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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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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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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小姐

大概是千禧年左右,我刚从青春期毕业,读上了大学,住进学校的宿舍里。环境陌生得很,独自生活也是初次,宿舍的阳台对着一条长长的车道,舍友们尽是长舌之辈,身处其中,加之荷尔蒙的涌动,难免开始有些躁动。

女学生的话题,大多来源于捕风捉影,今天哪里有人吵架闹分手,明天谁谁和谁谁处一块,后天某个男同学怎么表白然后被拒绝,日复一日,如同恋爱的批发市场。那时有一种迷信,将柚子叶视作好运的象征,据说红肉的柚子树叶,更能让人体味到爱情的欢喜。我们在阳台种了一棵柚子树,以便每天都能摘到新鲜的叶子随身带着,可直到快毕业才发现它是棵橘树,但为时已晚。

此种环境下,我脑瓜一热,和某个学长好上。感情升温得很快,终于我们在旅馆大堂颤抖地递上各自的身份证,可进到了满是霉味的房间后,他竟隐晦地表示不喜欢我。我似乎一下子去魅了,很快就忘了为什么爱他,甚至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恶心。

那一刻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撩着我的发丝,不断解释:“小猫咪(这个爱称不知怎么的当时听来一点也不尴尬),不是不喜欢,而是跟‘薛定谔的猫’那样,必须打开盒子试过才知道喜不喜欢。”这段话就像教科书上的配图,除了内容别无所有。他这么说明显是心虚,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了,那双眼睛不时鬼祟地瞟向自己的牛仔裤兜,一个方形塑料包装露出红红的一角,恨不得马上就把我戳出血来。再后来,他从后面抱着我,我情急之下捏了他裤裆一把,挣脱束缚后在他神色惊愕的目送中离开房间。大概是夜深了,外面的街道很空,店铺大概早关了门,出租车也几乎不见——有意无意地,我在外边晾着等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他实在太痛,又或者他真是个没种的男人,我没有等到他的好言挽留。

最后我拦了辆计程车,失望地回宿舍。剩下的东西回顾起来,便是分不清前后的乱糟糟,如同没有汽的雪碧,又腻又黏喉咙。脑子一旦想理清这些挑动内分泌的情感往事,就跟酒后翻江倒海的胃囊有得一比,在失去意识酣然睡去之前,扭曲成无法想象的恶相。

几片柚子叶从文件堆掉出,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夹进了自己的稿子——现在就混在这一叠全部打了大红叉的“血岭”里,随手一翻就掉出来了,看来柚子叶的好运也不能保它通过。不过毙了这么多稿子,严重影响公司的运作效率。我瞪了助理蜜瓜一眼,埋怨她处理不当。蜜瓜会错意,坐在自己工位上对我颔首微笑。

已经过了十点,也只有这时,被高楼遮蔽的太阳才会照到我这一层。我在阳光中手忙脚乱,想救出不是很过分的稿子,但门外已经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待办公室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仿佛有一股邪风扑面而来,吹得我双手一颤,手里的稿子飞旋落下。上司嘴一咧,朝我无声地笑了笑,我将大班椅让给他,自己则坐到对面矮上一大截的折叠凳。

“被毙掉的有这么多?”我的上司叫“榴莲”,人如其名,身形肥胖、口腔异味、说话带刺,他一边用眼睛咬住我,一边随意翻动着“血岭”,“现在小年轻写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一点生活依据都没有。你选稿选得很严,这很好,但说到底是一种变相偷懒!我提醒你,好好带队,让人人都能写好——至少写个大差不差——尤其是这条,说什么学生兼职打工,对饭堂大妈日久生情,骗鬼呢!”他把稿子甩到我面前,用屈起的食指和中指敲打桌面。

“是,是,是。”我低头哈腰,频频称是,大气也不敢出。

“你写的呢?拿来看看?”

“在这,在这。”我拉开抽屉,抽出上周就写好的稿子,双手奉上。

“嗯?”他只看了开头和结尾,表情逐渐温和,“你还是值得信任的,精力有限我就不细看了。你要记住,我们是规划局,人生规划局,起码内容得看起来真实,真实才是所有要求的第一条。”

榴莲把稿子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朝他的方向望了望,只看到肥大的模糊背影映到磨砂玻璃上。我有点惊魂未定,捡起自己的稿子,像刚才的上司那样前后翻了翻,幸好,我知道他每次都只看开头和结尾,所以只写这两个地方,中间粘贴旧稿就行。

有时候我想,要是某一天榴莲认真起来,完全按规矩来办事,兴许就能发现这么大的一个问题,然后在狠批我一顿后,再报告大领导。经此一役他肯定能平步青云,我虽然会被炒鱿鱼,可也不用忍受心理折磨。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勇气去认真,别说榴莲,就是他的上司也许多年没升职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工牌,“人生规划局四所婚恋组组长”,上面的电镀金色已经脱落了一些,露出黑色的底漆。

现在这个年头,婚介在人们眼中早已是老土且可信度极低的代名词,且不说媒灼之言注水成分有多高,对象老不老实也无从把握。于是,更多人相信了“规划”,就像很久以前就有的“职业规划”一样,“婚恋规划”也成了大家所需,不过不同的是,婚恋规划的内容必须得有情节,但又不能太像小说,而且文本还得富有感情。在AI泛滥的时代里,规划所打上“真人撰写”的噱头,吸引订制“婚恋规划”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年轻。许多焦虑的父母在孩子刚小学毕业就来咨询,甚至还上了一个热搜:“鼓吹早恋!恶劣的规划师毫无底线”。

至于怎么变成了“恶劣的规划师”,我只记得过来应聘那天是星期二,公司的人事见到我非常开心,脸上的痣随着笑容晃动,弄得我有点晕:“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下星期二就可以来公司实习。”她一问我姓周,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说:“那个,就是你的名字太长太难记了,可以叫你周二吗?”

我没想到这么个穿着职业套装的成熟女人能说这么幼稚的话,可脑袋却不听使唤地上下点了点,视线就这么扫到了她的名牌:“一颗痣”。

“那真是太好了,亲爱的,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星期二小姐。”一颗痣重复了一遍。

对比起“周二”,我更喜欢“星期二”这个称呼,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就叫它了,虽然这个名字粗暴得跟《鲁滨逊漂流记》里边的野人“星期五”命名方式一样,但我并不恼,因为中学的时候,就被起了各种各样的诨名,有叫水怪,有叫竹竿,更有甚者,叫我周头(粤语里男性生殖器的称呼之一)。再后来我似乎得了病,逮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就开骂,有多难听就骂多难听,最后,老师叫了家长到学校,没过多久我就被送进了医院。

“有点狂躁,注意,我没说‘症’字,你别紧张,不是病。喝点药调理下。”说罢医生双手在键盘翻飞,电脑旁的老式打印机滴滴滴地响个不停,然后被他长满毛的手一把拽下,娴熟签上大名后,递给我的爸妈。

药是一包包的冲剂,黄绿两种颜色的、饲料状的小颗粒冲到同一杯热水里,着实让人怀疑其效果。每晚,我都说进房自己吃药,转头打开衣柜,偷偷把它混进空的樟脑丸袋里。无聊的时候我带着这些颗粒,去公园广场上撒给鸽子吃,鸽子非但不排斥,甚至还比往常更积极些。

当初我开始写规划的时候,也像鸽子一样兴奋不已,自认找到所谓人生意义,而现在我只觉得它和上司一样惹人讨厌。

蜜瓜是我新招来的手下,她说,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被一颗痣“命名”的,跟商品准备上架那样,一声不吭就被贴好了品名和价目。她说报到那天看到我桌上“星期二”的名牌,就回想起上学那会,星期二下午最为难受,不知道哪来的大火车隔三差五轰隆隆驶过,整座学校地动山摇,偏偏周考大多在这天公布成绩、讲解题目,要是再来点腹绞痛,伴随着日光灯的颤抖,让她眼花心惊之余,人也似乎不大清醒。

“现在你几乎每天都见到星期二本尊,”我打趣道,“还晕吗?”

“晕。”蜜瓜上下点头,“你们总是说要有‘生活依据’,我都不知道到底从哪找依据!”

“我也不比你好多少,”我伸伸懒腰蹬蹬腿,“太阳底下无新事,爱情也就那回事。几千年前就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了,几千年之后我们不还是按照这种模板往上套皮?”

“哎呀!”蜜瓜一拍脑袋,她的头实在太圆,真是名副其实,“好像懂了。”

蜜瓜一米六左右,踩上恨天高,骤眼看就有种女强人的气势。曾经不少男人将蜜瓜误认作我,纷纷投以异样的目光,她也常常因为这种类似被步枪瞄准镜锁定的感觉而愣住,恨天高“哒啦”一声停下,把偷看的家伙吓得不轻。她对一切的要求都很严,但也因此半天憋不出几个字来,我只好让她审稿。她桌面上放了三个藤筐,一个装零食,一个装棉团,一个装稿子。原本筐只有两个,我提醒她靠零食解压不好,再胡吃海塞指不准会胖成什么熊样,于是她不情不愿地弄来解压小玩具。小玩具是一只塑料仿皮包海绵做成的蓝色考拉,蜜瓜左揉又捏,毫不疼惜,没过几天就给折腾得破破烂烂,丝丝条条地周围掉皮。兴许是听到了考拉的惨叫,又或者某天清醒之后她对自己所作所为感到害怕,最后就换作一筐棉团,怎么也弄不坏,揉揉又融成一团了。

为增加“现实依据”,我和蜜瓜隔三差五去高尚住宅区找个地方坐着,通常是在奶茶店或是小咖啡店,点两杯甜兮兮或者苦哈哈的液体,装作正派聊一些有的没的,眼睛不时瞄向街头。有时候一坐好几个小时,以致于店家也不由得怀疑起我们,窃窃私语道:“那两个女间谍又来了。”

既然是捕捉“现实”,那肯定是看天吃饭的,如果运气好,一对男女进入视线,而且两人间嘴里说着话,便可竖起耳朵细细品鉴。如果是运气真的好,二人你侬我侬,甜蜜地回忆起他们的相识过程,边亲热边发出引人侧目的声响,那我们既获得了信息,也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显得过分八卦。另一种情形则是运气不大好,男女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信息密度比手机推送来的新闻还大,内容则涉及衣食住行、吃喝嫖赌,声音更是连来往车声都压不住,噼里啪啦像放了一路鞭炮。口水战热火朝天,沉浸在首饰、麻将、汽车、网红等等东西一会后,他们的思绪在杂物堆中翻找到了坐立不安的我们,四只怒瞪的眼睛齐刷刷瞥过来,然后略显尴尬地收回。吵的声音也稍微收敛,边战边退,快速隐到我们视线之外。蜜瓜说“现实”的东西总算知道不少,可是哪敢往规划里放?本想学些骂人的词汇留作婚后使用,结果三八、捞女、碧池……竟也没有半个能用得到在男人身上的。

我安慰蜜瓜,至少现在没有城池失火殃及池鱼,承受皮肉之苦。我之前可没有经验,坐在露天遮阳伞下捕捉“现实”,恰逢一对男女上演“全武行”,还没听清楚说话的内容,便传来清脆的巴掌声。女人显然被自己的力道吓了一跳,不过丈夫的打不还手似乎更坐实了他做贼心虚。女人更气了,左找右找,干脆将陶瓷杯子直接扔去,丈夫终于作出反应,侧身躲开,坐在他们后边的我可就遭了殃,且不说衣服被饮品打出一块污渍,光是额头肿起的大包,就让我像老鼠一样遮遮掩掩,硬生生顶了两个月宽檐帽出门。

“经你这么一说,我每逢星期二不仅头晕,还头疼。”蜜瓜又晃起她那颗圆脑袋来。

“为什么?”

“笑得头疼。”蜜瓜擦了擦眼角,“半年前失恋之后都没这样笑过了。”

我想,“失恋”大概是蜜瓜喜欢毙稿的原因。所谓“失恋”就跟电视剧差不多,开头抛出点悬念包袱,然后用冲突将剧情引至高潮——把一段感情弄死分几步?先是找到各种矛盾、吵架的刀子,但这时候别急着出鞘,让它们叮铃当啷地碰上一会,再从脚趾头开始,这里来一刀,那里来一刀,弄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却仍悬着一口气,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它就死了。死的过程很漫长,可是死掉只是一瞬。这跟毙稿类似,看的过程搞得人头晕脑胀,一经毙掉,必然神清气爽。而AI则完全不必经历这种痛苦,只懂不断将生成的内容交予人类去判断,因此我再次提醒蜜瓜,她得好好写出些“真”家伙来,不然网络上很可能会刮起质疑我们不是真人规划的风。蜜瓜终于变成了“苦瓜”,一边晃着我的胳膊,一边奶声奶气地说:“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快看看我,我的头不是显示器,身子也是如假包换的肉体。”

“得了,得了。”我挥挥手将她驱赶开一段距离,“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就当开个玩笑嘛。”

“我也是开玩笑的,”蜜瓜说,“稀里糊涂过活是我的态度。哎,你不觉得办公室就像医院吗?”

“什么医院?”

“把我们这些半睡半醒的家伙揪起来,好好打骂一番再灌镇静剂的那种医院。”

“那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喽?”

“说不准。医生很可能是看不见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

“别不信,我觉得有看不见的人在左右着一切。我之前参加了一个普拉提班,跟着教练做动作,做着做着整个人心态平和很多,慢慢就变得没那么计较了。这肯定是有谁发现我深陷痛苦,才让我报班放松的。”她塞来一张健身房的VIP卡,光是看到上面奇形怪状姿势的小人,就让我感觉到一阵酸痛,心生反感。蜜瓜不依不饶,继续说道:“你看今天咱在这等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就是暗示着要早点回去,没准一会下雨就走不了了。”

还真是中了她的乌鸦嘴,我们前脚钻进车厢,雨就倏忽而至。蜜瓜似乎受不了雨打在小轿车顶的声音,找我要了个塑料袋吐起来。

“恋爱就是一种病。”蜜瓜浑身弥漫着酸味,好像瓜子经过发酵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病后总得休养一番才能好。”

话虽说得莫名其妙,可也无法反驳。我点头称是。

“不如今晚你替我去上普拉提课吧。”蜜瓜整张脸黄黄绿绿,表情也颇为怪异。

“但是,我笨手笨脚,那些动作保准半个也做不到。”

“别想太多,跟写规划似的不就成了。”

“我写的……也不就这样,简单得像个菜谱,去到超市就跟着品名,一个一个扫进购物车。”

“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反正办了卡不去也浪费,我把卡给你,你就当去玩玩吧。”

我收下健身卡,出于不好意思,加之下雨,便索性将蜜瓜送到家。下车之后,她对我说:

“既然你不喜欢普拉提,去试试防身术怎么样?这卡是通用的,那个教练也据说很不错。”

“哦?为什么?”

“安全感,安全感。”蜜瓜嬉皮笑脸,脚底抹油溜走了。

防身术课的教室设在一个狭长的房间,四面墙壁有贴到腰部那么高的木纹墙纸。灯光本来就颇为不足,加上暗哑的深色地板,看起来扁扁的,犹如捕蟑匣。蜜瓜的VIP卡让我畅通无阻地进了这家小有名气的健身房,据说有几个本地网红在这报班学习,费用不说也知道并非我们这些工薪阶层所能承担。考虑到这点,蜜瓜应该家境颇好。

教练带着大家做热身运动,先是开合跳,哒啪哒啪,清晰地感觉到背部关节来回滚动,肌肉充分展开。再是拉伸,嘎啦嘎啦,脚跟到膝盖整条小腿都酸痛无比,加点瑜伽动作,折叠关节,肌肉弄得又肿又胀。把手扶到把杆上!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地摸着墙,最后把掌根停留在墙纸和墙漆之间——看上去就像有一根真的把杆一样。往下压!不要撅起屁股,压到最低!你,手伸直!

我憋着一口气,调整着不甚灵敏的身体,胃顿时缩成一团,倒是没吃什么有问题的东西,沙拉是常吃的,再往前也只有半杯冰美式。胃第一次这样大概是在中学,我弓起身子作跳马,同学们在身后吱吱喳喳聊个不停,老师的哨子声一响,就感觉后背被拍了一下,然后是一阵凉凉的风。这个场景于我而言与行刑无异,成排的火枪手等待着轮流射击,咔咔上膛,也不管有没有瞄准,扳机一按,浓烟弥漫,手掌带着深不可测的热情,啪一声拍到我背上,着实滚烫火辣,还未待缓过劲来,又是结结实实的两个大巴掌。数学老师发怒的时候,说过一句搞笑的话:“这样的送分题都做错,真该拉去枪毙五分钟!”我想大概类似的题错了一箩筐,才这么一加再加,胃也随之一抽一抽的,如同压瘪的皮球。

“怎么了?”教练走过来,她是个身材极好的女人,肌肉满满当当地撑起运动衣,古罗马雕塑般完美。“稍微有点不舒服。”我简单回答。她立刻让我停止热身,坐到一旁歇息,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做完热身,然后开始讲课:“这节课的内容相当简单。”教练笑容灿烂,“插眼踢裆。”学员们顿时发出“哦”的惊呼,里边夹杂着零星倒吸凉气的“嘶”声。“先看插眼,看上去谁都会,实际上有点诀窍。一般来说,大家都是两边平衡地叉开手指,实际上这样是不对的。比如对方预判了你,像这样做出防御,你就落空了。”她竖掌立在鼻梁前,左右转了转身体,整张脸在手掌的对比下看起来又长又扁,“所以,让自己最长的手指——中指稍稍伸得靠前一点,才能更加出其不意。还可以先在上面涂些风油精一类的,都明白吧,辣死他们。”学员哄堂大笑,教室里充满快活的气氛。

“休息好了吗?”教练推来一个假人,外形大致是模仿彪形大汉做的,鼻子和裆部的位置分别缝上填充了硬物的运动手套,晃晃悠悠,底座是锅底般坑坑洼洼的半球体,活像大公鸡照着自己模样造的稻草人。“你按我说的试试?”我站起身,张开食指和中指,朝着假人眼部狠狠地戳去,没想到假人竟连身体都是硬的,弄得我指甲都翻了起来,甚至指尖处流出了血。我一边吹着手指发痛的地方,一边想,它又红又肿,真像枚小小的印章。领取印章那天,我打开装着印鉴的盒子,翻过来一看,“周二”两个大字气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我找负责这事的文员理论,对方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是叫‘星期二’么?‘周二’就是‘星期二’的意思嘛,这小学生都知道的。你这个级别,印章就这么小,还多刻几个字不成?想开点,你看,别人都用阿拉伯数字,新来的小女孩还为了这事哭呢。我问她哭啥,她说看起来像囚犯编号。”我顺着文员的手指,果真看到一个女孩子躲在角落静静哭泣,珍珠形的泪水从眼角滚落脸颊,不留污渍或泪痕。文雅的哭相才方便在大庭广众展示,我则永远没法获得此种特权,只得躲到散发异味的厕格、黑不溜揪的电影院、十点前把门反锁的办公室,或者三明治般夹在两只枕头里哭。静静哭泣是少部分女人的天赋,别人会替她难过,也会帮她消解。我哭起来完全不成样子,好端端一张脸哭成烂番茄般涕泗横流,喉咙呜呜哀鸣如同狼嚎,而且还没法说停就停,只能沦为被取笑的对象。讨厌的男同学极尽夸张滑稽之所能,模仿得似乎完全脱离了真实——也许我真的如此也不一定。我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用恶作剧赶走了以前母亲聘请的家庭教师,她不仅学习好,样子文质彬彬,还偶尔穿矫正体态的弹簧背心,自我控制应该更是小菜一碟吧。

人声褪去,我望向教练,她正在把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的假人稳住,不知道谁不按规矩,在训练插眼时发泄私愤,拳打脚踢后再推一把,竟把如此分量的东西弄摇晃了。当然,课堂的气氛没有被破坏,仍是一片欢声笑语,因为教练很快就从隔壁教室拎来一个男人,他身材矮小,瘦得跟麻杆似的,穿着跆拳道一类的武术训练服,在女人们注视下战战兢兢,脸都涨红了。教练给了他三个纸杯做成的护具,示意他栓到腰上,他一边照做,一边说:“你你你你们不会怎么样吧?我只是来来来做个配合展示对吧?”

教练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用手指弹了两下纸杯底,似乎在测试牢不牢固:“男人的力气和速度都远超普通女人。揪起背后的歹徒来个过肩摔,又或者扣住色狼的手抡圈制伏之类的,在电影里看看就行了。男人不怀好意地过来,没吓破胆就不错了,这么一套招式根本想不起来,更别说拿它出奇制胜。况且大家这么忙,肯定没多少时间练习,出事了逃跑才是上策。那么,插眼踢裆就是很好的拉出时间的办法。插眼刚才对着假人都来了一遍,接下来就是踢裆。”教练扶着男人的肩,让对方站定,然后膝盖一顶,男人就像锤头砸中的核桃,一下子蹦起来。

“还有其他招式,你先不要动。”教练后退一步,准备继续出腿。

“女侠饶了我吧,就算戴着护具也疼死人,况且这玩意根本不顶事,真是要了命,早知是这样我就不来了……”男人叫苦不迭,连口吃都好了,弯下腰捂着纸杯逃离出教室。

“没事吧?我看纸杯还是完好无损的。”教练对着他的背影喊,待男人出去将门合上,她才笑吟吟地转头面向大家:“你们看,效果就是这么拔群,我们接着来。”然后把假人扳到自己面前,又演示了几种不同的踢法。

“停,停,停。”一个秃头男人突然闯进教室,“不能教这样的内容。”

“为什么?”不待教练开口,学员们就喧哗起来。秃头男人将教练拉到一旁,斟字酌句地说:“咱这里差不多算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高档健身房吧?来的人不说社会名流,起码也算文化人,文雅人,文明人。我作为经理也有自己的难处,必须维护门店的高端形象。形象,你懂吧?这课程里本来就不该有类似的内容,而且假人的样子也太不像话……”

“可是,我们闭门在这里训练,又没有妨碍谁,你情我愿的事,应该没有关系吧?”教练保持笑容,两只眼睛巴眨巴眨。

“问题是这里又不是封闭的,你看,门上开了两扇窗,”经理走到门边,用手指在玻璃上敲出叮叮声,“这种行为给外边的男学员们带来了不快。”

教练哦了一声后抿着双唇,先是往窗外瞧瞧,然后退到一旁,像在消化着大光头说的话。斑驳的影子投到她脸上,不一会又散了,外边的光照得她两眼通红。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安排了其他课程,大家请排好队跟我来。”经理讪笑着打开门,招呼学员出去,防身术课就这么结束了。我跟着大家走向门口,一个接着一个排起队,好像排队做课间操的高中女生。我暗暗恨起上面开了两扇窗的门板,到底哪个家伙多此一举,生产出这种脱裤子放屁的玩意?稍远的地方几个男学员聚到一块,其中就有刚才的小个子,他们有说有笑,一点也没有不快的影子。

我没有跟着光头去上课,拿了背囊径直走出健身房。外边空地上假人头上的手套已经被卸下,铁砂从豁开的口子漏出,宛如一滩血。大光头用力地将假人按平在地上,两个教练手忙脚乱把假人裆部的手套拿走,活像一群阉猪匠。

我在地库上办公室的电梯里听说了件传闻,说是最近有奇怪的家伙四处找事。有的说法是个男流氓,外面套一灰大褂,见到女人就跳出来,然后中门大开,女人的叫声越尖,他就笑得越欢;有的说法是个女流氓,也是套着灰大褂,见到男人就跳出来,拿刀子逼男人脱得赤条条,再一脚踢到他最脆弱的部位上,男人叫得越惨,她就笑得越欢。我估摸着,要是这两种灰大褂碰到一块,可就省了保安的事,不用掏刀子,也不用说什么胁迫的话,直接快进到大脚一踢,欢声笑语,跟售楼中心有得一比——那流行什么来着?对,就是砸金蛋领奖品。

我想到昨晚防身术课的女教练,她可能就是女灰大褂的原型。那一脚踢得隔壁的男学员嗷嗷大叫,恐怕是被不知道什么软件偷听了去,包装几下弄成新闻推送得满城皆是,然后早上就变成如此耸人听闻的模样也说不定。我强忍着笑意,像在憋一个大臭屁,很快就将其他人吓跑了,电梯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不一会楼层到了,我走进办公室,传真机正在预热,先是呜呜地狂嚎两声,然后是啪嚓啪嚓啪嚓,拖着烟雾的纸便一条条地被推出,跌落到预先放好的纸篓里。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是则通知,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发去回复,从昨晚开始就以一小时为间隔重复发来,满满当当堆了一摞,内容也是不痛不痒,说某不知名的协会今天要来参观,请予以配合之类的,单位听起来小到不得了,语气却硬邦邦得像领导视察,真是无聊透顶。我将这些通知丢到碎纸机去,把话筒拎到一旁,避免它再次发作,谁有空管它,倒不如先为下周的稿子发愁。

时间快得惊人,十点又过去了大半个小时,稿子的进度实在令人堪忧。我点开办公系统,打算转换下脑筋,蜜瓜的请假申请就弹出来了。假单是前天发出的,理由是身体不舒服,昨天我们在一块那么长时间她竟然半句都没提起,作为顶头上司的确有点不爽。不过她用的可是年假,我也不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了“确认”键。谁叫我收了她健身卡的“贿赂”呢?

待将公务处理毕,我伸着懒腰把大班椅往外一转,当即就被马路上的情景吸引住了。但见前前后后三辆大面包车动也不动,既不下地库,也不找停车场,就像晒腊肠一样,把好端端的两车道弄得拥挤不堪,一帮人从上面跳下来,举起手机在拍什么,很快就吸引了保安的注意,随即便乱作一团。我还不知道怪人怪事正悄然袭来,跟风拍了两张照片发到同事们闲聊的小群里,问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待收到回复,电梯门便打开了,跑下来五个穿着灰大褂的女人,两个人拿着空纸箱,将看到的有字的纸——也不管是通知还是稿件又或是快餐菜单,统统扫进去,一个人拍着视频,剩下两个人气势汹汹地推开我的办公室门:

“喂,你就是这里管事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跟班模样的人先说话。

“部门的事的确我在管……”我扫了扫自己名牌的位置,那块锈迹斑斑的东西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好,昨天我们都已经给你们发通知说来检查,你们没回,视为无意见。我们现在光明正大地收集证据,以作将来……”

“等等,什么证据?”

“规划师大人您这么忙,想必没仔细看我们的通知?”对方马上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我们的组织是站在女性的立场,那自然是男女平等那方面。”

“女性,那很好啊,我也是女性。”

“但很遗憾,”带头的人终于说话了,声调硬邦邦的,很容易让人想到超市快打烊时售卖的法棍,“你这里可谓每一样都不及格,最基础来说,婚恋规划这种行为本身就很不好,其次,你们这里的工作环境充满压迫——比如你的名字——‘星期二’,像话吗?一个女人叫‘星期二’,没有比这个更侮辱人、更能体现不平等了。”

“额,规划的事情是客户愿意的,我们只是提供服务,至于名字,我觉得就是个代号,‘星期二’也是中性词,没有哪里不妥……”

“你们快过来,”带头的人示意拿箱子的进屋,我透过门框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到外边早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其他人像真的犯了什么错一样,低头站到墙角,“这里证据很多,都拿一点,尤其是这个!”说罢想把名牌抓起来,可它毕竟是实心的,又重又滑,嘡一声把纸箱底砸了个大窟窿,里边的纸片鹅毛般飘得周围都是。

犹如摔杯为号,我哇地大喊一声,将这群不速之客吓得退后一步。我边把桌上的文件撕开、揉成纸团,边向他们丢去,并使出在防身术课堂上学到的仅有一招——插眼。我觉得自己化身成一只奇怪的鸡,手指则是鸟喙,向着多汁的果子啄去,来一个啄一个,来一对啄一双,同事们都吓傻了眼,过了半晌才像迎接英雄一样为我鼓起掌来,不时也有纸团与我擦肩而过,精准地打中想偷袭的敌人。

“保安,快来,有人捣乱!”远远看到穿蓝色制服的人从电梯的方向奔涌而来,我挥手示意,几个保安跟参加橄榄球赛似的,一层一层地摞到闹事者的身上。带头的家伙早就没了嚣张气焰,既吃惊又愤怒的望着我,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好像不停地咒骂我:

“你这个叛徒!叛徒,叛徒!我们是检查组的!”

我招呼其他人收拾东西,自己则累得半躺在大班椅上了。灰大褂左右两边保安架着,一个个乖乖地送进电梯,好似两张铁网夹着的烤鸡被放到炭火上。我亮起手机屏幕等待推送,好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可是直到下班时间都没有收到类似的消息,倒是蜜瓜给我打电话了。

她的声音有点机械,开口就告诉我她的婚讯,还说自己怀了孕,准备先请个婚假。我本想问是不是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但是又怎么样呢?我脑子又乱作一团,甚至也没法很好地作出反应。工作中接触别人对恋爱的想象,自身无法分辨虚实的毛病,一边用红笔将自己充作刽子手,一边寄希望于重遇良人、剑合钗圆……蜜瓜在泥潭之中反复挣扎,心情的复杂可想而知。

蜜瓜并未察觉我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从她中学时候开始讲,讲她的初恋是个好学生,人也爱干净,校服白得发亮,暧昧了一年多,高考之后男方提议来个长途旅行,可她从未出过远门,加之对未来的不确定,便一口回绝,两人的感情就此不了了之。然而时隔多年,在一次亲戚介绍的相亲上又遇上了他,顷刻间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拾。末了,蜜瓜说:“总之,我不得不奉子成婚啦!迟点给你发请帖、喜糖。”听我沉默,又说:“我可就只请你一个朋友,不许爽约,必须早到!”

“早到干嘛?”

“来了就知道。”随着电话啪嗒一声挂掉,我才察觉到那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蜜瓜之前不是才说失恋来着,怎么这么快就要办婚礼?失恋、怀孕、谈婚论嫁,噢,还有折磨腰椎的普拉提,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虽然疑问很多,可并不妨碍我去到婚礼后台后对蜜瓜发出惊叹。我一直以为她是偏圆的梨形身材,没想到那只是掩盖孕肚做出的假象,当然,这种假象正通过婚裙变成另一种假象:高腰裁剪配合堪称暴力的裙撑,1980年代流行的垫肩和恰到好处的束袖,在珍珠、蕾丝的点缀下,不免让人生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觉。她附耳说:“厉害吧?这条裙子一穿,完全看不出有了,婚纱店老板推荐的。”

说了一通词不达意的恭维话后,我被人安排到同学那桌。刚坐下,我就感觉到有个男人在死盯着我,让人浑身不自在。我回敬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皮肤黝黑,还长着张猪腰子脸。婚礼流程和其他的一样,主持人庖丁解牛,轻描淡写地交代新人相识经过,然后蜜瓜的父亲牵着蜜瓜上台,聚光灯下,老人家显得尤为焦急,油光光的额头汗珠不住跌落,待女婿皮鞋的前掌踏上红毯,便迫不及待将女儿拖了过去,竟如村口老农贱卖老黄牛一般。不中不洋的“交接仪式”后,大屏幕再次播放了此前暖场的VCR,新婚夫妻走下台逐桌敬茶、接红包,猪腰子脸看到我递上一封红包,顿时两眼发光(递一封红包代表未婚,两封红包表示已婚),这顿饭在他目光注视下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我快速扒拉几口,跟蜜瓜道别就回去了,她忙前忙后,也没空搭理我。

蜜瓜婚假之后又回来上班,似乎因为缺乏家庭关怀,每天都显得极为狼狈。她咬牙坚持,可肚里的孩子持续消耗着体力,终于在小半年之后请了产假。可她既没有和新婚丈夫呆一块,也没有好好养胎。她几乎每天都早早起床,坐上去往郊外的车,到站之后沿着车道往回走,在荒漠般的柏油路上拿着望远镜走走停停。

她在观鸟,这是我“捞人”的时候听护士说的。孕妇在马路上晃悠太过危险,而且蜜瓜太过沉溺于镜筒的世界里,压根没有注意到车来车往。有人好心打电话上报,她便被带进医院,问及蜜瓜亲人朋友的联系方式时,她提供了我的手机。

“到底怎么回事?”我被蜜瓜一系列的操作搞昏了头。

“我没法待在家里,大家都不喜欢我。”蜜瓜摇摇头,“这支望远镜是我翻箱倒柜找到的,皮实得很。拿着它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到处看看,内心平静许多。”

似乎蜜瓜不断地追求所谓“内心平静”。我接过望远镜,镜筒的镀铬层早已斑斑驳驳,内里的黄铜露了出来,镜片通透,内侧浅浅一圈英文花体刻字,“Honey”什么的,好像绕着半圆门栏长的牵牛花。

我驱车送蜜瓜回家。她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路上不停地倾倒着苦水。原来在婚礼前一天,她丈夫非要接外地来的同学到自己家住一晚,甚至还因此打了她。蜜瓜的父母当时也在场,可他们保持着一种怪异的距离,好像在看电视剧那样。蜜瓜当场就哭了,父亲走过来用大手抚她的背,说:

“你如果不嫁,那闹得多大都没所谓。明天就是婚礼了,这样只会给以后的生活添麻烦。”

果不其然,婚礼之后她们冷战了好些天。实际上,我觉得男方或多或少有点借题发挥,大概是想给蜜瓜一个下马威也不一定。蜜瓜想从父母那寻求一些帮助,可是二老似乎觉得出手相助会影响小夫妻的幸福,女儿越是觉得别扭,他们就越充耳不闻,反而对女婿态度日益和顺,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批评蜜瓜。

这种让人难受的场面没有持续多久,男方便借着出国深造的幌子直接逃离了家庭,远走荷兰,蜜瓜就像征地时拿来充数的树苗一样被“插”进了婆家。伺候老人是头一遭,蜜瓜做什么都做不好,她觉得房子里的几个人团结一气,相互帮助,可蜜瓜只要稍微有点靠近他们的意思,便自动远离,更别说搭把手了。蜜瓜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她才二十来岁,生命里的炽热还没完全消退。倒是之前冷冰冰的丈夫在网络电话的另一头突然变得殷勤起来,承诺如果他国外定居,一定接蜜瓜过去,还大声地教她“Hello”“Baby”之类的幼稚洋文。如此几天后她才反应过来,那些单词根本不是说给她听的,从难度上看绝对是胎教。

有人说维系婚姻无非三种东西:情爱、小孩、性,蜜瓜的小孩尚未出生,而其他两种同样无法得到满足。当下班后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她的心不可避免地跟太阳一块转向消沉。长夜漫漫,蜜瓜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即便勉强入睡,也全是稀奇古怪的梦。本以为熬到产假能休息足些,结果和公婆整天待一块更成了清醒时的噩梦。蜜瓜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娘家常住,等待丈夫回国或者接她到国外。可从此之后,蜜瓜丈夫却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蜜瓜爸妈终于想起要心疼女儿,好吃好喝地将她“供”着,有什么愿望也马上满足。一切又似乎回到结婚之前,可是蜜瓜却很难开心起来了。偶尔她翻翻自己以前的东西,从铺满灰尘的鞋盒子里找到这支一点也不似儿童玩物的望远镜。她忆起自己曾经梦想坐上豪华邮轮,衣着有多Lady那不自然用说,大大的裙撑把轻浮聒噪的狂蜂浪蝶尽数隔开,蕾丝手套里还得拿着闪亮亮的望远镜,浅尝茶点之后,看看鲸鱼海豚鸥鸟,何等惬意!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哪怕是可怜的一半),蜜瓜每天去找靠海的地方,四处张望。当然,镜筒里只有一片蓝蓝的海,几星白白的浪,别说鲸鱼海豚,哪怕翻上水面的鱼都没法看到。不过蜜瓜也不在乎,看厌了海就看天,看厌了蓝色就找徘徊在水陆之间各种颜色的鸟。

“这样倒也不坏,等着小孩出生吧,一切都会好起来。”蜜瓜摸着肚子,作出总结。

的确,要是设身处地替蜜瓜想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出于对孕妇的关心,我将蜜瓜送到了家门口。开门的是蜜瓜的父亲,一把就将女儿拉进屋里,接着,蜜瓜的母亲探出头来:

“你是……她公司的领导吧?”

我诧异于老太太惊人的记忆力,点了点头。

“我女儿很少朋友的,当初她说让你参加婚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领导,不过让你坐在那桌,着实有点不好意思。”

“那桌?不就是同学罢了,我倒也不介意,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蜜瓜妈妈压低声音:“那桌的确是她的同学,可我女儿不懂事,每个人都表白过,这样聚一块,我都替他们尴尬。”

“那就是说其实是所谓的‘前男友’桌?”我不愿意对蜜瓜妄加猜测,或许她有点缺爱,但猪腰子脸的样子一浮现在我脑海,也难免心想她太不挑了。

“是就好了。”蜜瓜妈妈没好气地说,“那些家伙没一个承认的。”

“那这事情她老公知道不?”

“肯定是不知道的。从相亲到约会到……唉,他们总共也没见五六面就定了终身。”

我突然警觉,难怪当天的暖场VCR里半张日常照都没有,全是类似背景下故作姿态的精修照:“也太快了吧?”

“是。当时我们也觉得太快了,隐隐觉得可能会有问题,但既然怀上了就没办法。”

“会不会是男方为了某些目的,才……”我的内心泛起异样的感觉,以男方着急要孩子和结婚的情况,婚后冷淡的表现,以及生活西化,难不成蜜瓜在不知不觉中当了“同妻”?可话到嘴边我又收回去了,且不说蜜瓜爸妈知不知道这个词,要是不小心让蜜瓜听到,我们的友谊也许就走到尽头了。

“男方家我们也认识,即使说不上书香门第,但也是传统家庭,不大可能干出这种事。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道,之前操之过急,现在倒是怕她想不开。”蜜瓜妈妈往屋内看了看,再把门掩上,“她刚回来的时候,晚上一直不睡觉,在客厅和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我怕她得精神病,强迫她和我一起睡,结果半夜醒来,看到她躲在被窝里玩手机!我当场就把手机夺过来,发现她竟然在和陌生男人聊天!我劝她说网上这些东西都是假的,甜言蜜语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可她却说:‘他是真的,起码跟我多说说话,而且都是好听的话’。”蜜瓜妈妈学着蜜瓜的神态对我说,很有那种情窦初开小女生的感觉。

我能想象蜜瓜可以为她的爱情能搞出什么东西来,可这样废寝忘食地和网友聊天就有点出乎意料。蜜瓜这么缺爱吗?需要依靠幻想来填补真实的空缺,完全就是电影里可怜人的形象。我一时间也掉入了蜜瓜那种傻傻分不清“现实”的状态里,难道女性就这么难寻到常伴身旁的爱人?

“唉,不说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了。”蜜瓜妈妈递给我一张名片,“你还是单身吧?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浪费了。那天有个男士对你一见钟情,喏,这是他的名片,年少有为,在外企当主管呢。他央我把名片给你,可我怎知道你在哪呢,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真的是缘分。他还发了些日常的照片,你看看,要是看对眼,就试着联系联系呗!”说罢便笨拙地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左右滑动,我一看就知道,果然是那个猪腰子脸。

蜜瓜妈妈见我不为所动,又劝道:“现在这个社会,女人终归要找个依靠的,光阴易逝,红颜易老,你现在能干、现在漂亮,不代表以后一直这样。我是过来人,也知道你对我女儿好,才这么推荐的。当然,你有你的自由,拿着这张名片,就当多个选择咯。”

“老太婆,老太婆!”蜜瓜父亲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什么事情聊这么久啊!我老花镜不见了,快来帮忙!”

蜜瓜妈妈对我尴尬一笑,将名片塞我手里便砰地关上铁门,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屋内响起翻找东西的声音,蜜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尖许多,透着一股诡异劲儿。

我走上电梯,将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名片展平。“孙宾鲁”三个烫金大字印在正中间,下面四五行头衔密密麻麻,最底下则是电话号码跟社交网络账号。蜜瓜大概没告诉自己爸妈我叫“星期二”,要是这媒说成了,我们准能凑一部荒岛漂流记。

太阳光准时照进办公室,让我从发呆中缓过神来。三十天前我找到上司,在他那定制了专属我的婚恋规划,可毕竟他工作很忙,一直拖着没写完——或许他根本没写,只是东抄西抄,甚至不知不觉还抄到我的头上来了。想到这,我颇为光火,但毕竟没法找他讨说法,只好像穿着进沙的鞋子那样忍了。孙宾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我的电话,早请安晚汇报的,殷勤得很,我实在受不了频频响起的电话铃声,便让他加了我的社交网络账号。当然,我没有答应他的追求,换了你身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说句“容我想想”的。

孙宾鲁又打电话来了,在我推翻他三四次约会计划之后,他购买了一份他的专属规划,成为了我的客户,名正言顺地通过公司的固定电话联系。他说最好由我来写,我说这由不得他,但我肯定会尽职尽责,改一个他认为最好的版本。挂掉电话我转头列了个需求表甩给兜帽,让她替我代劳。兜帽是临时调来顶替蜜瓜的,虽说是女孩,但是身高比一般男人还高,整个人瘦瘦长长,看不出任何关于性别的特征。她像洗头店小工那样搓着蜜瓜那筐散得不成样子的棉团,听到电话里孙宾鲁的声音,嘎嘎嘎笑得像只乌鸦:

“不愧是‘星期二’小姐,这种拉客方式可太新颖了。”

“呸呸呸,他这种急色的家伙,无论如何我都要扎多几层篱笆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蜜瓜送我的健身卡丢给兜帽,“有没有兴趣健健身?”

兜帽没有回答,默默地将卡塞到竹框下面。恍惚间我觉得她就是蜜瓜,或者说,蜜瓜的精神抽离了她的家庭,附到兜帽身上,倔强地要在职场上扎下根来。想必兜帽也听说过了蜜瓜的事,倒不知道她怎么想。短短数月,我们竟和蜜瓜有如此大的差别了,我能做些什么?除了暗自庆幸。

一朵云飘过,影子遮住了我的电脑桌,面前的屏幕如同野外一堆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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