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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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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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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小镇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诗经·魏风》

我的鼻子闻不到味已经快三个月了。

从夏天开始,嗅觉便有衰退的迹象,及至秋风乍起,随着气温掉落直至完全消失。我只好住院检查,在某大医院的走廊上装作孱弱病人呆望天花板。

每天几乎都吵闹得不行,五点开始就采血,七点早饭来了,八点开始吊针,十一点前就是各种检查或是手术,中午稍息一下,便又是重复早上那套,一直到晚上六七点——当然,这都是别人的,我自从入院第二天做完检查便等候发落,无所事事又过去了三天。

“下周一医生换班,没准你情况比较复杂,他们得讨论下。”问及护士,都让我等周一。

也大概因为这样,我的耐性突然好起来,愿意多去听听陌生事物。病友们高兴得不行,好些人过来和我说话,反倒将冷峭的气氛弄热闹了,有时候我不得不假借内急,用最笨拙的方式逃走。

后来,记忆就像数学题里一边灌水一边排水的游泳池,随便听来的故事往往也随便溜走,最后什么也不剩,倒是几年前泉的影子不时浮上脑海。

泉说过许多话,但每次长篇大论开头都是这一句:

“啊,不知怎么说。”

泉人如其名,柔软地坐在漆成绿色的铁皮与木头做成的椅子上,微弯的指尖轻挠着木板没上漆的那面,她说话斟字酌句,要是没想好,就用笑容应付。墙面被太阳照出鲜艳的橘红色,然而只是看起来燥热,实际上仍是古怪的冷。那时我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大概也属于聒噪那种,按别人的话说,就是“他只听泉的。”

泉去过许多地方,其中就有“女王的小镇”。据说她在那旅游的某个中午,音响里《别让我心伤(Don’t let me down)》的嘶吼将木地板刨得发白时,一块滑雪板突然飞进屋里,冰窟中钓出的鱼般翻腾了几下,泉扶着窗框往外看,一个老外慢慢从雪坑爬起来,谁也不清楚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把滑雪板摔进别人屋里。我脑海浮现出操场上的篮球,要是有谁不小心,准也会成为课室的不速之客。实际上我们身处的环境可能要更糟,课后活动室塞满了社团招新的摊位,新生们把空气搅得稀薄。

“那的交通真是落后得不像话,没有飞机直达,必须坐船。导游总觉得中国人不可能喜欢这么个岛,通常让船绕一周就回去,可是我们执意要留那,而且最少也呆上小半个月。”她继续道,“因为天气实在是好,跟画上去似的,很容易就能度过一个冬天。”

我点了点头,两人望向攒动的人群,那天是社团招新日,可我们的摊位异常冷清。

“下了船,便是一幢幢彩色的矮楼,从山脚蔓延到半山,卖糖果、鹿肉、运动器材,各种各样。”泉托着腮,“想来真是有趣,这个岛就像一个大玩具。”

“也许,嗯,也许是女人才会觉得像玩具吧……‘女王的小镇’,女人的玩具。”我沉吟半晌,试探地说。

她甩甩头发,笑了起来,记忆中笑容应该是裹在发丝里的,可是每每回忆至此,发丝又似乎并非密不透风,那张脸也越发清晰。时至今日,竟已变成完整的、宛如邻家绩优学姐的面容,无法再述当时的真实场景了。

茫茫然中想起那年春游,大学城中心湖畔,泉在树荫里休憩,我跟着一条长得像油漆广告中的长毛狗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毕业两年后,我一时兴起,坐了个把小时地铁外加半小时公共汽车到中心湖,甫一下车,草汁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割草机秃噜噜地在远处活动,湖面亮得刺眼,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松了松衣领,暗暗埋怨自己将那突然跳出的念头付诸实践——瞧那股兴奋劲,出门前还特地刮掉胡子喷上止汗香水,好像真的去和女生约会似的。

我席地而坐,草屑随风结成一团,贴地而飞。曾有个暑假,我和几个朋友下乡,干农活干到腰酸腿疼,躺在潮湿冰凉的草席上很快就睡着了。大家伙睡相不怎么好,很快手脚就横七竖八地搭一块,身体也闷得汗涔涔。快天亮时鸟叫个不停,迷糊中有人踩到我的小腿,把我从梦里踢了起来,一声道歉后,不远处传来小便声;过了一段时间,我张开的左臂被拉到肚子上,又一声道歉后,还是小便声……如此反复,竟如解开绳结般,所有人都以平躺的睡姿完全醒来。草屑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暑假里的大学城恐怕就是如此空旷枯燥,可我始终觉得,这么大的地方至少应该出现一条狗,晃着竖起的尾巴,四条腿交错往复,一蹦一蹦地到处撒野。可等了半晌,仍旧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割草的工人也到别处去,蓝天草地湖水,若不是粼粼波光的提醒,我会以为自己盯着电脑壁纸发呆。

害怕这种孤独,比无所事事的星期天下午更为具象。我打了个寒战,仿佛起夜小便时受了风。某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下午,我和泉看完电影,散步到教学楼下发呆,她突然来了劲,要和我玩反义词游戏:

对——错。

矛盾——统一。

虚伪——真诚。

假装——真诚。

欺骗——真诚。

“是不是除了‘真诚’没有别的词?”我无奈发问。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泉把身子挪过来,二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为什么呢?”

“因为人有心。客观里的‘真’叫‘真’,心里的‘真’叫‘诚’。”

“换言之,一切‘假’都是心创造的咯?”

“可不嘛。”她神气地笑道,看得出来的心满意足。

我呆呆怔住,不知道该去附和还是反驳。

“真诚”确实是人类中难得的品行,以至于我觉得可以配得上“高贵”一词。而“假”虽然不好,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什么恶劣的勾当,可几乎人人都说过假话。那天看的电影好像是《智取威虎山》,里面的丑角栾平撒了一辈子谎,第一次说真话竟把小命给搭进去了,引得观众哄堂大笑。

笑声一直不断,逐渐变得机械和清脆,我终于辨认出是闹铃在响个不停,烦躁地将它关掉,继续蒙头大睡。窗外树叶刷刷飘落,变成鸟儿穿梭风中,顺延着屋檐的角度,徐缓而下,不经意地在光与影间一蹦一蹦,将它俩绞成一条直线,横穿过环形烟圈般的狗吠。

我猛然起身,因为打心底不喜欢烟那种粗暴刺激的味道,更讨厌把牙染黄、把手指熏黑的副作用。

“你还好吧?”同睡在走廊的琪将头伸至床尾,她术后半年一直流鼻血,自觉不妙便到大医院仔细检查。

……

“昨晚睡得可还行?”

“还行。”我龇牙咧嘴,扭曲面容将她吓了一跳。

“要听故事吗?”

“听,当然听,不然会活活闷死。”我试图将脸部肌肉物归原处,可是怎么弄也不对。

“我得说一次假期的经历。”她清了清喉咙,“在十六岁的冬天,我去了姥爷家玩。他住在很高很高的山上,也没有路给汽车上去。早上从旅馆出发,一直走到傍晚才到他的小屋。”

“为什么要住这么偏僻的地?”

“姥爷是个守林人,他的工作、吃喝拉撒都在山上。那个晚上忽然飘起了雪,屋顶隐约被榨出几分熏肉的味道,我馋得不行,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好一阵,我的精力却飘到屋外去了。

怎么不好好睡觉?姥爷问。

屋外有怪声。

什么怪声?

有人在哭。我说。

别怕,别怕,只是风声罢了。

不,那是个女孩子在哭。

姥爷逼于无奈,只好带我下床,走到积起薄雪的外边,打开不锈钢手电,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我的眼睛和泛黄的光柱一样无法聚焦,所及之处除了树影还是树影。

快睡吧,山里什么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罢,姥爷拉我回床,给我盖上一张又一张被子,可哭声一刻也没停过。

我第二次下床的时候姥爷睡得很死。我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走到外边,突然有光一闪,周遭瞬间亮如白昼。我看到自己被捕兽夹夹住,躺在雪地上挣扎。害怕的感觉让人无法动弹,等到眼睛再次适应了黑暗,才看清那只是鹿躺在雪地上,血线从铁夹流出,另一端则连往深不可知的树影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很快也不需要知道了。在鼓起勇气走过去时,我发现鹿死了。”

“那之后呢?”这段故事让我仿佛听完了舒伯特的《魔王》。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床上,战战兢兢地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鹿不见了,姥爷说可能有人搞偷猎,那些家伙狡猾得很,通常抓也抓不到。”

“嗯,听起来合情合理。”我转过身,装作继续睡觉,“谢谢你。”

“啊,只有‘真’的事情才能自圆其说,而且能继续下去……”琪对我不大耐烦的态度显得有些意外,加快语速喃喃道。

我充耳不闻,心里却开始琢磨:“真”的东西,大抵是有所谓“出路”的,像《侏罗纪公园》所言,“生活(生命)总有出路(Life will find a way)”。而“假”的东西则大多没有“出路”,无论“陷阱”还是“谎言”。我再忆起毕业后那次去的中心湖公园,苦等三个小时,终于一条狗懒洋洋地溜达出来,是农村常见的土狗,又瘦又黄,四肢颀长。发现有人坐在路边,它竟颇为吃惊,拱着背对我大吠几声后悻悻走开。

啊,不就是为了那个而来么?

心里既满足,又失落,之前的大费周章无非要把那些事统统忘掉,现在却全想了起来:它跟“狗”有关,当然也跟我有关。

我只觉得内眼角很酸,泪水不停地流,一把女声似从远方响起:

“你累了。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我还是闭上了双眼。

我小时候鼻子很灵,伙伴们给起外号叫“阿狗”,虽然“阿猫阿狗”听起来是那种绝对的配角,可依然掩盖不了活跃的表现。校门口的包子店出笼没有?河涌里到底哪儿能钓到螃蜞?甚至班里臭美的女同学用什么带香味的橡皮擦?这些通通都逃不过我的鼻子,并且凭此本领毫不费力当上了孩子王。

母亲是一股油脂味轻掩在衣箱上,那是她房间很大很大的衣箱,足够塞两个、或许勉勉强强能塞三个小孩子进去,我曾经躲进里面,试着用鼻子辨人。一会是白酒和酱油味,外公经过了;接着是粽子叶和风油,外婆也来了;最后柜门一打开,我才看到母亲,她有点生气地将我揪出来,装作严厉地甩了两巴掌。疼倒不大疼,可是手掌上的油脂味却印在脑子里,不时出来聒噪一下。

我曾经很抗拒住进现在家里的这个房间,它一直有股说不清的甜味,极不自然,硬是说像什么,也许跟破掉的搪瓷杯子豁口舔起来差不多。母亲不明所以,只好安慰我早点睡觉:

“被子盖好了,故事也说得差不多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能整天黏着妈妈睡。”

“我知道,可是,你闻得到吗?”

母亲偏过头去,似乎闻到了又似乎没有。

“甜味,一股子难受的甜味。”

“我在这藏了一包糖。”她说,“不过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不吃呢?”

“因为那是你爸爸从‘女王的小镇’带来的。”她从墙角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银灰色的纸包,“放心,我连打开也没打开过。快睡吧。”说罢她便又放回去,转身走出房间。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纸包,而甜味也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有甜味不成,没有了却也不自在。当我听说泉去过“女王的小镇”后,便把这个告诉了她。

“的确有糖果店,之前也说过了,在山脚。”泉听罢,点了点头,“他们把糖做成切糕那样花花绿绿的,漂亮得很。”

绵长的夏天偃息旗鼓,和那块“女王的小镇”买来的糖一样,在时间的水流中一下子被截走了。我没有继续问,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可不是件易事,我也学着水流那样,冲开几扇门,冲走一些人,再冲到平平缓缓的大地上,可什么都没有发现,风将所有的热情都吹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了。

刚开学的日子大多如此,大家同自己遥远而温暖的家告别,不等九月便在他乡扮演起“陌生”的角色。一场一场雨过后,夕阳宛如洗净的镜片般清亮,而笼罩在身上的躁动又换种形式回来,记忆残片被河水运来的淤泥掩盖,最终了无痕迹。

二十岁前的躁动无处不在。泉和我心血来潮,打算在社团的阳台上种一圈小麦。两个从未种过地的城市人动用少得可怜的认知与想象,找来砖头垒了围墙,铺上薄土,装模作样地撒上种子,最后再堆上土和肥料,乍一看仿佛田垄。

然而意外就发生在两周之后的雨里。我和泉坐在没开灯的社团活动室,眼睁睁看着雨水密密麻麻砸在落地窗上,外边早已变成一汪黄黄绿绿的决堤之水,沿着栏杆倾泻而出。那片刚开垦的田地自然也跟着流逝,顺着滑溜溜的大楼外墙,坠落至生硬的水泥地,在柏油路上磕磕绊绊,流进下水道与地面的隔栅里,再也看不见。

印象中下水道在我十岁前的认知里几乎和井一样。倒不是因为现在的样式有很大不同,而是彼时总有哪哪的下水道盖子被偷的消息。我在街上看到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窟窿,就往里面丢东西,伴随一声清脆的水声,心情猛然好起来。

雨后的校园显得宁静又空旷,我和泉狼狈地清扫阳台,看见楼下有人躲着偷偷吸烟,灰白的雾气笼在映着晴空的积水上。

哗啦!

我们用污水将它泼得支离破碎。

洗手池的水也是破碎的,我关掉龙头,左手撇着脸上的水,右手拿起毛巾,待看到手里没了住院手环,才想起自己已经出院了。

身体竟然什么毛病也没有,这点连医生都很吃惊,他只好让我找找心理方面的问题。

我非常郁闷,信步闲庭在家里转了一圈,母亲不在,打开冰箱也没什么好吃的,几番搜寻之下,只找到一块速食小蛋糕。我撕开包装,斜躺到沙发上,屁股坐到电视遥控器开关,随即传来一阵夸张的讲话声:

新西兰鹿茸!正宗新西兰鹿茸!纯天然!无污染!全都浓缩在这一个小瓶子里……

演播室里坐着两男一女,一个精瘦的男主持,一个金发碧眼号称新西兰土著的外国人,一个化浓妆、顶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明星发型的女嘉宾。广告冗长得要命,倒是男主持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还可以壮阳哦!”羞得一旁穿着低胸裙子的女人满脸通红。

我从沙发缝抠出遥控器,准备换台。母亲突然回来,看了看屏幕的画面,说:“这人还挺像你小时候的,我一度以为你长大后跟他差不多,没想到长开又是另一副模样。”

于是我把遥控器放回去,还半开玩笑地将自己儿时小名“阿狗”赠与电视里的主持人。

广告还在继续,除了鹿茸做的药,阿狗还卖各种各样号称是进口货的东西,比如同是来自新西兰的奶粉、蜂蜜面霜,乃至法国的熨斗、日本的地拖桶,或许还卖过其他东西。他自称常住在新西兰,为造福同胞拉了很多外贸单子来中国,可是电视画面在这时切换到没有人的风景里,伴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作为背景音乐,以至于我觉得是他走神时的脑内画面被投影到电视屏幕上了。

不知名的泉水、冰山以及一排排看起来不甚牢固、矮矮的小房子走马灯般掠过。泉最喜欢的度假胜地就是此般么?我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要去这么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躲上好些日子。

泉从小学毕业就开始到处旅游,护照早就被盖花了,第一次去到“女王的小镇”的情形,也确如电视里一样——

“冬天去的,那边正好是夏天,有一片平和的、悠长的草地,铺展在稍远一些的山上。房子像霍比特人建的,匍匐在某一条不可见的线之下。懒洋洋的小河淌在车站的后边,让人昏昏欲睡。”

“怎么个懒洋洋法?”

“鱼也不多几条,即使有都是漂着,根本游都不游。我心想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其实不该上岸去。不过这次并不是纯粹的旅游,爸爸要帮他的朋友处理掉一套房产,所以才去的。我们要处理的房子就在百事可乐广告牌下,主人家也是费尽心力,装修用料考究,但也仅此而已,乏味得连想拍蚊子都没有半只。”泉把两条绞起来的腿换了个方向,“现在倒是太忙,反而对这样的生活甚是怀念。”

她说的“太忙”,是我们呆在社团活动室里对着华容道棋盘苦思冥想,五虎上将和四个小兵移来移去,曹丞相却死活卡在距离出口的一格里。我知道这听起来确实好笑,正值青春的一男一女荒废学业,旷课躲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去,竟不是尽情宣泄体内荷尔蒙,反而安安静静地破解起了华容道。一坐四个小时过去,待曹操终于能拿出来,泉打着哈欠说:

“太好了!明天换个摆法再来!”

华容道原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地名,《资治通鉴》注释说“从此道可至华容也”。相传当年曹操败走此地,由于华容道是一片沼泽,所以曹操大军只好割草填地,不少士兵更惨被活埋,惨烈非常。而游戏华容道究竟何人发明已无从考究,花里胡哨的名头倒不少,比如什么“世界三大不思议游戏”“中国的难题”等等。有诗曰:“曹瞒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路逢。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传奇故事与几个看似简单的木块一结合,就似金光拨开层层云雾降临至烟气氤氲的山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风靡一时。

据说在上世纪某一段时间——这个说法听起来还颇有科幻味道,有人疯狂痴迷这种“低科技”消遣,几乎毫无节制地挥霍时间“调戏”曹丞相,游戏本身既不计分数也不计时间,它像放牛娃口袋里的笛子,随便掏来奏曲子,把整个空旷的草场填满,倘未尽兴,再来一首,直至意兴阑珊,方回归沉寂。不过,也有好事之人想用最少步数找到“出路”,便流传出许多破解之法,有的说“小兵带路”快,有的说“双双成行”快,有的说“前恭后倨”快,可究竟总共要花多少步却莫衷一是。最后,还是计算机给来了个盖棺定论:81步。自此,这款游戏的热度犹如流星陨落,不消十年就在大众视野里销声匿迹了。

电视里的广告还在不断地循环播放,电视里的“阿狗”在我看来和游戏中的曹丞相别无二样,一次次困身“沼泽”里,腾挪足足占了四格的肥胖身躯,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却又陷入“换个摆法再来”的新困境,足见设计者有相当的恶趣味。

唉,真就像被耍了一样。我叹了口气,关掉电视。母亲笑盈盈地把菜端到餐桌,然后看了眼对着黑色屏幕的我。

“电视机坏了么?”她把手往围裙揩了揩,想扶起我,“先吃饭,电视一会再说。”

我推开伸来的手,在她惊喜的目光里站起身走到餐桌,饭菜热气腾腾,都是我爱吃的,比如酱油豆腐、梅菜肉饼,足见她花了不少心思。我突然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又觉得如此一来生分得很,遂闷声坐下。电视又被打开,“阿狗”愉快得夸张的声音继续传来,母亲过来和我面对面坐着,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对象成家。”母亲边给我夹菜边说,“上回来家里那个……琪,姑娘挺好的,工作的地方也离你近,要不……”

“之前上学的时候就没有学过谈恋爱,成家这些更加不知道怎么弄,总觉得麻烦。现在倒好,一下子跳出个人来,像捏橡皮泥一样捏一块说是成家,能行吗?”

“你怎么说得跟不是自己的事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可是谈过恋爱的!”母亲的声音严厉无比,压得我低下了头,半句话都说不上来。

“阿狗”的声音填满了整张餐桌:“……祝您生活愉快,家庭幸福!”我轻舒一口气,是啊,痛苦的风浪终究退去,整个人如浸湿后又晒干的沙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次回到二十五岁以来的生活状态,如同黑格尔所说:“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得到教训,只会不停地重复。”马克思后来又做了补充:“一次是悲剧,一次是笑剧。”

着实应景得不行。

距离中国不知道多少公里,远在南半球新西兰的阿狗开始嗅到了这季节的不怀好意,工作早早开始松闲,在冬季才多起来的客人们去年也似乎少了许多,除了钱包干瘪,见不到那些带着亲切感的主顾也免不了有些难过。他的家族一直追着大城市跑,从顺德跑到广州,从广州跑到香港,又从香港移民到新西兰,直到在奥克兰定居,几乎耗尽了两代人的心血。可是到了他这代,就业问题似乎出奇严重,最长足足有八个月连散工也做不上。他曾去到中国寻找机会,但没待多久就又回新西兰,事业毫无起色,烟瘾倒是越来越大。对此,他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也没有说过在中国的经历见闻,只是跑到“乡下”去,在“女王的小镇”里当起地陪导游,凭着一口中国话专门接待祖国同胞们。

阿狗给嘴巴叼上烟,轻轻转动,从哪里开始变得这么没用,除了吸烟一事无成?出租屋、小河旁、酒吧、电影院……到底在哪个地方丢了魂?阿狗一筹莫展,只记得彼时如同困在起了火灾的房间里,必须一口气撞开房门逃跑那样,他迫切地、近乎疯狂地吸入,呛得泪花都出来了。阿狗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烟,无奈风实在调皮,点了好几次都只看到火星溅出,迟迟未见火苗。心烦意燥中右脚踩上了什么,阿狗气得如碾死烟头般,用脚尖按着粗糙的地面旋转。触觉从脚底一直往上窜,脑袋也跟着隐隐作痛,不过倒不算难受,只是像推拿按摩一般绕着额头一圈左右按压。

火苗终于窜出,映得阿狗的双眼亮了数分,某条神经突然连上,只记得他对着话筒风度尽失,怒吼道:“你的世界太小了……只是走马观花罢了,根本没有走进心里!”厌烦的情绪随着火苗上下跳动,可对方是谁却不得而知。挂掉电话后,他开始一股脑将东西塞进行李箱里,但显然对需要什么、需要多少没有概念。过了半晌,他瘫坐在地上,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烟蒂落得周围都是,甚至烫凹了旅行箱的防撞包边。

过去了,他安慰自己,都过去了。现在的他正站在一口泉水旁,虽说算是春天,可距离完全回暖仍有些时日,另一头的咖啡馆老板邹捞起水里的阳光放到颇有肉感的两颊揉碎,好好洗了把脸。周围一排矮矮的花树也仍未被湿润的气流唤醒,篱笆似的半包着这儿,阿狗吸罢烟,随手把带火星的烟头弹到树根旁。邹的店还没到点开门,所以才这么悠哉坐在这里。他讨厌客人在店里吸烟,偏偏常客阿狗是老烟枪。不过,烟瘾一犯,阿狗就溜到这口泉水旁,他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

少添人麻烦,多惹人喜欢。

新西兰的三四月对邹也不是什么好时节,不仅街景已经持续了数月的萧索,连生意也在这关头淡下来。生活里所剩就如老式保温壶,虽然轻轻摔破的只有一点点,却已是完全不能用了。一定是哪里不对,他对着水中慢慢恢复的倒影想,至于怎么回到正轨……

“我们去山里逛逛吧,”阿狗突然走过来,吓了邹一跳,“今天别开店了。去看看能不能捡到好东西。”

读中学那时候学生们流行跑进山里,无所事事却乐观得不行。从山脚慢慢爬,廉价又尖锐的广播似乎铺了条铁路,伴着脚底卡擦卡擦声,一个劲直通而去,遥远前方有什么黑乎乎的,小得像烧完的火柴头,广播的钢轨跟随日光冷淡地隐没在那里。百事可乐的广告反反复复不知第几遍,大声宣示着无论怎么走,这番光景也不会变复杂哪怕一点了。

碰不碰到好东西是很看运气的,谁也不知道这些自己找死的极限运动员们究竟带了些什么。比如邹和阿狗这次,就什么也没捡到。

“早知这样还不如开店。”邹抱怨道,他也不知道怎么着了阿狗的道,竟然真的休息一天走去爬山。

“你的耐力真好,”阿狗坐到地上,融了一半的冰水让屁股缓缓往下滑,“到了傍晚才开始说。我以为你最多中午就嚷嚷回去了。”

邹没有搭理他,捡起树枝,噼里啪啦折作数段,用尽力气往夕阳丢去。夕阳仿佛怕了这股怨气,缩起身子躲过,二人影子拉长许多。

阿狗边伸手让邹拉他起来,边扯着嗓子唱:

“就让往事随风

都随风

都随风

都随风……”

他总共就唱这一句,剩下的歌词全用“都随风”代替,越唱越狂,颇有披头士屋顶演唱会的风范。

邹不由得皱眉:“喂喂喂,齐秦的《往事随风》可不是这么唱的。”

“啊,好久没听中文歌了。”阿狗闭嘴呆站一会,才长叹道。

邹莫名其妙地想起两三年前回国探亲后,买了粉条带到新西兰。吃剩最后一点时,他犹豫半天,直到菜都凉了才舍得咽下,没想到粉条冷掉后的味道却如舔死人舌头,完全没有曾经的美味。他打了个寒战,傍晚的凉意从脚底直通脑壳,嗡嗡作响。

阿狗见了邹的落寞样,对空旷的山又喊了一句“都随风”,仿佛这是一种咒语,真能召来一阵风,将所有阴霾都吹跑。快到山脚,邹也如梦初醒,他转过身,对着巨人般伫立的晶莹的山峰,吼道:

“都随风!”

风似乎终于听懂了这句话,呼呼地将它吹得老远,一直传到冰山的某处,发出细微的吱吱啦啦声。

我西装革履准备上班,放弃电梯爬到四楼,大脚踩上走廊的绒毛地垫,感觉一切都不像真的。长达半个月的病假足以将工作堆积到可怕的程度,幸亏我是合伙人,不然早就被炒鱿鱼了。我推开门,朋友赶忙递来一堆打印纸:

“来得正好,要快点把这些赶完。”

我随手一翻,每一份都写着“先看”。我毕业后和他合伙开了家文化公司,具体来说,就是给出版社打下手,做做排版啊、校对啊,有时候也做些文稿改写——换言之,把经典故事变一个写法弄出来,规避版权争议。这次批量很大,需要校对的有《造价必考100题》《小学生自然科学常识》还有《飞机模型画龙点睛》,改写的则是《少年读物》,我被分到《八十天环游地球》。五年前,我们找来三个坐得住的大学生,又用几乎两倍工资挖来有资历的编辑主任,一共六个人连轴转。起初亏损惨不忍睹,不过朋友家境殷实,垫资撑了两年,在第三年终于实现盈亏平衡,朋友也结婚了,安排妻子做我们秘书。

虽然如今在公司的处境开始变得尴尬,但我对此并无怨言,毕竟没有慷慨解囊帮大家渡过难关的爹,也不像朋友那样兢兢业业、加班加点,顶多只算作想点子的时候举了手,“出路”却都不是我找的。我回到工位,把纸啪一声放到桌上,扬起的灰尘引得一阵咳嗽,遂将身子侧过,既让鼻子舒服些,又好望望窗外风景。

公司所在的创意园以前是一片墓场。这块地皮在山包上,又宽又大,靠近路那一小块建写字楼,其余做成广场和商业街。据说将近二十年前墓园迁走、开发商进场,发生了不少奇异事件,导致建设进度很慢很慢。高中入学那年,开发商终于打起精神,敲锣打鼓、大干特干后却戛然而止,甚至连施工护栏都撤掉。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五根钢筋水泥柱子不情不愿地竖立在墓园前,跟压着孙悟空的五指山似的。已全部清空的墓如同华容道木块纵横交错,被翻过的草皮歪倒在缝隙间,随处可见。

尽管曾是墓地,可位置实在太好,加之是免费的,便有人像游览景点般前来。每逢周末,自行车准会成排出现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大家从山顶眺望城市,不时流露出感慨的神情,柱子无声地站在他们身后,将阳光溶解成冷淡的灰色流到地上。早上和下午环卫车都会唱着《十五的月亮》电子音乐驶来,三下五除二捯饬干净,长此以往,看上去还真有了公园样,于是我们给它起名“五根柱公园”。五根柱公园贯穿了附近中学生的青春,墓和鬼的传说摇身一变成了浪漫调味剂,旋即又转为彼此拥抱的粘合剂。梦里总有把下颌放在女孩肩上,盯着琥珀般粘稠的夕阳包裹着城市,太阳像电视剧里催眠蛾子般撒下金粉铺遍大地的情景。及至睡醒,却如“女王的小镇”糖果的香气,缓缓流过鼻端,倏而消失远去。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闷头看稿,文字如同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快速掠过,本来这些稿子不应该是加急,不过送来之后一直没被处理,堆放个把月之后挖出来就变成火烧眉毛了。要是按以前的速度,一周之内定能全部处理,不料才看了两个小时竟然堵起车来,再过半个小时彻底堵死,半行字都看不进了。我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笔来回晃动,笔帽“嘚嘚”地敲着桌面,油墨酸得刺鼻的味道让人烦躁不堪,文字好像也跟着化掉,成了无序排列的黑色方块。我不再勉强,往靠背一靠,视线随即停留在过道一头的挂钟上,钟面并无数字,只有十二条刻度线,中间一个黑白液晶屏显示日期,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隐隐约约看出是八个“8”字——未来是否有8888年尚且存疑,但88月88日就明显是搞笑了。

“没手感?”朋友过来问。

“脑筋转不起来。”

“有时候确实会碰上的,”他点点头,“何况大伤初愈,脑袋没跟上。”

“确实。”我将笔丢到一旁,“就跟燃气炉子似的,源源不断的燃气有了,也得靠电火花才打得出火来。”

“好家伙,休养的时间都拿去思考哲学了吧?”朋友拍拍我的肩后走开。

“好家伙”让我眉头一跳,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些隐隐的记忆浮上脑海,这句话曾经不是对我,而是对一只金龟子——困在空的枇杷膏玻璃罐里的金龟子,我将它视作宝贝,说话的男人面容则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身上是木屑味和咸味混到一起,像一大箱子咸鱼。老实话我不喜欢他,他谎话连篇,而且无论做什么都一副敷衍的样子,母亲让我顺着他,以此让他呆久点,但一点用也没有,他只呆了一天,不,仅仅是那一个黄昏罢了。

那是我们搬进现在这个家的前一天,我正和母亲在糖水铺里聊得起劲,话题不知道是关于恐龙还是外星人,他突然出现,母亲马上几句话就支走了我,要听他说些事情。我只好溜到外边,反反复复地观察他们是不是还在咖啡色的雨棚下面。

“快过来,”大约摸半小时后,母亲终于示意我回去,“昨天你说过的,要表演什么给爸爸看?”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母亲在讲什么,她对我挤眉弄眼,又转头对男人说:“你看这孩子害羞了,不是说过要翻跟斗吗?”

“可是,我没法在平地上翻。”我可不想猴子那样表演给外人看,“起码得要一个斜坡才行。”

“翻一个,”母亲仍然坚持,“就出去那里,翻一个就好。”

我不情不愿地把玻璃罐从裤兜掏出放到桌面,在空地上翻了个跟斗。那个男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金龟子上,根本没有挪开半秒,直到母亲尴尬地用手肘捅了捅他,才从嘴里蹦出“好家伙”一句话。

我回到餐桌旁,母亲用湿纸巾给我擦了手,敦促我把剩下的糖水全部吃完,男人自告奋勇去买单,就剩下母亲和我两个人。男人走开之后我的第一感觉纯粹是不安——怕我的言行不知道在哪里破坏了他们的心情,进而将之产生的愤怒加到我的头上。不过似乎我多虑了,母亲只是悄咪咪地告诉我可以聊天,跟往常一样就行……

记忆的发条不断上紧,旋涡状的弦丝最终断裂,在思想点灭间,突然浮现出我六七岁时,一个人跌倒在泥滩上的情景,我到底在谁的角度偷看?鼻端传来熏肉的味道,空气变得浑浊起来,视线无力地滑落——惊慌失措中,我满身疲惫地从梦里醒来。

外边天灰灰的,却也不像要下雨,我蹑手蹑脚爬下折叠床,溜出公司。中午的广场徒有一片压抑的光亮,茶店拉下半帘,快餐店也打烊午休,麻石地砖就如被放倒的墓碑,连同曾经发生的死亡种植在土地上。乍看之下,除了没有标志性的五根柱子,应该比以往更贴近传说中“公园”的样子。鼻子牵扯着阵阵头痛,提醒我这种行为有说不清的别扭,大概像在挑选自己将来的埋身长眠之处。

我走向仅有的长椅,发现琪半躺在那,又不堪折磨,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不曾想她竟靠了过来。琪的头发有些微卷,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从山下吹来,发梢如同瀑布旁飞溅的水花,让人有种摇摇晃晃的感觉。遥望风口,野草与花深深陷在路与路之间,再往下,雾气浅浅一层,却足以挡住车子的形体,甚至车灯的光亮也要费点劲才瞧得见。有了这虚无空洞的幻景,工作带来的痛苦似乎少了许多,大体来说,就是给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镀上想象力的金,从中高出的几个小节,有鸟儿围着团团转。

“两点半了!”琪突然醒来,略带惊恐地看着我。

“还没,”我说,“倒是可能要下雨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的公司上班。”我指了指“L”形的建筑。

“噢,哦!”琪站起身,“我说的是,那个,怎么会这么失礼——不好意思,不是在说你——我怎么靠着你睡着了?”

我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遍,从那个和金龟子有关的梦说起,一直说到鼻子的不适,广场上仅有的椅子。

“嗯。”她竟然点了点头。

“不觉得我在扯谎?”

“啊,只有‘真’的事情才能自圆其说,而且能继续下去……”她平静地说,“也许就像你说的这么莫名其妙。要是你说得头头是道,一套套的,没准我还会怀疑呢。”

她没有过多纠结,三两步走开了。雨一直没来,冷空气诡谲地在外边绕圈,迟迟不进城,倒是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沉,乌云层层紧压。大家都开始干活了,窸窸窣窣忙个不停。我泡了一杯茶,盯着飘起的白气发呆,杯子是带着戏谑意味的工艺产物,白色陶瓷底印着宇宙星辰,中间一个金色的佛祖对你微笑,旁边还有漫画式的表示说话内容的云朵:“RELEX”,不过我猜应该是“RELAX(放松)”的错印,也许是印这个词的人的确太放松了吧?可这让正在进行校对工作的我颇为难受,如同一尘不染的玻璃上有一个怎么也擦不掉的黑点。

放松,放松,快快进入状态……我暗暗对自己说,但很明显一点作用也没有,移步到洗手间,冷水泼脸后从窗口看向“L”形建筑的另一面,那叫一个灯火通明,无数条状的日光灯映在中间空地上,显得局促又无力,人影如同老电视机里的雪花纹往复交错,没有意义也没有方向。头顶上的抽风机响个不停,不时“咚咚咚”地敲着毛玻璃,我甩掉手上的水,抓起纸巾擦擦鬓角。

怎样才能放松?怎么做才可以“重回正轨”?急是急不成的了,糊里糊涂走进这个死胡同,能不能糊里糊涂地再出去?我走回工位,硬着头皮打量文稿上密密麻麻的印刷字。

阿狗在上衣口袋摸来摸去,超过六个小时没抽烟,整个人慌慌张张,邹刚想走过去,见他这幅模样,识趣地躲远。

今天的风像是和阿狗作对一样,换了几个姿势才把火打着,缩头缩脑地把烟点上,浅吸一口吐出,烟头在周遭深蓝色中闪着橙黄的光。“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邹对着火光哼着《十五的月亮》。阿狗翻书般将和祖国有关的音乐在脑中翻了个遍,大多与奥克兰唐人街度过的圣诞节脱不了关系,某家火锅店里的背景音乐正是邹哼的这个,当时的老板笑眯眯,递给他一块曲奇。阿狗心想:“就是那个啊!百试百灵的占卜饼干。”赶忙躲进厕所砸开,里面的纸条写着:

Merry Chirstmas!(圣诞快乐!)

阿狗有一种买牛肉干打开,看到内包装“谢谢惠顾”字样时的挫折感,但程度上却比儿时知道圣诞老人是假的更难受,仿佛哪里的平衡被打破了,渐渐向不可知的深渊滑落。他见过嵌在木箱电表里的保险丝,随着电流放肆地上升发红发烫,砰一声碎掉,自己死了,保护下做记录的东西。而现在,他更像一根铜棒被放到同样的位置,只要是电,怎么都可以通过,最后,电表炸开,表盘与指针跟报时钟上的门与布谷鸟一样夸张弹起,发出巨大又古怪的声响。

不知不觉又到泉水附近,两个老女人正在泉水旁手拉手聊着什么,长气得很,阿狗的烟才烧了小拇指宽,邹默默看看手表,时间比想象来得早,他伸了个懒腰,往咖啡店走去。

“干嘛?”阿狗问,烟灰差点掉到他的中指上。

“回店里。”

“不是说要关店了吗?”

“给自己弄点吃的。”

“算上我吧?”阿狗把烟丢到地上踩了两脚,快步跟上,“来点烤面包,咖啡倒是不必了,牛奶可以要一小杯,喝多了胃胀。”

“真多要求!”邹转身给了阿狗右小腿两脚,踢得他笑着跑开了。

关着门的咖啡屋阿狗还是第一次来。邹摸索了半天,打开电闸,后门的灯亮了,光一直延伸到大厅的边缘,虽然平常的环境也是昏暗不清,但现在看显得更大一些,CD播放器滋遛滋遛响了两声,很快就跳出选曲菜单。

“昨晚最后放了什么唱片来着?”阿狗问。邹将运动风格的外套脱下,里面那套老板的行头跟保护色似的,一下就融入了店铺装修氛围里。阿狗有点急性子,没等到回答就自己播放起来。

“《摇摆盖希文(The Bassface Swing Trio plays Gershwin)》!这东西好像不常见。”阿狗看不清邹的脸庞,究竟是沾沾自喜还是继续面无表情,“不会是原版吧?这种珍品随意塞在店铺的播放器里……”

“复刻。”邹不知道用什么在刮面包机上的污渍,发出如同刨木的刷刷声,然后是当当两声磕碰,插上电源,再从桌底下摸出两片面包放入,按下弹簧后坐到阿狗对面。

“本不打算来的,又觉得丢下你不好,”阿狗摸了摸面前的桌子,“这店现在堪比另一个家。”

“你是知道了吗?”邹的双臂像猫一样蜷在桌上,“最近生意淡得要命,很快就要把店关了。”

“啊?”阿狗大叫一声,活像一只停在雪地的乌鸦,“之后怎办?”

“还没想好,先看看最后能有多少钱。不过也算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应该知足。够了。”

“不觉得可惜?”

“习惯了。初中没毕业我就被送来这儿,舅舅名义上是代理监护人,实际却是收了钱不干活的货色,没让我上学,一直在他手底下的餐馆干打杂活计。我联系不上家里,只好一点点攒钱,再偷偷溜出来,千辛万苦找回父母,他们掏了些钱给我开店,才换来这么些舒舒坦坦的岁月。至于现在,”邹耸了耸肩,“回国发展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回国?”阿狗吃了一惊,虽是邹的老熟人,可对他身世的了解却是寥寥,甚至更夸张地说,一无所知似乎也不为过。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未曾透露半点,他们聊天跟中药房抓药似的,问到哪里,就在繁多的小抽屉中寻找、打开,掂定斤两后再给出答话。

“怎么,你之前不是回去过嘛?难道你不想?”

“想是肯定想啊,但早就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方式,翻天覆地这么一换,真不适应,”阿狗慌慌张张,脸都涨红了,“尤其看不惯整整齐齐的绿化带。”

邹摆摆手,像打散空气中某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叮——嚓”面包机弹出两块烤好的方片面包,阿狗和邹一人给面包抹蜂蜜,一人冲泡饮品,然后同时折回座位,交换手上食物。

“新西兰这边就没别的亲人了?”阿狗吹了吹热牛奶飘着的烟,冷不丁地问。

“嗯。”

“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邹手口并用,从方片面包撕下长长一条,再慢吞细嚼,粘稠的蜂蜜不易下咽,需要唾液稀释过之后才比较好受。

“有条狗。”邹啃完面包,不知从哪里摸出餐巾纸擦嘴,“不很聪明的老狗,陪我打发时间。平常一回去就在门后欢迎我。”

“边牧?柴犬?还是什么?”

“哈哈哈哈,哪是什么名贵品种,就土狗,在中国农村随处可见,四肢长长,躯干又瘦。我盘下这个店的时候,它就蹲在大门。”邹换了个姿势,方便左手持杯,“你可能年轻,不知道那些故事。曾经白人登岛驱逐原住民,在这杀了不少人,有个族长用巫术诅咒侵略者,结果白人安顿下来之后频频闹鬼,没什么人愿意来这边。后来我们这些穷得要命的倒霉移民冲着便宜住在周围,谁不怕鬼啊,大家跟有默契一样养狗看门,就图安心也不挑品种,土狗越养越多。再后来狗满为患,当局也出了些政策条例什么的,不过管了一段又放着。我想它就是漏网之犬,那时把整个店面手续啊、装修啊弄妥当,开店前一天带回去捯饬捯饬,权当作伴吧。”

“现在这狗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啊,不知哪天会突然死去。”邹颇有感慨地望向天花板,“之前就担心它受不了,很少带出去遛。粗略算来,它已经12岁,是个十足的老头儿了,喜欢发呆和晒太阳。就前几天,见难得阳光灿烂,我带它到山里走一圈,结果刚到人烟稀少的山腰,就发现有三个小年轻跟着。我以为他们要劫财,手揣进裤兜握紧钱包。没想到甫一转身,他们一脚把狗给踹了下去,然后大笑着分头跑走。”

“狗怎么样了?”

“可惨了。即使皮外伤不算,右后腿也断了,从脚背到爪子,蒜瓣一样裂开,血更是雪地落梅散得周围都是。”邹拍了拍额头,手掌顺势滑落到双眼,“惨不忍睹,唉,惨不忍睹。”

“邹,这是个故事吧?”阿狗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可从邹的样子看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为什么要以此为乐?”

邹不说话,只摇摇头。

“不懂那些家伙是怎么想的。”阿狗觉得一股血冲上脑门,“大家伙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谁也没冒犯。”

“是啊,莫名其妙的恶意。”邹喝完了牛奶,白色的烟继续在空杯底飘着,只是还没到杯口就散了,“老一辈总喜欢让咱学‘人情练达’,可混了十几年,好像半点都没学会,无论行为如何友好,说话如何客气,总还是……唉!”

“有想过帮他报仇?”

“没有。”

“为什么?我要是碰上这等事,绝对要提着铁锹找到那三个小鬼头,一人来上一下,不,起码打到他们后悔为止。”

“番鬼佬都长一个样,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辨认。那短短的一瞬,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反应过来就剩三行通向树林的鞋印。这事确实不爽,又有什么办法呢?”邹低下头,盯着明暗之间的地板,阿狗也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

播放器此时“滋滋”两声,唱尽了整张唱片,音乐也随之而逝。

“是时候回去看看狗了。”邹拍了拍大腿起身,和阿狗道别。

我心绪不宁地在公司坐到六点多,却仅仅校对好一册,脑袋仿佛生了锈,做什么都事倍功半。就在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

“什么事?”我疲惫地开门。

“燃气维修。”

“这里是写字楼哦,没有燃气的。”

“你是燃气公司的还是我是燃气公司的?整栋都可以明火,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楼下有快餐店。”他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况且也是你公司的人报修的。”

我闻言只好让他进来,他一边卸下工具包,一边寻着燃气灶,嘴更是一刻也没停:“我也不想这么晚到,主要是地址不好找,在下边跟着门牌号走,到你们这几号就断了,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问路,才知道在斜坡上。不过我们这种工作呢,就是找来找去啊。本来燃气表都应该装在靠窗的地方才对,可现在大家都讲美观,藏在什么地方都有,比方说,半装在铝合金天花板里——不知道哪个天才想出来的,把燃气表的屁股跟管线露在外边,要读数的地方却盖着,每次检查都得像老鼠一样撬开一个洞,久而久之里面藏污纳垢,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你们这里倒是一目了然,我上来之前就看到燃气管从哪里进,喏,一下子就找到,多好。”

他打开壁橱,先用装了洗洁精的瓶盖像风水师傅一样看半天,再捣鼓燃气表。

“你看,只要电池没电,这个表就会自动关闭阀门,炉灶这些用都用不了。”他拔掉电池,扭动灶上的旋钮,“滴滴滴滴”,“滴滴滴滴”,电光在灶头上闪来闪去,火果真打不起来。“即使装上新电池,也要按下橙色按钮,”他用食指点了点燃气表上唯一的按键,然后“哧溜溜”的声音从管道传来,好像冲水马桶一样,“不按下按钮表是不会走的,自然阀门也闭着。”再开炉灶,蓝幽幽的火就冒出来了。

“费用二十。”

我付过款,他却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在会客室的椅子坐下来:“你们这是我最后一家了,休息一下再走可以吗?”

“请便。”我说,“为什么不着急回家?家里人不等你吃饭么?”

“这个……”他摸摸鼻子,“回到家里孩子和夫人肯定都吃过了,而且浑身汗臭也不讨人喜欢。”

“你吃点东西再走吧。”我东翻西找,打开一罐蛋卷递给他,“平常都这样?”

“那是。反正早早回去也没意思,小孩子烦我,老婆宁愿陪猫咪说话看电视也不理我。”

“嗯。难道说工作要比在家有乐趣?”

“这得看主顾。有的好心人,比如像你,给地方坐着,又有东西吃,肯定舒服。再就是,我有病,虽然治好了,回到家总是有点抬不起头,外边也交不到朋友。”

“什么病?多健康的一个人,完全看不出来。”

“小时候淘气,太爱出风头了,说什么也要做孩子王,大家伙比爬树,就我爬得最高,结果一不留神摔了,还是头先着地,当场就昏过去。家里找的赤脚医生弄几下就醒了,脑壳也完好,以为没什么事,结果得了癫痫,隔三差五就发作,吓得家人同学不行。后来快到十五岁的时候,我爹东借西借,攒钱来省城看病,医生动手术,把连着左右两边脑子的东西切掉,病就这么好了。一晃过去二三十年,现在手脚有时候好像不听使唤,可做的事情毕竟是没有发病那么可怕,甚至合情合理到极点——比如我刚工作结束觉得有点累,他就自动给我找位置坐下,还是最舒服的位置。”

“也就是说,身体自动为你代劳了所有琐事?”我惊得目瞪口呆。

“部分,部分。”他又挠了挠鼻头,“倒算是因祸得福,感觉省了不少心。但也因此我必须不断为这些‘陌生’的事情找理由、做解释。虽然听起来很费劲,实际上现在已经能近乎脱口而出了。”

“不怕露馅?”

“滴水不漏。”他吃罢蛋卷,站起身拿了一次性水杯装水喝,看起来跟在家里一样,“真谢谢你给我吃喝,这样的好人世上可不多。”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不知道他到底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身体听。不过,“省心”的身体显然不那么细心,他把伞忘下了。待我把要校对的书处理完,外边刷拉拉声响起,雨终于还是下了起来。正愁没有雨具时,地上一把印刷着“新西兰蜂毒眼霜”广告的旧伞如同救命稻草映入眼帘。

我拾起他遗落的伞走入雨幕,可不幸的是,还没到第一个红绿灯就有两根伞骨被风压断。我明显感觉到它越变越重,待躲到檐下,损坏处如鹈鹕下巴般装满雨水,抖抖伞柄,铁锈味混着霉味扩散开来,仿佛那是个滴着血的伤口。我转头远眺,眼睛跟失了焦一样,抓不住半片乌云,泡了水的汽车准备汇入主路,可惜功亏一篑,车主坐在里面面容模糊。近处,下水道不知出什么问题,把水一个劲反涌到人行道边上。

该不会是地下的河涌想重新回来吧?就跟山坡那里的灵魂似的。我盯着下水道上冒出的白泡想,车道之下本来是河涌,后来两边加高,铺上沥青,才成了如今模样。在我仍被叫作“阿狗”的孩提时光里,不知多少次到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水里寻找螃蜞,一丝隐约的草腥味透露着它的藏身处,用树枝拨动浮土,轻轻一挑,不怕死的家伙用螯足钳着树枝出来了,它又黑又小,腿上带着泥,往地上轻磕,顺势掉落,这样便能轻易抓住,偶尔碰到机警一点的,几步冲回洞里,想再抓到就难了。除此之外,河涌附近还是“陀螺”的主产地。说是“陀螺”,实际上是某种树的果子,晒干后底下尖尖的,顶部一般是四个焦黑的窟窿,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而且很不好施展,稍软点的地面就玩不转。放学之后,我们通常到河涌附近搜集,次日带到学校的水泥地进行比赛。

据说在更早的年代,河涌的某处还有小小的“码头”——一个用木头做成大棚样的平台供人泊船。要说是渔户,水里就一点小鱼虾毛,怕是营生都难;要说跑渡航,这儿之前除了墓地什么也没有,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的确见过船的龙骨,它一半嵌在黄土里,一半悬空,是又粗又宽的弯木条,“龙头”已经朽剩一个纤维框框,辨不清原来什么样。龙骨下的河涌非常浑浊,一脚下去弹到小腿上的全是泥星子,可若是碰着大雨,水里会有隐隐几尾鱼鳍竖起,寻找什么似的划出几个圈,又溜达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这大概是我儿时去过最远的地方,若是从山包那头走来,又不想鞋子衣物沾上泥土,就必须沿着七拐八弯的河涌走,找到最细的地方,然后跃至对岸,再在树与树之间寻找,说是天涯海角也不为过。

高中毕业旅行我们就是去的天涯海角。空中的云边历历可见,目之所及均是蓝色,海平面也只是一条泛白的游丝,一切都失却了本身力度,转而变为深不可测的温柔。潮起潮落也不似想象中的强烈,轻缓如午后小憩时的心跳。许久没有体验过如此平静的时刻,纷纷扰扰的世界让人沉醉其中不自知,甚至爆发过比夏天还炙热的日子。大学的一段时间,几乎每间宿舍都在做生意,做学校里的,做大学城的,甚至乎做网上的,床板底下就是“货仓”,什么都有。据说最高峰时,三个宿舍的人全挤到一个宿舍里,把不知道是鞋子还是化妆水的货品批量打包,粘上寄往各地的发货单,粘了足足三天两夜才弄完。此般景象终于在大四消停下来,宿舍里的东西不断减少,直至剩下一床被褥,甚至连有没有文具都值得存疑。

和泉分别是个飘雨的上午,我手提一箱衣物,泉拿着半瓶矿泉水。待我入坐后排,计程车师傅提醒我别把行李放车座里。泉把水交给我,示意我继续呆在车上,然后帮忙将东西放进车尾箱。最后,她走到雨棚下,我看了看她略微褪色的嘴唇,又看了看手中的矿泉水。她不明所以,对我挥手,我也傻傻地举起手来。雨幕变密,将雨棚与车厢割裂,谁也看不清谁。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里竟然有一股甜味。不知是经过时间发酵还是本就如此,我猛然觉得它的味道很像“女王的小镇”糖果。

唇膏里当然不会含有甜味剂,雨也没有半点小下来的迹象,我硬着头皮一路狂奔,冲回家中。结果不言而喻,伞发挥不了多少作用,我浑身湿透淋成落汤鸡,当晚就似乎染上风寒,头晕目眩,沐浴更衣后便匆匆躺下。时间恍若海水没过身体,迷迷糊糊中眼皮越来越重,几道不安的风浪拍打着心房,我一把拉过毛巾被盖住脑袋,双眼紧闭,脑袋里全是打不出火的灶头滴滴作响。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亭里铃声响起,阿狗看了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在街头,像这样的电话亭是常见一景,有蓝色、绿色、黄色,当然也有刻板印象里的红色,但是为数不多。嵌着玻璃的木框门像张大嘴敞开着,小腿高的位置斑斑驳驳,伤痕累累,几乎很难想象,整个都是饱和色的箱子伫在路上是何等扎眼,旧化之后才勉强与环境和谐相处了。

铃铃铃——铃铃铃……

铃声如同丝线将阿狗的步伐拉住。这样的事情其实也不罕见,无非是打错电话,又或者有人用了回拨键打到了这里,在手机普及之前,许多男女都热衷在电话亭谈情说爱,彼时似乎人人都无所事事,如风般游荡在街头,与其说这是一种浪漫,倒不如说是黄昏时太阳迸发的金黄,长夜前稍纵即逝的温暖。阿狗满是狐疑地走进亭内,拿起听筒:“喂,你好?”

“喂喂,我订的蜂毒面霜什么时候到货?”对面是一把甜美的女声。

“小姐,我想你打错了,这里是一个公共电话亭。”

“哦,这样……不过既然都打来了,那不如聊一会吧?聊个起步价。”

“也行,”阿狗找不到什么推托的理由,自己也是闲得慌,“我这边是新西兰,听你说话,应该在中国吧?”

“嗯。我听你说中文还以为你是客服。”她补充道,“这里的生活无聊得很。小地方,除了纺织厂也没有别的,能逛的地方也就只有一条百来米的街,早腻了。”

“这边生活也差不多。你运气不错,碰着一个会说中文的接电话,不然连起步价也没法聊,白白浪费钱。”

“倒不至于浪费很多。时间跟感情一样,本来就是用来消磨的。”

“这么说你的观念挺时髦的。”

“那是。”

“可惜还用着电话亭。过时玩意,时髦要是一根烟,你那才到滤嘴。”

“你管我。”

“不过大老远订面霜,还是挺出人意料的。足足四个小时时差呀,要是懒人的话就是一天的工作时间了。”

“女孩子的事你不懂。”

“嘿,不就是男人的面子女人的脸蛋。”

“老兄,挺厉害的嘛,说话一套套的。”

“毕竟在新西兰,开放嘛。”

“是吗?那边,真的那么开放?”

“还用说,老外即使是同时处一百个对象也脸不红心不跳的。”

“你呢?你也很开放吗?”

阿狗愣了一下,没想到电话就此断线,想必是对方的两毛钱用完了。

铃铃铃——铃铃铃。

阿狗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床上呢,可是哪里来的电话铃声呢?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公寓走廊里那台电话。它通体铜色,按键则是类似象牙的米黄塑料做成,如今竟像藏在叶底的鸟突然叫起来。大概其他人还没意识到是那台装饰品发出的,哀哀戚戚鸣了约摸七八声,最后一声穿过走廊散往空阔的窗外,突然的静默如同骤雨铺满大地。阿狗定了定神,起床望向窗外,应该快到午饭时间,街上人群稀稀落落,有太阳底下边走路边吃东西的老家伙,把手掌弄得脏兮兮;有藏在阴影里偎依的情侣,只有男人蓝色的牛仔裤和女孩又白又长的小腿看得清楚;有两个中年人勾肩搭背,坐到一块喝酒,这种天气,还是大白天,若不是单身汉那一定是想什么法子从太太身边溜走了——这不,有两条狗在互相逐着对方尾巴,肯定是他们的……说起来,邹也养了狗,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边,的确是个解闷的好办法,昨晚他还说要回去看狗来着?好家伙,狗看家门他看狗。

铃铃铃……

阿狗差点吓得跳起来,他屏息聆听,应该是第三次了。在电话响了五声时,他终于忍不住把它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语速极快,阿狗的脑子缓了好一阵才发觉对方竟然在说中文,他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喂,你好,说慢点可以吗?”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一阵,终于把话放慢了,这时阿狗才意识到原来是邹打来的,不过听筒让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被捕鼠夹抓住的老鼠,吱吱吱,吱吱吱,大致的意思是发生了一些事,希望阿狗帮忙处理。

阿狗心里咯噔了一下,起身沐浴更衣,而后如同跳水一样跑到街道去。公寓天台树立的广告牌正在被几个工人换下,铝边框被两条钢索一左一右吊起,缓缓向地面移动。平常看上去五十来寸的牌子逐渐变大,直至来到八十寸左右,绘着二十光景的女郎身穿敞开的羽绒服,露出胴体与内衣,并用曲线最优美的地方夹住滑雪板,身后一串红底黄框的花体字母,晃得人眼晕。大概是有什么游学项目,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那样年龄的小孩从码头的方向涌来,很快就发现了这块引人注目的板子,边嬉笑边招呼同伴一起观看,喧闹得可以,甚至将那两条追逐的狗吓了一跳,夹着尾巴悻悻回到主人身边。这条小孩组成的人龙一直溜了大概三分钟才到头,队尾的女老师攥着不锈钢伸缩杆和一面皱巴巴的旗,倒是不怎么着急的样子,孩子们分散到街道各处,弄得跟打仗似的——有的将化了的糖抹到别人身上,有的将书包像流星锤一样甩来甩去,有的尖声吹口哨,有的扭打到一块……如此持续不断、暗无天日地闹,让阿狗有了一种错觉,整条路上都是飞来飞去的蜜蜂,怎么赶也赶不跑。反倒是脑子开始清醒,之前电话里邹模模糊糊的声音,也慢慢被辨识出来:

“狗死了,狗死了,狗死了。”

啧,像个咒语。

“邮差总按两次铃”,果不其然,鼻涕和头痛愈演愈烈,感冒就重得无法上班了。我打开窗户,致电朋友请假,表示自己虽然生病,但还是会想办法把带回家的《少年读物》改写好。

放肆了整夜的雨终于有所收敛,街道与楼房吸饱了水,整个轮廓显得又软又胖,连反射出的光也呈现怀旧电影般的淡黄。柏油路面隔几米就有一个水凼,车轮溅起的水花不时拍打路肩,人行道的芒果树上,不知什么鸟叫了几声,然后停下了。

我细心聆听,似乎真听到了它扑棱翅膀,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叶子簌簌响,可终究辨不到究竟在哪。我的脑海似有哪吒在闹腾,翻来覆去没法再次入睡,索性坐起来看看《八十天环游地球》,里面有这么一段经典情节:福格先生坐的船没有煤了,为了尽快开到目的地,便高价买下了船,把船上的窗啊、家具啊、甚至乎夹板,总之一切和木头有关的都当做燃料烧掉,在船变成一个空的铁壳子之前,终于上了岸。

鸟又开始叫了,我觉得汗毛都要立起来,清亮的声音穿过枝桠,一路如同拼音拆解,从形构完整的字变成带音调的拼音,再裂成声母韵母,最后只剩孤零零一个字母从天空掉落,消解于湿润的空气中。我一个激灵,似乎想到什么。

一个女子,嗯,一个女子如同丘比沙拉酱娃娃那样和我躺在布艺沙发上,我的视线盯着她臀部曲线裁走大半的窗外,一片草坪,虽有些距离,但就恰到好处地趴在那,房间所在楼层不高,强风一到,草坪上的碎石细沙便飞过来,叮叮当当打到玻璃与窗框上,偶尔也有塑料袋一类的东西,风筝般不知道从哪里飘来。附近没有树,自然也很少鸟儿出没。

喂,鸟叫了。我对她说。

垃圾信息。她拿起手机看了两眼,轻叹。

“报喜鸟”嘛,就是来短信的铃声,不过其实没收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下山的太阳真刺眼。她抱怨,旋即将窗帘拉上。

暗得要看不见。

那就闻吧,不是说你的鼻子不是很灵么?……哎呀,你真坏!

嗅觉的记忆自然是不够真切的,我以手遮眼,将背脊靠到枕头上,竭力回想各种气味,找了半天只好从家里开始——

一进家门是饭桌和厨房,饭桌一股旧报纸油墨味,轻微带着咸。厨房则是蒜头和清洁液的味道,清洁液什么牌子?反正就是蓝色的,薄荷般凉凉的。打开冰箱喷出的雾气活像俄罗斯白桦树汁,酸溜溜,散去后却带一丁点甜味。一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纤尘不染,这全归功于母亲。

再往前则是客厅,布沙发一股布草味,没有茶几,电视孤零零挂在墙上,空气里大概是扑克牌那样的气味,可能是清洁液氧化之后散出来的。好了,现在很关键,推开我的房门……嗯,一张桌子,很普通,放着电脑,还有盆栽半死不活,散发酸而刺鼻的植物味。几支笔随意丢在旁边,有一支漏墨的,时好时坏,墨汁又苦又臭。椅子跟桌子是成套的,螺丝不是很紧实,坐上去有吱扭声,不记得有什么味。隔着半扇窗则是床尾,床上成套紫色的枕头被褥床罩,洗衣液夸张的香气只有薄薄一层,站起身便闻不到了。床头旁是衣橱,毫无疑问,就是樟脑丸混合香皂的味。

思绪就此停滞,我尴尬地把手收到脑后,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墙漆纹路,扁平无趣的吸顶灯被安置在一旁。万事俱备,只欠气味,无法用眼睛捕捉,却也算得上是至关重要,没有了味道的房间,真实感如同空中的羽毛,轻飘飘地往下落。嗯,弄了这么一大通,是该想起来了吧?味道,味道,究竟什么味道。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焦急,如同拿着空可乐瓶不断地找垃圾桶,可路上竟一个也见不到。

一股甜味幽幽升起,进而越来越浓,仿佛在说着至少还有她。我知道,那是“女王的小镇”糖果的味,她曾属于这房间,可现在肯定不是这样。我沮丧地摇摇头,曾经房间里摆放的家具杂物一一浮现,薄膜般覆遍房间。不消一刻钟,所有东西又熔成细沙,逐步流入地板,直至恢复如常。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终于缓缓合上。

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似乎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吹下一道符咒。梦里我除了视觉什么感官也没有,脚下踩着一条钢轨,顺着它一直走,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终于,一辆火车从后边驶来,猝不及防地将我撞飞。我最后落在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没有经过的路人,没有溜达的动物,没有住人的房子,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想,可能只是感官的问题,“能看的”东西没有了,也不一定真的空无一物,也许五感里面的其他四种感觉会有所反应,只是被限制住罢了——又甚至,能产生这样的念头是拜第六感所赐也不得而知。

如此一想,整个人便似挣脱了束缚般完全醒来。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整个世界纷纷扰扰、运转不止,其他一切固然很好,可毕竟不是内心所寻。真实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叩叩”一阵敲门声后,母亲的脸从打开的门缝探出,“身体好点了吗?”

“好些了,不过鼻子什么味都闻不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又问:“是有人来找我?”

“一个自称是燃气公司的人。”母亲顿了一下,“不过他说来拿伞的。”

“噢!”我摇摇晃晃坐起来,跟着母亲走到餐桌旁,把丢在桌腿旁的折叠伞递给来者:“真不好意思,昨天下雨,拿了你的伞就用。不过伞骨断了,要不我赔你钱吧。”

“哎呀,一把广告伞而已。昨天你还给我歇脚吃喝呢,不用赔,不用赔。”

“也算有缘。我请了很长的病假,昨天一上班就碰着你。”

“哎呀,你得了什么病?”

“啥都闻不到。”我拿手在鼻前扇扇。“你看,怎么扇都闻不到。”

“说起‘山’,我爬了很多遍越秀山。”

“何故?”我丝毫体会不到他的幽默。

“没钱买球赛门票,偷偷上山扒拉着栏杆,用望远镜看。”他吸了口气,压低音量又说:“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有空身体就自动带我去山那边。人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在脑子里,只是自作聪明地利用逻辑对结果进行反推罢了。这是我这几十年得出的结论。”

“此话怎讲?”

“例如当你在回想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就是在用自己现在的习惯去反推当时的自己应该会做什么。越是近的记忆就越准,越是久远的记忆,出现的差错就越大。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我瞠目结舌,机械地点了点头。

“有心事?”

“你怎么知道?”

“见你总是木木的,说的话像要收费一样省着。我嘛,整天忙于解释自己行为,自然而然也对解释别人的行为有心得体会——嗯,就是这么回事,我从你说话的方式上觉得你有心事。”

“好家伙,神神道道的,还挺灵。”我拿了张面巾纸挤了挤鼻涕,“实不相瞒,有不情之请。”

“哈哈,我能帮你什么?”他边笑边挠头,“我就一个燃气公司的修理工,可没办法做什么细致活。”

“伞上面的那个新西兰蜂蜜面霜广告,应该不是购物的赠品吧?是你有亲戚朋友在新西兰吗?”

“这么一说,还真有。”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母亲递来的茶水零食,边吃喝边说,“怎么,想去旅游?想买进口货?还是别的?”

“想拜托寻找一样东西。”我凑到他耳边,生怕被母亲听见,“新西兰里有个地方叫‘女王的小镇’,那里是不是有糖卖?像切糕那样花花绿绿的,想托你亲戚买些过来。”

阿狗接到邹的第一单生意竟是替狗办葬礼,这要放以前他绝对认为是在开玩笑,但在旅游淡季,就别说是条狗了,即使是只蟑螂也似乎并无不可。

“不会为难你的,只需简单操办,坐船绕岛一周,我找个合适位置把骨灰撒进大海就行。”邹如是说。

“那需要包船吗?”

“不需要,跟着普通游客一块就行。”

“什么时候办?”

“越快越好。早一天办完,心情早一点转换好。”

出航那天竟飘来一朵灰蒙蒙的云,游客自然是少之又少,甲板上除了阿狗和邹,就两三个白人老头老太,不知为何,几人看上去不苟言笑,好似正在参加葬礼,邹与阿狗甫一上船,便躲得远远的。

邹提着一个黑色包袱皮包裹的盒子,想必狗的骨灰就在里边,他盯着水面,一声不吭,阿狗也只好闷头不语。这艘游船四五年前翻新过,当时整个船身白得刺眼,上面的沙滩椅更是锃亮,高档音响播着最时兴的音乐,确实给人上流享受之感。如今桌椅塑料发黄,音乐也早已过时,甚至说没有一首像样的,既没有经典,也不再流行。

“喂,”邹突然开口,“二十岁的时候你在干嘛?”

“追女!”阿狗不假思索,“男人不都是这样么?”

“后来呢?”

“无疾而终。”

“能说得那么干脆,真令人惊讶。”邹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狗。

“精力过剩,寂寞了自然就想找伴。”

“这可跟你的格言相悖啊!”

“哪一个?”

“少添人麻烦,多惹人喜欢。”

“嗨,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是,做人无非为了幸福。”邹小声咕哝。

“这个环岛之旅不短的,”阿狗见场面尴尬,便递过饼干,“先吃几口填填肚子。”

邹摆手拒绝了他,也没有继续聊天。不知是船速太快还是天气让鱼都浮上水面,不断传来鱼与船相碰撞的噼里啪啦声。阿狗燥得要命,根本没法将心情放在风景上。邹摊开上船就摸来的旅行地图,用手指点着,开始依次朗读途经的地名。阿狗凑近一看,字体很小,名字也是不常听人说起的那种,沿着南岛绵绵不绝,望过去却没一个能和实景对得上号。

船已经绕岛一周,快回到码头了。甚至连腐蚀得黑一块黄一块的金属墩子上面的纹路也能看清楚。

“还不撒么?”阿狗内心嘀咕。

就在此时,邹把手里的黑色包袱皮打开,询问道:“这里能撒么?”

“撒!”

邹如同结拜之后撒酒般,手臂划出一条横线,骨灰颗颗飞散,荡进澄明的海水中,未激起半点波澜。

阿狗突然起了惋惜之心,是对这条从未见过的狗么?风潜行在四周,悄无声息地流过,只有船头挂着的彩旗作出回应,左右左右,有规则地微颤着。他又慢慢看了一眼船舷,海水来来回回,徒劳无功地拍打着吃水线,与彩旗的频率渐渐趋于统一,穿针走线般往返于船和港口之间。

靠岸了。阿狗似乎忘了邹,一个人走下船去,离开那汪深邃的蓝色。

糖果不出两周就从“女王的小镇”寄来,感冒当然也早好了。我迫不及待打开灰绿色的快递包裹,然后大失所望。样子的确很好看,像一片花丛中裁出来的彩块儿,味道也不赖,除了口感有点硬,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再三确认糖果为正品后,我得出结论,不是糖错了,而是我没尝出那股特别的甜味。可是,那股味道却似乎在某处呼唤着我。周一我垂头丧气,灵感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文稿内容在桌上来了又去,干完一茬又一茬,没错,就跟机器人一样。

糖果店,五颜六色的糖果店,当然不止“女王的小镇”有,比如,我家附近就有一间,店主是个挽着高髻的成熟妇人,店里还有两只猫,时常在营业时间看见她在店门口清洗猫砂盆。她的丈夫会在每个周二早上用小面包车运货过来,除此之外尚未在其他时候见过他的身影。

一个转机就悄然在周二绽开。

那时老板娘和丈夫正忙着从面包车卸货,可是车停得不太好,准确点说,就是车头完全晾在马路边上,挡住了一半的路。正巧碰上有“怒路症”的车主,狂按喇叭数声后,怒气冲冲杀入店铺里,指着夫妻俩一顿臭骂,两只猫从未见过如此情况,一只缩进了柜子里,另一只夺门而去,攀上了一棵行道树。

他们安抚好司机,把车开到好位置,才发现自家的猫跑到树上去了。二人身高不够,急得团团转。我正好经过,人也长得比较高,便答应帮他们救猫。猫是一只好看的小女孩,毛发柔润,叶间的光更是照得她可爱迷人,一看便知被照顾得很好。我拿着老板娘给的猫粮,试探性地往她招呼,可是稍微靠近一点,又溜到更高的地方去了。

“奇怪。”老板娘说,“平常一递就竖起尾巴靠近你的。唉呀,送佛送到西,做好人做到底,麻烦你稍微爬一爬树,把她接下来吧。”

我硬着头皮抱着树干,笨拙地手脚并用,虫子般弓起腰再伸直,惊起数只鸟儿,在蓝天上划出一道道弧线。待攀到和猫差不多高时,我边挥着猫粮边叫唤:

“猫猫,猫猫。”

猫就坐在树枝的另一头一动不动,好像压根没听到我的声响,又像读着什么东西。我慢慢朝它靠近,手脚勾紧,用屁股往前挪动,谁料它像大鹅一样,稍稍扑腾,便跳到更高的枝条去了。

“她怕是闻不到。”老板娘补充,“太高了,风都把猫粮的味道吹散了。”

“那怎么办?”

“你再往上一点……”

风的确有些大,我完全听不清她后面在说什么,整个人被太阳光照得晕乎乎的,小腿也不自觉抖起来。猫终于瞄了一眼我,悠哉悠哉走近,然后伸爪挠我的手。我见机想把它抱过来,被它掌心的肉垫往鼻子推了几下,最终死死顶住我的脸。

我长舒一气,如同鸭子凫水般,上半身和猫一起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下半身想方设法平稳移动,虽然不甚雅观,却也十分有效,不多久便快落地了。

老板娘显然把注意力都放在猫上,见快大功告成,便让丈夫进店里拿鱼罐头。只听罐头盖子“叮”的一声响,怀里的猫不由分说直接跳下,乖乖地用头蹭着老板娘的小腿,另一只猫也来了。

“早知道有这个‘秘密武器’,你们就该先试一下,”我灰头土脸站稳脚跟,“爬上爬下可不容易啊。”

“你是我家猫的救命恩人,”老板娘尴尬地笑着,“我们怎么会待薄你呢?这个店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但半年任吃管够还是可以的,不过仅限你一个人哦。”见丈夫面露难色,她还掐了对方大腿一把,男人只好连声附和。

“我想吃的糖可不一般。”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不需要任吃半年,但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一种糖,或者准确点来说,其实是找到一种味道。”

“哦?”老板娘也似乎来了兴趣。

“是一种千禧年左右在新西兰‘女王的小镇’生产的,”我挠了挠刚才被猫拍过的鼻头,“当然如果从那时候放到现在早就过期了,我也不是要吃,闻一闻就行。”

“你可就问对人了!”老板娘逗着猫,不一会小家伙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

“此话怎讲?”

“我们九十年代就在香港开始做进口糖果生意,到05年左右才搬来这边。”老板娘信心满满,“当时做生意也不是像现在能在网上批货回来,一般都是去展览、或者到当地的店铺,拿杂志大小的彩页广告,然后打电话谈生意订货。新西兰刚好有供应商需要联系,而且天气又好,非常适合度假,那时候正好我们几乎每年都去一趟。”

她的丈夫搬来四张椅子让我们坐下,再拿出厚厚一沓彩纸放到中间的椅子上。

“什么样的糖?”老板娘问。

“说实在的,外形我没见过,只知道花花绿绿,跟切糕差不多样。”我又补充:“现在能买到的没有以前那味,我前段时间才吃过,大失所望。”

夫妻俩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唤了声“噢”。

“我闻到那味是在距离现在快二十年前,除此以外接近一无所知。”

“那想必是这几种之一。”男人从纸堆里翻了翻,然后抽出大约二十页来。

“你说的这种糖,应该是再加工的,至于原料用了什么,每一种都附了表。”老板娘指着其中一个图对我解释,“如果说最新的没有那股味,用排除法来找应该比较快。”

“不过这个应该是老店了。”男人用手指点了点用拉花字体印着的店名,“他们好多年没有更新过配方,倒是品种比较多,你全部种类都吃过了?如果只是品种的差异,这个方法未必有用。”

“我只尝了一种。”我挠了挠头,“除了糖,我也对‘女王的小镇’和这家店几乎一无所知。拜托代购的人也没有想那么周全。”

“既然这样,”男人把纸塞回原位,“那就剩唯一的线索了。”

“对。”老板娘点点头,“你好好描述一下,那股让你魂牵梦绕的味究竟是怎么样的?”

“很甜。”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形容之词,“很甜很甜,夸张得让人睡不着觉,但又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老板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没说话。

“还有没有再多点线索?”男人烦躁地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哪怕再多一丝丝,找到的机会没准就翻倍了。”

“这个……”我沉思许久,“唇膏上面也有这种甜味,女孩子的唇膏。”

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她找来笔,在广告纸上快速记下。

“还有么?”男人盯着我问,没点火的烟上下动着。

“没了。”我黯然道,“只有这么少信息,你们能调查到吗?”

“试试吧,但难度很大。你留个电话,我们尽力而为。”老板娘把笔和广告纸递给我,花花绿绿切糕样的糖铺满了整张纸,想必下面二十几页也如此。

“谢谢。”我起身离开。

“喂,”老板娘突然叫住我,“怎么那么执着一种味道?我们开店几十年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

“不知道。”我边走边说,“神使鬼差吧,神使鬼差。”

经过此番讨论,我对找到它已经不抱希望,孰料数天以后,电话竟然来了。临近晚饭,母亲在厨房忙活着,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刺激得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铃声响了两三遍,我才从饥肠辘辘中回过神来,接起电话。

“关于糖,”老板娘说,“有着落了。”

“怎么样?”

“里面一款添加剂已经禁用了很久了,不只是国外,国内也不允许用。”

“为什么?”

“含铅量超标。铅有毒。”

“啊!”我哀嚎道,“那怎么叫有着落?”

“不急,不急。总之是有着落。”

“这……你的意思是?”

“电话里一下子说不清。”她的丈夫咔哒一声夺过话筒(或者是按了免提也不一定),“总之是可以让你闻到的。”

我一愣,不知道他所言为何。

“我们这可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耍你,你是我家猫的救命恩人,一点小事情肯定帮你解决。”

“那……见面说?”

“好,不过得约晚一点,要大家都下了班才行。”

“七点?”

“成,在店里碰头吧。”电话换回老板娘,“不过这事有点复杂,你得按着规矩行动。”

“当然,当然。”我干笑几声,显得自己像个老实人,“少添人麻烦,多惹人喜欢。”

“到时候也不必太拘谨,哈哈。”

我道谢放下电话,转头看见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正从消毒柜拿出碗筷。

“那个……”我嗫嚅道,“吃完饭你洗碗好吗?我得出去一趟。”

“这么着急?去干嘛?”

“约会。”

“假的吧?大半夜约会,脸都看不清。”

“是是是。”

“说吧,到底去哪?”

“去吃糖。至于去哪嘛,我是真不知道啊。”

“吃糖?”

“是,你还记得吗,那包爸爸从‘女王的小镇’带来的糖……”

“好,好,别说了,明白。”不等说完,母亲就打断我,“怎么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去吃糖。”

“说不清。”我一咬牙把原本想吞进肚子的半句话倒出来:“我也不是小孩了,这种小事少管我。”

“唉——小时候你就顽皮。”母亲叹了一口气,“鼻子还特别灵,什么吃的都瞒不过你。”

“是啊,我也曾因此骄傲自豪了好一阵。”

“不足挂齿的。”她用裤子擦了擦手,“总会不断有新的东西让你自豪。”

“话虽如此,可现在我还在找呢。”我不自觉地挠了挠头。

“那包糖早过期了,你还惦记啊?”

“说不上惦记吧……呵呵,说不清就是说不清。”

她终于点头了,不过眉间还皱着:“那么,今晚就去吃‘女王的小镇’带回来的糖咯?”

“嗯。”

“去吧,去吧。”母亲招手示意我坐下,“不过得先把晚饭吃完,这顿可花了我不少心思。”

十一

已是晚上十点,邹抱着两个旅行箱来到阿狗的住所。

“要走了,就今晚的飞机。”邹把小的箱子推给阿狗,“店铺剩下的东西,不打算带走了,送给你权当留个念想。”

阿狗接过后打开,有一些唱片和半罐咖啡豆,他抽出《摇摆盖希文》,放进小组合音响里,然后从冰箱摸出两罐啤酒。

“喝点吧,这一走大概很久才会再见了。”阿狗举杯示意。

邹没说话,用手指扣开易拉环。

“要去哪?”

“先飞奥克兰,然后转机飞白云机场。”

阿狗“噢”唤了一声,听起来像吹口哨,“我的家族曾经也待过广州……嗯,待过很多地方,顺德啊、广州啊、香港啊……其实之前奥克兰也待过。”

邹噗嗤一声笑了,啤酒瓶晃出几星泡沫。

“笑什么?”

“没什么,”邹呷了一大口酒,“听起来总觉得像痴情女追夫,跟着他满世界跑。”

“哈哈,你喜欢看这种剧?”

“看过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以前跟着家里人看的。”

“平常都没怎么听你说这些。”

“是啊,做老板的时候忙得要死,虽然提醒过自己这是在做服务业,但是脸还是一天比一天黑,不知不觉连说的话也像荒土一样板结起来了。”

“倒也是。你现在算一身轻了,其实可以周围玩玩,不那么急走。”

“没有钱啊,无论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干活,有活干才有收入。”

“待在这边也行吧?没了店,打份工总该不难。前几天我们这还需要拆广告牌的人。”

“不行。”邹将剩酒一饮而尽,“还有吗?再来一瓶。”

阿狗从冰箱拿出啤酒,顺便开了一包鱼干,默默地递过去。

“怎么又不作声了?”邹接过易拉罐的同时拍了阿狗一把,“连为什么不行也不问问?”

“不知道。好像只要一起喝酒,就能读懂彼此。”

“放屁!我跟你说,”邹又一口气喝完,舌头也随之大起来,“这样喝酒有什么意思?和孤零零地自斟自饮有什么区别?”

“真像换了个人。就两罐啤酒,你该不会那么容易就醉了吧?”

“嘿,瞧你这话,没想到你也是个没意思的家伙!我走了。”邹站起身,拖着旅行箱走向大门,“东西也送你了,酒也喝过了,该赶飞机了。”

“不再来一瓶?下酒菜还没吃呢。”

“走了走了。”邹打开房门,“不用送我,有缘再会吧。”

外面的白噪音涌入室内,伴随着关门的“哧溜”一声,房间重归寂静。阿狗望着地上两个空的啤酒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突然意识到啤酒喝这么慢自己还是头一遭。可邹一走,阿狗便心情全无,把没动过的鱼干夹好,剩下的酒统统倒进马桶。音乐还在播着,如同山顶的风霜奔向四面八方,直到挂上树枝,直到落在鞋头。阿狗叼上一根烟,半倚着床头,窗外的夜色被稀落的灯火拉得又薄又长,睡意还不是很浓,要是没有倒掉那些酒,是不是现在已经进入梦乡?

算了,算了,闭上眼睛,跟着灵魂的音乐(soul),汇入灵魂的河流去吧,这样,便无需因为言语而纠结,更无需因为往事而悔恨。对,就这样,什么也无须再想了……

十二

来到糖果店时,老板夫妇已经在人行道上排出四张椅子,并坐到了其中两张上。二人衣着看起来相当严肃,老板娘穿着薄荷绿的连衣裙,外面再套同色的小西装,她的丈夫则一身黑,活像女老板和保镖。我呢,胡乱搭配,线衫运动裤再加脏兮兮的球鞋,活像个准备挨批评的打工仔。

“穿成这样没问题吧?”我问,看到这架势难免内心打起退堂鼓。

“没事。”老板娘瞟了我两眼,又继续将目光放到马路上,“的确有点不到位。不过算了,也不碍事。”

我找椅子坐下,不明所以地学着她们用视线跟踪一辆辆闪过的汽车。

“趁人还没到,我先跟你解释解释。”男人把烟叼上,“我们帮你也算下了本,直接找供货商要小样,每样都要了,邮费都花了几百刀(dollar)。夫妻俩尝了遍,虽然样子看上去千奇百怪,可吃起来都差不多一个味,估计现在都拿来哄小孩子、骗游客的。”

我“嗯嗯”应了两句,看他用火往烟头上蹭,照得整张脸很黄。

“因为以前也算有点商业往来,所以好心打电话过去提醒味道变差的问题,结果对方也是死心眼,非问到底是哪一种糖退步了。我们中国人就是心软嘛,秉持着送佛送到西,做好人做到底的思想,两夫妇搜肠刮肚,根据记忆里面的味道筛选了几种告诉了他们。”

“这个过程可辛苦了,”老板娘突然插话,“因为我们吃过很多糖,不能保证每种都对得上号,而且旧的目录就快有二十页了,新的那更夸张。”

“谢谢,谢谢。”我不住点头。

“不过你还别说,真是好人有好报,他们那边根据我们说的来排查,还真找到了问题所在。”男人眯起眼吐了口烟,“跟一种原料的更新有关,之前的配方里含铅过多,不能继续用了。”

“我一查才知道,这东西国内国外都禁用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还是有地方保存着它。”老板娘接过话头,“比如在一些有关部门那里留有样本,专门用来给警犬去抓违规生产的。我又恰好认识人,便求着她行个方便。”

“怎么说?”

“当时我就编了个理由,跟她说有个作家朋友在写书,非得闻到那股味才能写得圆满。”

“这是为什么?”

“作家嘛,听上去很闲而且通常都有怪癖,别说是糖了,据说还有人闻着臭袜子才能文思泉涌。”

“真可怕,真可怕。”我无奈摇头笑道。

老板娘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继续说:“对方最终下来了,但东西当然是不能拿出来的。今晚你就跟着她,去她单位那里,你就配合一下,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总之一句话——”

“少添人麻烦,多惹人喜欢。”我赶忙接上。

“好了,背景大概就是这样,祝你好运。”说罢,老板二人提起各自的椅子,往店里走去。

“等等,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会我该说些什么吗?”

“自己看着办。”男人回完话,就开始忙着打烊,“人很快就到。”

不一会人就来了,老板娘正欲介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琪,她也认出了我,两人不约而同“啊”地惊叫出声。

“你们认识啊?认识就好办喽!”老板娘和丈夫相视一笑。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琪用手轻轻拉住我的袖子,带我逃似的溜走,“不是很远,两公里不到。”

秋天的夜晚来得总是很快,经过一片草地时,大地的余热蒸上脚板,以微弱力道拉扯着我的小腿。老实说我有点犹豫,一旁马路的车流也堵成一团,大灯徒劳地照向前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周遭都是发动机的嗡嗡声,如同来自地底的轰鸣。琪自顾自走在前头,自离开糖果店后,二人不发一言,明明就那两公里以内的路程,却怎么走都走不到,我甚至想马上转身,逃之夭夭。

远处的“五根柱”公园亮起了灯,正好被模糊的山影夹住,它比起白天时给人感觉大上许多,也静上许多。被时代淘汰的甜味剂……如今只有警犬才有闻的需求么?简直荒唐透顶,不知道算得上对我的赞美还是讽刺。

“到了。”琪停在一幢大理石外墙的建筑前。

“真的就在这么?”我看了四周,别说是单位名称,就连门牌号也没有,“我们已经出城了吧?”

“傻瓜。”琪给了我肩胛骨一巴掌,“才走了一个半小时不到。”

“我倒是觉得过了很久很久,跟去天涯海角没什么两样。”我走近细看这栋看上去四五层的建筑,玻璃感应门应声而开。洞开的大门将冷气喷出,吹乱了琪额前的头发,她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转身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

“不一起么?”

“不了。”琪黑溜溜的发丝像一滴墨水溅入尚未全黑的夜里,“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只消电梯坐到三楼,找到小窗,按一按铃就能解决的。”

与其说我在这片刻间再度犹豫,倒不如说思想已经被之前的安静拉得太长,失去了平常的弹性。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头发反射的光斑消失,我还是未能辨清裹在发丝中的究竟是她的笑脸还是后脑勺。

如同潜入大海,我深憋一口气,步入大堂,没有半个人影,自动门嘭地合上,冷气填充空间。我赶紧上了电梯,四面都是拉丝不锈钢,头顶的排气扇和灯光一样,厚厚地压到天灵盖上。走出电梯,原以为会见到成排的、各种味道的瓶瓶罐罐,可是并没有。走廊两边全是不锈钢椅,像是让我坐到被告席等待宣判,真是冷死人。日光灯管与稍显暖意的木门以同一距离重复又重复,延伸到苍白的墙壁,这种机械感更是冷得沁人心脾。我一路走,快到尽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琪说的小窗。

那是很普通的、如同医院门诊拿药的小窗,从天花到距地面小腿高的台面是一整块玻璃,上有一个门拱形的洞口,以及电子铃,没看到有文字说明。

我轻按一下铃,小窗里就冒出了玻璃试剂瓶。你好吗?我探头到洞口问。不,也许我的声带没有振动,只是用手打开了盖子。瓶子和看上去一样冷冰冰,里面的甜味逐渐沿着我的胸膛爬上来,再拥住我的背,温度的差异使得她不断换着睡姿,终于以熟悉的感觉醒来。

好像许久没见,她说。

你为什么不断呼唤我?找得我可苦了。

不是的。

不是?

我没有呼唤你,是你得了病,身体自然而然想要解药。

解药?

那些日子的。

那些日子到底怎么来着?

唉。很长很长,很乱很乱。

大家都啰里吧嗦的?

嗯。

都有些什么?哪怕一句也好,告诉我。

为了使事实真相看去更像真的,那就一定要掺进一点谎言。

什么话?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

我摇头叹息,对记忆无能为力,如同水池的下水被塞住,底下的东西随着上升的水平线逐渐浮起:

那个时候的泉身材高挑,自然也很漂亮,要不是她名花有主,我相信追求者能从学校一直排到“五根柱”公园。当然,她一直规规矩矩——也许就是太规规矩矩了,一旦确立了关系,就把形形色色的人拒之门外。

“所以我才要留他在身边,”有一次泉很认真地对我说,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让她噗嗤一笑,“说笑的。我们相亲相爱,我爱他,我真的爱他。”

她口中“相亲相爱”的人其实是个混子,网名“男人老狗”,头像也是一条狗,捣鼓着新西兰代购东西的生意。开始我想买些“女王的小镇”里的糖果,联系上了他,后来泉也有代购东西的需要,一来二往我们建了一个通讯群。到了大三下学期,泉搬出去和他同居,虽然我常常去他们那,但是那些与泉一起交谈的岁月却成了过眼云烟。我有属于自己的私心,面对他们总是有点鬼鬼祟祟,不过也的确没有什么机会再这么聊天,因为我每次去,总会有一帮不认识的“朋友”坐在那有说有笑。再者,的士高音乐被音响轰得满屋飞,说话都得用喊的。

转年秋天,同学群里传开了泉的死讯——她孤零零地在出租屋死去,而那个网名“男人老狗”的家伙则不知所踪。据说泉是服下了过量的蜂毒眼霜自尽的,更有甚者,玄乎其玄地称警察打开房门时有一种奇特的香甜味飘满了整个走廊。蜂毒眼霜也好,“女王的小镇”糖果里含铅的甜味剂也罢,甜痴痴的味道或许本身就有害健康。

我将注意力从甜味移开,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寂里向上游移、散发,如同一支被人捻瘪却尚存一息的烟头,将剩下的哈气一缕一缕吐向虚空。我本想拿出纸手帕擦擦鼻子,却阴差阳错地将它盖在了瓶口。一切气味倏忽消失,我把瓶子放回小窗,头也不回地离开,有一把声音在背后不停地说:

快跑,快跑!

我的喉咙痒得要命,不住咳嗽着,步子越发频密,鞋子与石塑地板接触、脱离,再接触,过堂风从电梯间吹来,我按开电梯,直达大堂,自动玻璃门打开,风幕将霉味糊上脸庞——这段时间我一次头也没回,因为它还催促着:

快跑,快跑!

两扇玻璃还没“嘭”地碰到一起,我就拦上了计程车,一路顺得很,即使半开车窗,还是被空气甩了好几个巴掌。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喉咙痒得不行,咳了几声还没有缓解,估计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母亲走过来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屋的另一头:“回来啦?我去开热水器。”

嘀嘀嘀,嘀嘀嘀,嚯。我听到了燃气灶点火的声音,然后闻到了煤气味,这回确定鼻子是真的好了。母亲把炉子关掉,然后传来一阵操作热水器的电子音。

我褪去衣物,站到莲蓬头下,拧开龙头,热水驱走体表的寒气,身体不断抖着。在嘈杂混乱的水声中,我听到母亲在说话,似乎是跟谁打电话:

“没事,没事!我就知道没事的,不就是痰涌上来,一下子迷了心窍……嗨呀,这还有假?《范进中举》的故事没听过吗?他现在正常得很,洗热水澡呢!……真谢谢你啊,谢谢!就这样,拜拜。”

只剩下水声了,我任由水珠粘上肌肤,从脸上滑到胸膛,再从胸膛滑到大腿,最后落到地板上,直至止住颤抖。我长呼一口气,将剩下的寒意完全吐出,换上睡衣走出浴室。

“还是有点凉。”母亲突然出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

“没事。”我甩甩手将她赶走,“已经好起来了。”

浑身酸软,我钻进被窝,难名状的舒坦与疲惫将人带入梦乡。梦里我打开了一个纸箱,里面装了唱片和只剩半罐的咖啡豆,可家里播放器和咖啡机都是坏的。我费功夫一番捣鼓,喇叭总算响了,可放出来的音乐颠三倒四,咖啡也因为找不到奶和糖冲得又酸又苦。真是个什么都要凑合的梦。

尾声

恢复嗅觉之后,我的生活仿佛重新充实起来,次日一觉睡醒,又到了上班的钟点。

我沿着斜坡一路往上爬,一个老头儿跟在我后边,优哉游哉地拿着热包子和保温瓶,用口哨吹起《流浪者之歌》。前面的路上空荡荡,天空亮得跟玻璃似的,太阳之下的白色尘埃浮浮沉沉。我到了平台,向老头兴奋地挥挥手,对方瞥了我一眼,继续拾级而上,好像我们两个都是死了很久的人一样。

往常熙熙攘攘的平台竟空无一人,仿佛变回了以前的墓园。索然无味的早晨让我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只好一个人原路返回,走到马路牙子上,山下宽阔的五车道驶过一辆公交车,司机右脚灵敏地控制速度,“哗啦哗啦——吱吱吱”响动过后,剩下一溜尾气。

轻浮的汽油味轻而易举搅浑了清晨,我摇了摇头,举目望向清明透亮、秋季独有的天空,怔怔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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