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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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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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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村庄吹过

最早认识风,是生活在农村的时候。虽然那时少不更事,但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风给我的最初感觉。

起初,风刚来的时候,没有强烈的声音,只是轻轻地,带着温柔的触感。随后,它们魔幻般地变幻着。风挽着风,带着呼啸,卷着树叶、纸片、灰尘,一圈一圈,正转着,反转着。我不晓得这些风是怎么偷偷溜进我家院子的,老屋的院墙虽然不高,却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历尽艰辛用泥土砌筑,在我看来是那样坚固无比,谁也无法去撼动。这些院墙,曾为我们家抵挡了许多年的寒风暴雨。据我判断,这些风一定是悄悄越过墙头潜进来的。

那时候,只要有风吹来,曾祖母就进屋躲着。她说,人老怕风,这些风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曾祖母也不让我出门,她还说,那些风可能变成龙卷风,龙卷风是魔鬼,能摧毁一切,要我见了它,就对着它们吐唾沫,这样便能逢凶化吉。我不迷信,也并不害怕,非常固执,偏要出门。我站在院子中央盯着风看,这些风总是先绕几个弯,然后“嗖”地一下就变了脸色,瞬间就大起来。我家二十多米宽的院子,就成了风的消遣地。我不知道这些风来我家干什么,是不是只有我家有风,其他人家无风,可我家并不是风口子,风为什么要来?

老屋背靠着一座悬崖,对面有深沟,沟里有河流,除冬天之外,河水就哗啦啦地流动。左右各有两户邻居,可风就是选择冲进了我家院子。一开始,是吹动地面上的杂物,吹着、吹着,就变了脾气,把尘土卷起来,悬在院子中央转圈圈,仿佛在跳舞,舞姿抽象、迷茫、妖娆,待我还沉醉观赏中时,这些风,突然像是困兽那般狂乱。它们呼啸着,把悬崖上的泥土吹下来,把大地上的土粒卷起来,让人睁不开眼睛。它们碰了东墙,碰南墙,碰了西墙,碰北墙,像是在寻找一个出口。院子里树多,石头也多,石头堆在墙边,是一堆乱石。父亲说,这些石头是祖父和曾祖父垒墙基剩下来的,已经存放许多年。父亲还说,祖父参加过“解放战争”,退伍回来,在一场大雨中给乡里修护河坝牺牲了。父亲经常睹物思人,一堆石头,压着父亲的记忆和过去的往事。

这些风吹不动墙面,就朝着院子中的树狂飞,树骨软硬兼有,能把风吸收,也能被风吹歪。一次又一次,风出不去,就再一次卷了起来。有人说,这是尘卷风,它们只卷土粒、纸屑,它们有多般变化。我好奇,我便胡思乱想,可想象无形,有时候像风一样。

那时候,我的邻居有一个叫红军的人,其实并不是谁给起的绰号,而是他的父母帮他取得名字,或许是希望,他这一生要具备“红军长征”的精神吧。让他不畏人生坎坷,成为一个勇敢坚强的人。我始终觉得,一个人赋予的名字好,他的为人就好,名字大气,人生格局就不会小。红军是我的本家,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堂兄弟,他父亲比我父亲大两岁,红军也比我大两岁。可是家里人却让我管他叫叔,说是红军辈份大,我始终开不了口,因为我与他是同龄人。我们经常因为风,因为琐事吵架。有时我们两败俱伤,我的手指上有他的牙印,他的脸上有我的拳伤。不管是什么原因,隔天我们就会和好如初。我们似兄弟又似朋友,于是我便私下与他商议,我只称呼他哥,他同意了。红军每次来我家玩,我便把家里许多珍贵的物件,拿出来与他分享,想尽各种办法挽留他,不想让他回家。那时候,父母做货运生意,曾祖母眼睛又不好使,每到天色暗下来,我就会害怕,我怕鬼怪,怕狼嚎,是的我惧怕这些画面和声音,我虽然没见过鬼怪,但是我听到过凄凉的狼嚎,虽然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可我却能描绘他们的模样。

八九十年代,农村经常停电,面对黑色的夜,只要有红军在,我的胆子就正,腰杆子就直。红军身体强壮,就是处在风中,站在雨中,他也不会感冒得病。母亲时常叮嘱,人家天生身体好,你不能学他那样在风雨里奔跑,于是我更加确信红军就是我的“守护神”。有风来得时候,我便去喊红军,可他的父母不让他出门,我便用食物和玩具诱惑,他便偷偷地跑出来。我把一个面包一分为二,我们便一起追着风跑,那么大的院子,却关不住风。风进来,就在院子里摇动树。风急了,便吹断电线,吹破窗户纸,可风就是找不到一个出口。我便和红军笑这些愚蠢的风,当时有一种错觉时常相伴,仿佛我们能驾驭风,我们是驭风少年。

春天到来,风吹暖了大地。桃花、杏花、梨花还有山头的野花相继盛开,我和红军仿佛无忧无虑的小马驹,自由自在地奔跑在田野里。我曾站在村庄的田野上,亲眼目睹了风的形态和风的声音。第一次验证,是风吹绿田野,吹绿炊烟浓浓的村庄。

春天里,我时常和红军去追赶风,在院子里,在小路上,在田野上。追倦了时,我便走了神。我望着天空的白云出神,无边想象,为什么云有诸多变化,它会变马,变羊群,变图腾。红军却很执着,风的肆无忌惮,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我远远地看着风卷起了石子、树枝、油布,向空旷的大地跑去。红军就随着那些风,一直奔跑。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看到很有趣,便加入我们的队伍。风好像也有规律,它见人多了,劲就越大了,跑得越来越快。从田间到地头,带起沙土,不顾一切。我们天真地想要把风围住,可经过几次较量,风便从我们的衣服、身体旁边穿了出去。一群人,脸上有汗,土就粘在了额头,每个人灰头土脸。天黑了,各自回家,追了一整天的风,双腿发软,不知何时就进入了梦乡。

夏天的风,时常伴着暴雨,说来就来。特别是晚上,狂风肆虐的时候,我总是紧紧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我感觉自己像是窝里的鸡,窝里的兔子,躲在狭小的空间内瑟瑟发抖。窗外的风呻吟着,无情地蹂躏着一切。院子里的杏树,墙外的槐树遭了殃,它们被刮得东倒西歪,红色杏子在树的最顶端,可一夜风来,就被迫掉下来。等到早晨醒来,推开屋门,眼前枯枝败叶,零乱一地,我看到了风和树较量过的痕迹。我看到榆树掉了榆钱叶,杏树落下密密麻麻的杏果,我将摔碎的,还有完好的,一颗一颗捡拾起来,放在盆里、碗里,等着红军到来和他一起分享。

秋天的风,平和不少。吹熟了高粱、大豆、玉米、谷子。农人收割丰收后,把一捆捆谷草秸杆绑起来,晒在墙肩和墙体上,麻雀曾把这些草当作避风港,我们也曾把这些草当作城堡躲藏。后来我才晓得,这些草是牲口的粮草。红军家地多,草多,牲口也多。听红军说,这些草是用来喂养牲口的。红军力大无比,至少我认为他的力量,一般的同龄人比不过,我经常见他拿着笨重的铡刀,把一捆捆秸草,铡断,铡碎,放在牲口的食槽里。这些是成人的事情,红军却全干了。有时我去找红军,还曾听到过牲口嚼草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我觉得,风有时候也是这个声音。等红军忙完,我们便来到田间奔跑,我曾站在田间土岗最高的地方看到风,它掠过一排排的田埂,卷着满地的秋叶,穿过整个村庄。

冬天的风,会更猛烈一些。像是被激怒的野兽,面目狰狞。我不知道这些风,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村里的孩子们。有时候,红军发现它们,他便来喊我,我们便又一次去追赶风。追风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渴,一直跑,从不停息。从村子东边追到西边,从南边追到北边,那些风好像很有灵性似的,看我们追,它就跑得飞快,呼啸着就上了田岸,我们追不上,就眼睁睁看着那些风经过村庄,跑下了山,一直向着城市的方向。

后来,我远离了农村,住进了城市。有时候,遇到的是清风,是暴风,是龙卷风。可再也没有人陪着我一起去追赶,而每逢此时,红军曾在年少时说过的话,便会在脑海萦绕,他说:“无论是什么样的风,你都不能向它低头,你要怒眼对视它,直至把它赶走。”红军的话也正是海明威曾说过的话,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仅凭着一块身躯,和这些信念,以莫名的自信,行走在城市的每一处街道和人群中,面对各种磨难与险阻,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我是驭风少年,我能驾驭一切。

风在我的眼里,曾供养过我的童年,也曾滋养过大地上的事物,但对比一切,不知为什么,我却希望风永远不要停下,能够更长久一些。这些年,从野花、麦子、玉米、树枝的摇曳中,我检阅过风的形态;从人脸、情感、酒桌、规则的坚守中,我体会过风的力量。可无论怎样,最终却还是风的鞭子,鞭策着我,让我以最正确方式,行走在人生之路上。

风从来没有停过脚步,它不停地吹,不停地吹,注定要吹过我的一生。

写于2023年春,于山西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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