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青石桥

故乡有一座青石桥，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我不晓得。据年长的人推测，或许已经有300多年了。

打我记事起，每天都要从这座青石桥上走过。那时的小学，要上早自习，清晨5点钟，我就要起床了。当时父亲正在做货运工作，时常是跑山东，下河南。家里就剩下曾祖母、祖母、母亲以及我们兄弟两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仅仅依靠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操劳，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每天清晨，母亲点亮那盏昏暗的煤油灯（那时，村子里频繁停电），把我穿的衣服、鞋子，全部准备好；然后再从炉火铁圈下面拿出冒着热气的烤土豆，母亲细心地给我放在衣服左右两边的口袋里，她还叮嘱我：“别在路上吃，那样遭凉气会肚子疼。”我看着母亲频繁地点着头。之后，母亲把红领巾给我系在脖子上，我们便出门了。

大铁门“咣”的一声推开了，冷风嗖嗖，呼呼地吹了进来，我连忙抓紧母亲的手。门外漆黑一片，母亲照亮手电，一束微弱的光线让我依然能分辨出旁边的深沟和横贯而起的青石桥。我抓紧母亲的衣角，缓缓地走过深幽幽的沟岸。只要有什么风吹响动，我便害怕，害怕下面那阴森森的桥洞，会不会跑上什么怪物来，把我和母亲通通吃掉。 

母亲把我送到桥上，我便背起书包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多远，我不经意地回头时，才发现母亲竟然还站在石桥上，她正目送着我。一束光陪着母亲，就那样远远地静静地立在桥头。

等我走远了，她才一个人孤单地回家。我时常听到家里的铁门在每一个清晨发出孤寂的一声。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风霜雨雪，母亲从未间断在清晨送我上学。我不晓得，她那时的勇气从哪里而来，我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的内心充满了这样坚强的力量。

父亲做起货运工作后，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而且每次回家都是在深夜。如今依然记得父亲回家时的情景，每当他的大卡车在桥面上驻车的那一刻，那一声气门声总会把熟睡中的我惊醒。醒来后，家里没电，我却不敢吱声。此时母亲仿佛也听到了，她半睡半醒地说，你爸回来了，一会儿他敲门，你去给他开。然后，母亲又睡去了。旁边的弟弟还尚年幼，那时我总是羡慕他，什么也不用想，睡得是那么香甜。

我开始想着父亲回家，想着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慢腾腾，一分钟，两分钟......我的思绪穿过漆黑的夜色，如一缕轻烟那样缭绕起来。静静地聆听着村子不远处起伏的狗叫声，父亲的咳嗽声，脚步声……

父亲开始敲门，声音很轻，我马上从被窝里跑出去开门。他一进来，看着我就要抱我，我便一下又钻进了被窝里，然后就是咯咯朝向他笑。

父亲是老实人不懂的生活里的艺术，后来在母亲的唠叨下，他才偶尔会带一些干果回来。把干果放在我的床头，然后简单地说，吃吧。他便倒头睡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便体会到了在冬天里，一些冷气里夹杂着的那些久违的温暖，还有那些在安全感里充溢着的幸福滋味。 

被父亲惊了觉，我便睡不着了，我默默地会想一些事情，想关于我与青石桥的事，想关于母亲批评我时，她眼神里为啥总是充斥着那不要命严厉劲儿。

那时候，放学回家，我总是要学着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从青石桥的两个沿边上走过去。青石桥窄窄的沿边没有护栏，下边就是十多米的深沟。比较野的孩子经过大桥时，总是要一字排开行走在桥的沿边上，还时常展开双臂跑着通过。或许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为了不被他们瞧不起，我也会学着从桥的沿边上慢慢行走。一次、两次……渐渐地我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放纵和刺激。不巧的是，有一天，我正踩着桥沿时，被母亲看到了。回了家，她狠狠地处罚了我，她拿着戳煤棍子，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十多大棍。我眼在流泪，心在绞痛，我开始恨她，为什么别家的父母都允许自己的孩子这样走路，而她却不允许。而后来，还是时常背着母亲偷偷地走这条小路。遗憾的是，有一次，我失足掉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又庆幸的是我被一根横生出的树杈卡在了的树枝中间。几个同学赶紧回家叫人，最终，母亲找来邻居才把我解救下来。那一天，我躺在床上，亲戚邻里围满了整个小屋。但是那天母亲却没有再打骂我，而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在抽泣。 

人们离去，我很害怕，怕母亲的严厉劲再次上来。可她却轻轻地跟我说：“你看这次有多么危险，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和你的父亲交待，到那时或许我也不活了。”说完她又是满脸的泪水。一度信佛的母亲，还专门对着我掉下去的地方，点上红香，磕下响头，默念神语，让菩萨庇护我健康成长……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桥上走那条小路，好像从那时开始，村里别的孩子也很少去走了。 

后来，我和几个童伴背着父母，把童年的乐趣又转移在了青石桥下。其实，那些事母亲是知道的，大概她认为我们在桥下的玩乐，不足以比桥上的危险吧。 

青石桥下是土沟，夏天绿树成荫，秋天落叶缤纷。槐树，桑树，枣树，杏树，桃树，密密麻麻。大红晌儿，我总是偷偷地越过母亲给我设下的红线，和玩伴们相约去沟里摘枣子吃。特别是到了暑期，玩得就更是疯狂了。我们在桥下生火烧土豆，烧麻雀，烧蝉，我不晓得曾经的那些奇思妙想是从哪里蹦跶出来的，怎么就唯有这样的玩耍，才能找到所谓的童趣呢？ 

桥下的石缝里住有蝙蝠，他们太不幸运了，遇上了我们这群野孩子。它们被野火的味道呛得扰乱了“生物钟”。大白天就东飞西窜。有的鸣叫，有的追逐。而我们几个孩子却是又跳又蹦，好生快活。可恨的是，我当初怎么就体会不到，把快乐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事情是一种罪恶呢？

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桥下的往事，早已被我安放在了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有时提起过，有时又忘记过，有时提起也没人信服过，就这样随着一个叫太阳的参照物，东升西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桥还依然是桥的时候，我的曾祖母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灵柩是被村子里的热心人，抬着走过了那座青石桥。青石桥对面，那些曾经的树荫下再也没有了她纳凉唠嗑的身影……

没过几年，我的祖母也离开了人世间，也是经过了这座青石桥，走进了她那最后的归宿——那可亲的乡村，那古朴的黄土。

后来，我们全家人离开了农村，搬进了城市，我与青石桥会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有时偶然回乡，才又看到青石桥，它依然站在原地，承受着河水的冲刷，为南来北往的路人默默地付出。它正见证着故乡的变迁，父辈的磨难，孩子的成长。有时候我会痛苦地猜测：或许某一天，它也会和我远去的亲人那样没落在厚重的黄土里……

又是一年，我偶然回乡，刚到家门前，竟然发现整座青石桥的桥身已被生活的垃圾填埋了大半截。那年那时一种悲凉地感觉经由脚心穿越身心。我顿觉自己仿佛已成为一尊石像，麻木地僵在了原地，心痛得再也无法去呼吸。

此事没多久，一个新上任的村长为了一些政绩，干脆找来了城市建筑垃圾，把整条土沟连同青石桥一块掩埋了。原先的青石桥已被所谓的时代广场替代，虽是广场却是那么的了无生机。近年来，由于打工热潮盛行，村子里的年轻群体逐渐减少，广场四周再一次长满了荒寂的野草。

之后，村子里的村长由于吸毒成性，最终落的身体瘫痪，他用人民的血汗钱换来的一切，最终又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偿还。

我站在老宅的家门口，凝视那块平整的土地时，我的心情总会起起伏伏，时常被无边的忧伤慢慢袭卷，一滴滴眼泪不由得慢慢滑落下来。

我多么希望青石桥还是原来的样子，结构坚硬，错落有致，造型美观。我遥想着，在没有任何装吊设备的久远年代，仅靠人工劳作是如何完成这样伟大工程的？这一块块石头砌筑的半圆拱设计，又凝聚着多少劳动人民伟大的智慧啊！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能否多一些公道存在，让不该变的不要去变，让应当变的片刻不留......

 一阵阵微风吹过，我的心像被掏空了那般，感觉在这个世界，我已失去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