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哥(散文)
文/李柯漂
我确信,在李家坝居住的人群里,就数堂哥最会折腾。
去世很多年的四爷,在堂哥小的时候,曾揪着他的耳朵说,这娃长大就是个天棒槌。那时,我们就跟在堂哥背后当诨名这样喊他。他急了,撵着我们打。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的少年,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就这脾性。
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和堂哥一起在村头的砖瓦窑旁边捡煤渣的事情。小伙伴的竹篮里都是些燃烧未尽的煤渣,那些表面泛白又带黑及不规整的颗粒,捡回家放炉膛里还能二次燃烧,直到完全化为灰烬。堂哥的竹篮里每次都比我们捡得多。满载而归的回家路上,翻开他竹篮里表面的煤渣,下面竟藏着一块块亮晶晶黑黝黝的煤炭块。难怪每次捡煤渣的时候,堂哥总选择靠近窑主堆放煤炭的角落。除窑主之外,我们都心知肚明,堂哥这是方便他自己顺手“捡”煤。我们从不敢把手伸向煤堆,就数堂哥有胆识,顺一下手而已,是不是有点豪横。
煤渣是被别人抛弃的废弃柴火,但它依然存在重新燃烧的能量,只等待有缘人来捡拾,再给它一个二度发光发热的机会。
就堂哥这样莽撞的人而言,他不会把握机会。他失去了很多机会。
还是集体生产那年头,我们都进学校读书去了。大叔家六个孩子就有四个女儿,长女都到出嫁的年龄了,也没有进过学堂。轮到堂哥,他居然放弃了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堂弟。他留念和我们一起在庄稼地头疯狂,在小河里捉小鱼小虾的乐趣,没觉出堂哥带着丝毫遗憾。只有到了学校开学的时候,孤零零的堂哥背着猪草背篼在田间地头边出没,显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到有一天,大叔把堂哥喊到身边说,不读书就去学一门手艺,将来也有个讨饭的家什活儿。俗话说得好,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
在我们同龄人眼里,其实堂哥就是个聪明人。没有读过书,脑瓜子灵活得跟猴子似的,学啥手艺准会超过师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我们的吉言没有托到堂哥学艺路上的鸿福来。
厨师,缝纫,家电维修这些细活儿,还有木匠,石匠,泥瓦匠这些粗活儿,堂哥通通都学习过了。我从小学读到中学毕业,他都一直在学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手艺。所谓艺多不养家,儿多不养娘,样样通则样样松。在李家坝的地界上,堂哥身上体现出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多才多艺,然而,没有哪一样干成行的。
庄稼下户没两年,我就和同学一起南下打工去了。第一次离开家乡走那么远,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喝惯了渠江水,听惯了故乡音的人,行走在外面总有一些落不下心底的忧虑与离愁。在异乡生活,开始的一段日子都是熬出来的。
南方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打工妹,就像一颗颗铁钉,钉在南方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堂哥这颗生锈的铁钉子往哪儿钉都似乎钉不稳当。
看到别人外出打工挣钱回家修了新房,买了家电,堂哥也丢下所有农具跟我们一起出去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堂哥的到来,我们动用了力所能及的朋友老乡的资源,为他寻找安身之处,都因他大字不识被拒之门外。堂哥倒是想得开明,他说,大不了回家重操旧业继续修理地球。
堂哥脑瓜子灵活得很,会找不到事做?他不相信,我更不相信。坚持半个月时间,我们给堂哥找到一份看大门的工作(门卫)。这活儿即轻松又清闲,只是工资待遇低一点。想想,只要堂哥不嫌弃,我也心安理得。
接近年关的冬月,堂哥突然出事了。据堂哥回忆,那天由他当班,所在厂里的厂长外甥,硬要拿着厂里的物品出门,被堂哥拦住。堂哥坚守岗位职责,他去给人家盘道儿,结果被人打了一顿不算,还被炒了鱿鱼。堂哥灰溜溜的回到我的住处,焉巴了几天后说要回老家。同乡们一个接一个的来劝堂哥另找活儿干,堂哥死活要打道回府了。他说,这隔山隔水的实在待不下去了。
堂哥这一闹腾,犟着要回老家,勾起了我的思乡情愫。家乡那山那水那人总在眼巴前晃动。李家坝的田间地角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踩遍它了。每每过年才回一次老家的人,都是用分分秒秒来计算在家停留的时间。
堂哥决定要回老家了,我们得陪同他在南方的城市里,借着夜色,享受着这徐徐吹来的海风,在街道上转转,让他在记忆里留下一点曾经来过的痕迹。突然,堂哥指着不远处那个高高的广告牌说,你们看看,那么大个屁股撅在那儿是啥意思?我回过神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堂哥看见的是亮着背景灯光,上面小写的一个硕大的“m”在夜色里正闪烁着菜花儿黄颜色的光。我噗哧一声笑了,告诉他那不是屁股,是麦当劳的商标牌,店里是卖吃的东西。堂哥“哦”了一声说,还是跟屁股有关,吃饱了总要上厕所的嘛。
堂哥那次从南方回到李家坝,就再没有出过远门了。他伺候的一亩三分田地总是打不出多少粮食出来。野草总比他种的苗苗长得高。外人看来,不知他是种的野草还是庄稼,交国家那份公粮年年都是姐姐妹妹为他填补。
后来,国家为了减轻农民负担,宣布取消上交公粮农业税。就是那一年,大叔大妈也相继去世了。实际上这是实实在在减轻了堂哥的负担。堂哥一直在李家坝晃荡这么多年,连老婆都没有找到就到了不惑之年。唯一存在的,贴在他身上的标签就是——他成了村里的特困户,一个被精准扶贫的对象。
这么多年来,村里的住户越来越少,留下的土地越来越多。堂哥一直行走在村里,生活在李家坝。他成了一个自我放逐的废柴男。有时我在想,堂哥还是那个和我一起捡煤渣的精明的少年吗?不是的了。转眼之间,他似乎变成了一颗煤渣,被别人抛弃的废弃柴火。
我了解堂哥,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说,看到我们在外面成家立业,住在城市里,他也好想赢一把。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养殖业不成功,他改种植业。种植业不理想,他又改养殖业,反正农村天地宽得很。几番折腾下来,他也疲惫不堪了,到头来离成功就差那么一丢丢。再后来就放弃了自己的行动能力,上街喝茶聊天筑长城(打麻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然后就手心向上,吃着低保心里却很坦然。他说,人就图个自在。
第一位帮扶他的扶贫干部是个女孩,人家问他生活上缺些啥,他望着扶贫干部说,缺老婆孩子,你们分发不?堂哥说这话时,正喝着闷酒,满嘴尽是胡话。
就是那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特意请堂哥喝酒聊天。他醉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掉,我看见堂哥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我知道,堂哥先是麻木不仁,后来知道痛了。在兴家为人,成家立业的人生路上,人家是屡战屡败,而堂哥是屡败屡战。他的眼泪掉在了我的心坎里了。堂哥与我同龄,他长月份。可眼前的堂哥看上去老得跟长辈似的,我心痛。
常年在外地生活,我能帮助的已力所能及。我和帮扶他的第一书记联系好了,我们内外施策,凭堂哥灵活的脑瓜子,相信他会成功脱贫致富。我了解堂哥的性格,只要思想转变了,实现全面小康,他绝不会拖后腿的。
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百元之恋》。演员安藤樱塑造的废柴女形象跟堂哥有共通之处——低欲望,没有斗志。不同的是,堂哥身处在一个有超强战斗力的国度里。精准扶贫之光已经照亮了每一个尚未脱贫的人的致富之路,方向十分明确。
电影里的片尾曲,时常咿咿呀呀地响过耳畔,听惯了中文歌曲的我,感觉这外国歌不是很动听,但翻译成中文却让人十分触动:
完结是因为开始过
失败是因为战斗过
分手是因为相遇过
……
或许,这词儿不太适合堂哥,适合他的是脱贫攻坚的好政策,是这个好时代。堂哥终究不是一块废柴,是这个时代改变了他,让他在沙漠中获得了罗盘。年初,堂哥不负众望,他甩掉了贫困的帽子。
给我视频报喜的时候,堂哥又在我面前泫然欲泣。这一次,我知道堂哥动了真感情。因为,他要表达感谢的人太多了。
(发表在《达州晚报》202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