眼睛紧盯着我的小貂鼠……还在心底鲜活着。萦绕不散的情素，还在心头诉说着那些似远还近的喜乐与哀愁……

重临故地，重温旧情，在离开故乡多年以后，成了一份执念，与日俱浓。

是重温，也是作别，终于如愿成行。却不愿再去承受那份汗水琳琳的行步的辛苦了。借口很好：旧路多年无人行走，早已被雨水冲刷成沟沟坎坎，不再是路了。心里不得不承认：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驱车盘旋上东山。车速很慢，十几二十码，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没有嚣张的意思，只是沉迷的率性。上天成全着我，直到山顶的半个小时的时间，竟没有碰到进山出山的车辆，却也在这秋冬交际的时节，让我更加深刻地感觉大山的寂寥。

车慢，是因为它们在阻挡着我的车速：熟悉的景物、记忆的片段——它们扑面而来。它们纷纷在向我打招呼，要我回应。我的应答都藏在心里，它们却懂。我们默默然，却交流热烈。

团山中学，我三年初中生活的地方啊！连带着学校周围的许多景物和这条喷涂着我的情感的上学路上沿途的诸多景物，都有了与我有关联的故事，勾起这许许多多的记忆。

初中，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三年。这三年，我确立了要走出大山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萌芽、生长，逐渐饱满，一路驱使着我，不断向前。

每个周末，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个人往返于村庄和学校之间，一个单边徒步4个多小时，翻山越岭，在幽暗的林间小路上孤独地行走，风雨无阻，在孤单、彷徨中迷茫、崩溃，也在中孤单、彷徨、迷茫中坚持、蜕变。

时过境迁，新路替代旧路。旧路的历史使命已然完成，却倔强着不肯退去。在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里变形走样、被草木吞噬埋藏、被新的公路以“之”字一次次斩截成段。此刻，山路顽固地在我的脑海里鲜活起来，从变形走样、被吞噬和埋藏、被斩截成段中不断恢复、鲜活起来，竭力要返复多年前的模样……

“原来，你一直潜伏在原地，潜伏在我的心底，拖着残破的躯体，就是为了等我，等我将你复活……”这样想着，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我洒过太多的汗水、泪水，有过太多的迷茫、委屈、执着，它们和这条路一起，变成我身体上一些跌跌撞撞留下的瘢痕，烙印在血肉之躯上，融入灵魂之中，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愿剥离，亦不能剥离。

不觉中，上了山顶。我把车停在山脊上。

这里，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好地方啊！向东，可以遥望我的故乡；向西，可以尽览羊街坝子。这里是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地方，我一直把它当做我生命中的一个道场。

我要在这里，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敬拜，一场不但有着饱满丰富的感情和内容，更具有隆重仪式的敬拜——这是很久以前就产生了的、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看过了太多的仪式，故乡具有民族色彩的各种祭祀，现代社会中求财、求平安等等衍生出来的各种仪式……我觉得，它完全能够担得起这样的一场祭拜。更主要的是，这是我的心理需求。

初中三年，我一次次站在这里，一边回首家乡，依依不舍；一边遥望学校，放飞梦想；一边作别温暖，泪流满面；一边踏上征途，意气风发。一次次温暖，一次次萧寒；一次次崩溃，一次次坚强……

至今，我经常梦见这里。

无数次梦境中，我站在这里，向东眺望。现实中，我们相隔着一道大峡谷，站在这里，对面山腰上的我的村庄，房屋依稀，人隐于距离，更不用说山顶具体的景物。但在梦里，我清楚地看到了对面山顶上的高原草甸、牛羊、杜鹃、冷杉，看到了山腰上的梯田被金黄的稻谷填充得如同鱼鳞，还有村庄和村庄里具体的房舍和亲切的乡邻……在梦里，经常舍了这段距离，从这里直接进入村庄，拥抱亲情。

无数次梦境中，我站在这里，向西遥望。山下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坝子。村庄散落在坝子内沿的山脚下，只有我的团山中学，孤傲着立在坝子中央，被随四时风花雪月的田地包围。坝子像一个镶嵌在群山之中的湖泊，团山中学就像一叶扁舟，在湖泊中漂泊。站在这里向西遥望，群山如同大海的波涛，一层层向外推涌，奔向天际，直至渺茫得再也分辨不出是地上的峰峦，还是天上的云层……梦里，那里就是诗和远方！在梦里，我乘着由团山中学变幻而成的船，乘风破浪，驶向天际……

此刻，我又站在山巅上。

一直以为，再次回到这里，一定会情不自禁身心和一伏地叩拜。可是，此时此刻，在心里想象过无数遍的动作，我竟一个也做不出来！被太多绳索束缚久了，朗朗天日下，身体终究不能归顺于心灵。

做不出来，唯有遵从内心。

那就在心里敬拜吧！虔诚，放在心里就好！我鄙视这样的自我安慰。

满怀虔诚，我默默向东而拜，拜生我育我的生命摇篮：“感谢东方之神！感谢东方故乡！感谢故乡父老，不论多么偏远、贫瘠，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阳，守护着我的心脉，让它不论寒暑，一直温暖如春……”

我默默地向西而拜，拜诗和远方：“感谢西方之神！感谢团山中学！感谢遥远的苍茫和辽阔！您让我看到了大海般广阔的天地，看到了落日熔金的辉煌，开阔了我的视野，给了我无尽的想象和美丽的梦想，您一直指引着我，让我一直有目标，有追求，不敢懈怠……”

我收回目光，看近处四周，看脚下土地，默拜：“感谢中土之神，赐我一块开蒙之地，让我开蒙，醒悟，在痛苦中坚强，在迷茫中执着，让我知道来路！让我明白去路！”

旧境慢慢复苏，心境渐渐合一。礼拜声在心里轰然！恍惚中，三十二年前的某个下午的光罩，似乎缓缓笼罩下来……

……山风掠过山岗，略狂，还带着细刺，刷过脸颊……有点痛，痛中带着春天的气息……望着东方，那么温馨，让人驻足，暖暖地让人不愿离开……西边，落日熔金，如梦如幻，美得让人心旌荡漾，心驰神往，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它……

   一只脚往东，一只脚向西，矛盾！撕裂！痛！

突然，光罩如同泡沫破碎。眼眶泪涌，我痛苦地紧闭着眼睛。

我，终究进入不了三十二年前的自己！

之间就隔着一层簿膜，刚要进入，却破碎了，如同悠悠远梦碎散！三十二年的时光啊，我终究是回不去了！我终究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

我知道，这里只属于中学时期的我。虽然它一直住在我的心里，虽然我始终如一感念在心，但终究，它和所有远去的人和事物一样，已经离开了我不断翻新的现实和生活。

我，随着见识的增长，眼界的开阔，会不断遇到新的人、物，会有着新的道场！

人生处处是道场！感恩天赐，珍惜每一次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