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第一年的夏天很不好过。我四处面试,进行试音,却迟迟找不到工作。
我梦想成为摇滚吉他手,技术也自认为不错,但我的“鹅公喉”总坏事。一曲唱毕,经过短暂而尴尬的停顿,接着面试官就把打发人的程序搬上来。我知道他们在尽力憋笑,人中都挤成了倒八字。有实在忍不住的,问:“你怎么刚毕业就选择入这行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嗓音,有人和你说过吗?”
我点头。
“就不担心会成为职业生涯里的障碍?”
“现在就已经是了。”我苦笑,“不过,我可以继续提升自己的演奏技术,也在写歌……”
“写歌?”他们终于笑出声,“写歌可不能让人成名,多打开电视看看吧。”
大概人们都抱持这种想法,在屡屡碰壁之后,囊中羞涩逼迫我秋天前必须找到一份工作。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弄昏头,我跑到姐姐的“音乐茶座”去了。虽说是姐姐,她却比我大上近十五岁,我知道她一定会帮我,而她也似乎知道我一定会求她,之前她就担心我哪也去不了来着。其实,我还知道她那里全部都是“老坑”(老男人),也确实需要一些年轻人打打下手接接班。
“音乐茶座”在江边的一幢大厦里,解放前建造,外立面一直保留着老照片里的模样。因为新建筑限高,它就像一个倔强的老头子拄杖而立,威风不减当年。上十七楼,电梯门一开,便看到旋转餐厅,浅咖啡色墙面,原木色餐桌,星空图案的地毯,窗外江景流光溢彩,有种时尚轻奢感。但这种好事跟咱只粘一点边:“音乐茶座”也在这层,不过装修土气,红绸墙纸石纹瓷砖,还被安置到一个角落里,有窗就不错了,望江那纯属痴心妄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整个茶座都是吸烟区,客人们在狭小的空间吞云吐雾,若是灯光再昏暗些,没准让人联想到清朝时的土烟管。
乐队——姑且这么叫着,主要唱改编的粤语小调,还有南音和粤剧。人员组成那叫简单,本有六个,可是有两个嫌弃待遇,半年前跑了,招聘也没找到,于是除去我便剩四个人。
领队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儿,头发掉剩绕着太阳穴的一圈,稀稀疏疏几根白毛,整天寻思着怎么扒拉到前边去。谈吐很是诙谐,遇事爱装糊涂,每天午饭总得喝两口小酒,然后听收音机讲故事。他特别重要、特别忙,全队上下就他一个懂摆弄那些锣鼓三弦中阮琵琶,只要表演开始,他就得跟坐进战斗机舱里似的,手手脚脚没处得闲。大家都叫他“领队”,唯独大许叫他“Dadi”(daddy的简称)。
大许是领队的儿子,亲的那种。平常看起来邋里邋遢,留着络腮胡,一顶方格瓜皮帽遮住头顶,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加上墨绿色的西裤,不大像一个靠谱人,但乐队的实权确实由他掌着。“实权”是什么呢?其实就是三本本子,一本曲谱,一本账簿,一本笔记,睡觉塞在枕头底,平常插进裤腰带。曲谱和账簿好理解,笔记记的什么呢?我也不懂,只见他平常和客人聊天时都喜欢掏出来,翻翻记记。他通常负责男声,以及谢幕之前的表演。别看他身材偏胖,可是甩辫子、抛飞刀、翻跟斗无一不精,不过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和惊险就是。这固然跟乐队的业务范畴不大相符,但不少人在旋转餐厅坐一早上,见时间差不多便挤进“音乐茶座”,纯粹就为看杂耍,可见这是需求决定供给了。
阿龙自诩名牌大学生,平常讲话拿腔拿调的,总想拉我讨论新近的电影,又或是对某某剧本运用的手法侃侃而谈。我当然不介意听这些,倒是他不大喜欢我的态度:“你这样不吭不响,以后怎么混社会啊?”阿龙虽然有些年纪,但身材和头发都难得保养不错,在乐队里担纲反串旦角。有传闻说他早年傍上了富婆,在乐队干活就是“买花戴”,纯粹因为名声与爱好。据我观察,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他平常老是请假,迟到也是家常便饭,就连穿衣都比其他人光鲜不少。
最后一个人便是我的姐姐。跟之前遇到的乐队一样,姐姐是大许的老婆,小至伙食排班,大至道具账目,均由她一手掌握,甚至阿龙休息,她也能顶替唱上两句。在听到我开四千块的月薪时,她吓得不轻,发动群众力量,拉上整个乐队给我做思想工作,好说歹说,一路“砍价”到两千块。
“起码得包吃包住吧?”我心有不悦地咕哝。
“吃这个好解决,住的话……你蹭住一下,象征性地交个两百块总可以吧?”
我嘴上答应,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什么事都不主动去干,平常就写写自己的歌,给多少钱出多少力,别累着自己。
开始的时候自然是当学徒,可我刚开嗓就让大家受到惊吓,那没办法了,只能学乐器。
“其实中阮跟吉他差不多,你左手拿低一点,张牙舞爪的动作收敛一点,怎么做不好呢?”领队一边指点我,一边演示对应的指位,“你还不够熟悉,熟悉之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说得轻巧,这样就等于完全学新乐器了。”
“我不管你怎么看,反正学总得学,不然‘音乐茶座’你来干嘛?‘洗大银’(洗盘子)还是做‘地哩’(服务生)?”领队又拿起我的吉他,接上电,弹了一段对应中阮的音乐,“就说像不像?”
“像,像。”我被他唬住了,小鸡啄米不住点头。
“我当年没谢顶的时候,人称广州小阿Sam,不是生活所逼,如今也不会在‘棚面’弹这‘三副被’(如今也不会在戏摊反复弹同样的东西)。”领队得意地将几撮毛梳向前去。
虽说领队算我师傅,可他实在太懒,每次只教一点,便闲逛或是休息去了。剩下时间让我多“悟”,搞得好像当和尚似的,玄之又玄,通篇的“不可说”。可到检查功课的时候,要求却高得离谱,他举起红薯色的巴掌,怒道:“人头猪脑!真想打你一顿。”可最后手掌却顺着锃亮的前额摸到合上的眼睑:“唉,再来几遍吧。”
因为我啥也不会,学得又慢,导致平常几乎什么事都不用干,甚至别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叫我干活,好像我是个客人。幸亏两个星期之后我“捉到路”(找到规律),越弹越顺手,终于在一天夜里迎来了“验收”。
说来其实有点突然,那天茶座打烊得早,七八点左右,阿龙照惯例脚底抹油溜了,我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也准备下班。
“你开张枱准备‘砌长城’(你去摆好一张麻将桌)。”领队对我说。
“可是我既不会打也不懂怎么放牌。”
“傻的,你找张方桌,将‘竹’(麻将牌)倒上去,备五张凳,我们打我们的,你候在旁便可。”领队比之前显得更加焦躁和严肃,好像等待领导莅临一样,待我准备好桌椅麻将,又说:“一会你不用说话,见机就斟茶。”
我默默点头,不多时便有一个男人走来,他精神矍铄,身材颀长,衣着得体,文质彬彬,一点也不像来打牌的样子。可他却径直向牌桌走去,领队也招呼大家入座。
牌局如何我是一窍不通的,但几把下来领队笑着说:
“哎呀,周郎真是不减当年勇。”
被叫“周郎”的男人倒也坦诚,一笑一拱手,说道:“承让,承让。”呷两口茶盅里的水,然后继续打。等到第六把的时候,茶终于喝掉了半盅,我赶忙起身,准备帮忙加水。
“周郎,你看我这里新来了个小伙计,”未待我拿起水壶,领队就一把将我拉去,“都知道你有‘金耳朵’,给新人把把关怎么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就说你们怎么老是输,”周郎装作长舒一气,“早点说我也不用坐立不安。小事一桩,曲谱给我,抽查考试。”
大许将曲谱恭恭敬敬双手呈上,周郎接过去翻了翻,当即挑出难度不同的三支曲子。头两支顺顺利利地过了,到第三支的时候,有一小段不够流畅,但我自认为已经完整弹完,瑕疵也不易被人发现。
“不对,不对。”周郎点了点曲谱,正是那段,“重新弹弹这里,从前面两句开始……”
我拨动琴弦,这次顺畅许多,基本上没毛病了。可周郎的手指还是点了两下:“你的手稍微勤一点,好像有弹力一样,试试……很好。跟着我一起,来一句:英姿——勃——发!再勤一点、密一点,不用太在意颗粒感,乐器自己会带起来的。再来:英姿——勃——发……”
如此反复数次,周郎也渴了,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被茶水苦得表情严肃许多:“我知道了,你的手腕太紧。以前这些都是基本功,不需要师傅教的。你台下练习都这样,上台表演估计就跟打了石膏似的。”
“是,是。他以前玩‘电’的,现在转过来确实不适应。”领队连忙帮我打圆场。
“难怪了。”周郎一拍大腿,“电家伙都很讲求细节分明,搞得人神经兮兮的,但这里讲的是宽松、自然。你要找最顺畅、最舒服的弹法,不要只想着效果。”
之后我又弹了几次,但都没有达到想要的境界,他们也将此事放在一旁,开始了“老人讲旧事”:“周郎”不姓周,本名李怀玉,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是“大老倌”,算是业内有名声之人,来看戏的可谓一票难求。后来进了音乐公司,包装之后出了几卷磁带,说是要远销东南亚,结果不了了之。不过在音乐公司里认识了同样“不幸”的女艺人,很快结了婚。李怀玉觉得钱也赚得差不多,索性夫妻双双辞职,打算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当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且不说花钱上的事,从众星捧月到门可罗雀,这种落差也不是好受的。于是沉寂一段时间后,李怀玉不时出现在各种“私伙局”的嘉宾座上,任务当然就是评价演唱者的水平。但俗语说得好,“鸡肶打人牙铰软”,收钱做评委也不好厚着脸皮直接指出对方问题。于是李怀玉就在不满意之处摇摇头,既保住了主人的面子,也尽了点评之职责。此后,有人便以“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称呼他为“周郎”了。又因为周瑜长相俊美,李怀玉自然开心接受这个诨号,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他的原名,都以“周郎”相称。
经过了“验收”,我被允许上台一块表演。大许念白的时候,我注意到周郎偶尔在茶座的角落里坐着,跟邻居小老头一样不甚起眼,心里不由得担心起他会摇起头来,所幸他看上去已沉浸在乐曲之中,不那么在乎细节了。打烊之后,好像也会惯例似的打会牌,不过通常三局不到周郎就气急败坏:“手气太差、真太差!本来想讨个‘利是(红包)’,倒是做别人的财神爷了。”
桌上四个人,三个是一家人,不输就有怪了。我暗想。除了打牌,他们的消遣并不多,可周郎这个牌友之外,就几乎没有别人。从这个角度来看,周郎几乎就是个“编外队员”。
既然学到“立身之本”,我放松了许多,他们打牌也没必要在一旁瞎掺和了,索性写歌去。我找到一个好地方,那是在后台的左侧,有一条楼梯,“应急通道”字样的警示灯散发着淡淡的黄绿色光,半层高的地方有窗户,只要打开一点,风声、车流声、船声都从那里泻下来,我坐在台阶上,不断进行着试验。一方面,没有了麻将、厨房里的杂声喧嚣;另一方面,也并非全然无人,偶尔安保或者清洁阿姨会经过,随意招呼两句,有时还打些“大明星”之类的哈哈,但都不会呆很久,毕竟楼道很长很长,来这都是寻求或是习惯独处的人,我所需的正是这种感觉。
比较可惜的是,楼道的回声比较大,离麻将桌也不够远。稍微弹得尽兴点,就被领队听去,他大喊道:“你,走远点弹不行吗?这么晚了安静些。”
“谁年轻时候没点躁动啊?”周郎笑着替我解围,“他这么年轻、又有音乐抱负,屈就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写写歌?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也没觉得扰了兴致。”
客人都这么说了,大许一家子也不好继续纠缠。
一周之后,我照常在楼道里呆了个把小时,突然感觉有人出现在门的那头。给他打了招呼后,不应也不走,只靠着门框一动不动。我把手停下,抬头察看。
“继续,你继续,不用在意我。”是周郎的声音,茶座里的灯光将他本就瘦高的身体投到哑光瓷砖上,拉得很长很长。
“我,这个,额,”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首歌其实还没写好,到刚才就算结束了。”
“做好成品之后用心打磨,”周郎走到我旁边,“以后录的时候,可以让制作人参考这个意象:雨后黄昏,下班路上,湿漉漉的街道行人匆匆,霓虹灯刚刚亮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味道,一定要让人联想到繁华里的孤独,城市里的倦意,哦,对了,回声也很重要……”
“保持好这种劲头,”他越说越激动,“别像那几个老家伙一样混吃等死,你的路还很长,可能性还有很多。”
“嗯,”我装作试音,“这是当然的,我才刚刚开始呢。”
“不要把坚持想得太轻易。不过首先就是,得相信音乐,不管什么形式的,相信它的力量。我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无非如此。看得出你也有心,但,我说句不中听的,你的信念还没有经过检验。”
“我想得没那么深,不信的话不干就是。”我又补充:“真羡慕你啊,当‘大老倌’一定遇到很多很多趣事。”
“那是,”周郎轻叹一声,“虽然‘刹那间的光辉不是永恒’,但站上舞台,真是太美妙了。”
“读书的时候,我也登过台,比赛那种,不过复赛也没进。”我傻笑着,随意弹了几个小节。周郎没有接话,我们就远远地眺望窗外的夜景。要知道,在十七层半的高度,附近没有任何遮挡物,万家灯火就和草地里的萤火虫别无二致,晚风夹杂着江水里的腥味,轻扫我们的毛发,汽笛声模模糊糊地传来,如同被落日包裹的背影。
“我学了好多年,大概快二十岁,才第一次站在舞台的中间。”周郎怕我误会,又补充:“不是登台表演那种,而是作为真正的主角。我们师兄弟几个轮着来当,谁喝彩最多谁以后就长做。”
“那结果呢?”
“跟你差不多,被筛下来了。”周郎哈哈大笑,“练了好多年,最后也没有‘出师’。只好攒钱出来单干,买也要买个主角给自己做!”
“不过你也成功啦!”
“是啊。所以一定要有做主角的心,别人捧不捧你讲的是运气,自己一定要‘撑’(支持)自己。”
我默默点头,重新弹起写好的部分,周郎也用皮鞋打着拍子。
“其实我也懂一些西洋乐器,不过没有那么专业,以前流行一个说法,‘铜管银笛金口琴’,我怕无聊,就买了口琴自己学。”周郎打破沉默,嘴上“呼呼呼”地模拟起口琴声。
“无聊?为什么?你夫人呢?”我脱口而出,马上就有点后悔,只好又低头回到吉他上。
“哈哈,别担心,她很好。好得很。”周郎干笑着,乌灯黑火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老夫老妻的生活说了你们年轻人也不懂。”
我不再追问,一鼓作气将新曲弹完。曲毕,周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也有点想唱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新歌你可能会的……《昨天今天下雨天》,你听过吗?”
“听是听过,可我只会弹一点点。”
“没事,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开始拨动琴弦,周郎清了清嗓子,唱道:
当飘到,不可以送走
若飘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
即使有泪流
也学习承受
……
逢时过节,又或是一些人戏瘾大作,便会将场地、道具尽数租去,这时大家都能好好放几天假,留大许一人充当保安、收下尾款。这天,有人结婚酒、小孩满月酒双喜临门、一块张罗,“音乐茶座”虽然不如旋转餐厅气派,但位置好找、价格不贵,特别适合人口不多的家庭设宴开席。主人家也是老客户,认识大许,便让他上桌一块吃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提议:“喂,大许,来点绝活,助助兴嘛!”其他人、特别是小孩子连忙跟着起哄。
盛情难却,大许喝得头脑晕晕、脚步浮浮,正打算一个漂亮的跟斗翻上舞台,孰料落地时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又觉得当即离场不礼貌,硬着头皮表演了个倒立走路,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待到次日上班时,我看见大许脸色青白,半躺在箱子上,脚踝肿得像猪蹄,姐姐一边拿着碗黑乎乎的东西喂他,一边哄小孩般唱着:
田鸡田七,驳好脚骨。(青蛙煮田七,腿脚好得快。)
大许上台是不可能了。领队硬着头皮负责主唱,我也第一次负责所有乐器。曲目自然是不能按平常的来,能简则简,也不挑对唱的。如履薄冰地熬过了一天,准备打烊收拾的时候,周郎一额头汗地突然出现,显然是赶路来的:
“大许是不是出事了?”
领队装成满面愁云的样子:“唉,怕是得休养一个星期呢,我又唱得不好,今天就已经‘鸡毛鸭血’(十分狼狈)了。”
“那要不要我帮忙客串客串?”
“哎呀,哎呀呀,如果您愿意,那当然是最好了!”领队马上换上一副“四万”般的面孔,“这对‘发烧友’们可是福气!不过我们的营收你也知道,拿不出多少来……”
“这么多年老朋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周郎摆摆手,“以后‘麻将数’少算我点就行,明天我登台啊!”
领队大喜过望,呈上茶水包点自是不说,甚至连压箱底的老酒也拿出来招呼,周郎只是摆摆手,托辞为上台准备就回去了。领队拉着我跑到打印店去,加钱让对方连夜做好宣传的易拉宝,正中当然就是周郎当年“大老倌”的扮相,两旁是几个金漆大字:
粤剧泰斗李怀玉
玉音重鸣 再现舞台
仅限五日 不容错过
次日一大早,周郎穿着全套灰色西装来到茶座,领队特意带他去看了易拉宝,周郎哈哈大笑,拱手道:
“都是‘老饼’一件(老人一个),如此抬举真是折煞我也!”
大家都干劲十足,待准备工作做好,在舞台亮相开唱,却是掌声寥寥。我听到台下有小孩在问:
“那个胖叔叔哪去了?”
演出开始,周郎确实宝刀未老,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连我这个外行小子也能感受到他的投入与魅力。无奈观众跟往常一样,眼睛只盯着茶水点心,表演到精彩时才往台上扫一扫,也没有半点反响。也偶有“识货”之人,相互交头接耳:“这老头面黄色衰,倒是有把‘金嗓子’,可惜,可惜。”我听了纳闷,难道易拉宝摆的地方不够显眼吗?
等到快谢幕,人才突然变多了,在舞台底下挤了两三层,可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反应过来,这不是看周郎,而是等杂耍呢。当然,到散场收拾他们也没看着,一个个嘴上“炒虾拆蟹”(骂骂咧咧)地回旋转餐厅去。周郎在后台换好衣服,正准备出去,就碰见那群家伙,气得浑身发抖,呆站半晌,最后瘫坐在餐椅上。
这晚大家没有玩牌,原因自然是三缺一。
如此三天,人气依旧不见起色,幸而碰到“私伙局”包场,原计划不得不中断,才终于给了周郎一个台阶。我心有戚戚,热点上的明星差不多一天一换,又有谁记得住几十年前的唱戏人呢?
冬天刚来,大抵是人们不愿离开被窝,茶座冷清了不少。领队说就像旅游有淡季旺季,这种现象再正常不过。两周后,姐姐让我只上半天班,工资她打个折开给我。客少就代表钱少,可是钱少“灯油火蜡”(泛指运营费用)却不少,这么做算是开源节流,于我而言也正好能再去找找工作,便同意了。
天气变化让好几个乐队的固定成员都“中了招”,其中当然包括吉他手。有空缺就需要人客串,当然这不可能是长期的,即便如此还是需要争取一番——想必大家已经猜到,待业的音乐青年着实有点多。但好消息是,面试官们不再纠结嗓子问题,只要能流畅弹好那几首耳熟能详的歌就行。我有舞台经验,而且流畅正是“音乐茶座”里打磨得最多的点。
总之,我有半天的时间能泡在真正的摇滚乐队里了,虽然演奏的并非原创曲目,可也算踏出了第一步。我们受邀在酒吧街露天演出,皆因店铺里过分促狭,音响实在难以施展拳脚,而且请乐队也需要费用,淡季里老板们都喜欢几家一起凑钱。
某天表演结束,我背上乐器往回赶,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头一手拿塑料杯,一手拿啤酒,自斟自饮。
“弹得不错!”他主动打招呼,路灯照得脸很黄,像一块切开的老姜,若不是那标志性的声音,我绝对认不出周郎,“打听到你‘过簿’(以前入职会登记在公司名册上,故跳槽又称过簿),来看看你。”
“谢谢捧场。茶座那边我还是会去的,只不过上半天班。”
周郎长长地“噢”了一声,将酒一饮而尽,又断断续续问了些关于乐队的事,特别是街头演出受的苦。不过我回答的时候他有点心不在焉,正当我准备告辞时,他突然说:
“有些事我想和你说,算是隐私,如果不愿听也不勉强你。”他降低了音量,尽管周围几乎无人,可还是生怕被风听了去似的,“事情是这样,通过之前在茶座的表演,你也知道我已经过气,没人记得的了。小许他们觉得丢脸,实际上我本人反倒是有了戏瘾。如果只为名利在这圈中打转,那也太看不起我李怀玉了,你懂这个意思吧?”
“所以,你要?”
“和你一样,我要‘夹band’(组乐队)。虽然这是年轻人的潮流,但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嘛!”他快嘴快舌,似乎有些着急。
“那难不成想让我加入乐队?”
“这是后边的事了,首先我们得要搞定女主角。”周郎挤了挤眼,“咳咳,就是我的夫人。在唱片公司的时候,她非常不开心,也不听公司里的人劝,整天暴饮暴食,身材变得越来越丰满。虽然我只觉得丰满些让她更有女人味,可她自己不这么想,隐退之后更是有段时间连门也不敢出。现在又过去这么多年,她对舞台的激情已经消磨到差不多了。你要做的,就是给一个机会她,勾起她的戏瘾。”
“我还是不懂,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当然还是做伴奏。我们先挑好几支男女对唱的歌,我唱一半,等着她接上。明天你就跟乐队请假,按照纸上的时间地点过来。纸条一会再给你,要收好,别丢了。”接着我们讨论了细节,他想要什么歌,怎么唱,要什么音高,诸如此类。周郎嘱咐我先练好曲子,避免到时候出问题。
“这你放一万个心,我们之前也搭档过了,没问题的。”我拍着胸脯回答。
“对了,还有钱的事,我先给你定金,事成之后重重有赏。”周郎将一张纸和三张百元大钞递来,我不好意思,推托了几次。“嗨,年轻人比我们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他把钱往我口袋一塞,逃似的跑开了。
……
那天晚上我去见周郎时,正好夹在晚饭和宵夜之间,街道漆黑而安静,老城区的路变得相当模糊,我猝不及防,迟了几分钟到达目的地。
周郎穿着演出前那套灰色西装,虽然手上捧了一束红玫瑰,但整个人刻意地挺胸收腹直腰板,看起来既严肃又紧张,半点浪漫劲儿也没有。
“你可算来了!”
“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我不应该让你和夫人等的。”我低头认错。
“我和她倒没所谓,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是其他的原因,总之,快跟我来。”周郎在前面带路,几乎要跑起来。我背着器材,气喘吁吁地进了一个老旧小区,里面全是八九层的、黄色石米外墙的房改房,楼下小车乱七八糟地停着。我们左拐右拐,最后在仅剩的一块空地停下。
“你先调器材,边调边听我说。”周郎此时就像一个电影导演,“我觉得我还是不开腔了,给她一个惊喜。”
“那,昨天说好的那几首歌……”
“统统不用!就弹《渔舟唱晚》。”
“可是我连听都没听过,根本就不会啊!”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就是要你不会!”
“那要怎么弹?”
“‘等灯灯灯等,灯灯等等灯’,喏,我带了谱,你按这个节奏下去,没回音就反反复复弹。”
这时器材已经调好,但周郎把之前所有的安排都推翻,未免让人有点心虚,我忍不住又瞟了他一眼。
“弹吧,山人自有妙计。总之收钱干活,你按我的来就行。”
我硬着头皮弹了两个音,之后便不知道从何处弹来,不知道要用哪个调,不知道怎么换弦,自然是错漏百出,曲不成曲。过了一会,周郎夫人不见影子,倒是一群小孩拿着皮球跳绳冲下楼,他们看到我们这怪老头怪小子,露出嫌弃的表情,边打闹边吐着口水走开了。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急,再晚点就没地方了。”周郎附耳细语。
“但是,这个方法真的可以吗?夫人怎么知道弹给她听的?”
“你错了,我是让你在这里练歌,练她最熟悉、最喜欢的歌。你弹的诸多不好,她肯定心如明镜,想要帮你一把——这叫好为人师之心。”
我还是将信将疑,整个人又僵住了。
“我发现其实你的技术是过关的,但人还不够自信。”周郎继续说,“要相信观众没法对你怎么样的,你我都是无名之辈,好又怎么样,差又怎么样?思来想去不如就此过去。”
我开始弹第二遍,突然心生好奇,问:“你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呀,不是一个文静人,吱吱喳喳,跟麻雀似的。她也算个大小姐,虽然几岁的时候就家道中落,可是三岁看老,脾气改不了。不过上天还算待她不薄,人美声甜,进了这行,虽然跟红透半边天还是有段距离,但也足够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在录这支《渔舟唱晚》,反复录了好多次。每次都很棒,完全符合‘出街’(出版)标准了,我就过去问为什么,是不是音乐总监卡着不给过?她对着我笑得花枝乱颤,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想尝试多一些不同的方式,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风格的一版。你知道吗,她和我一样都是爱乐之人,对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别光顾着聊天,看,她走到窗边了。”
我顺着周郎的手指望去,果然五楼房间的灯亮了,接着窗拉开了一条缝,淡黄色的窗帘就从那飘出来,像有淑女挥着丝巾。
我们焦急地盯着窗口上的影子,依稀看见她梳着头,然后甩了甩梳子。我能感觉到这是表演前的准备,就像周郎那套西服一样。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得很快,手指好像要打结,连续弹出一串错误后,索性从头开始。
仿佛心有灵犀,对方也同时唱了起来:
红日照海上
清风晚转凉
随着美景匆匆散
钟声山上响
……
“太好了!终于开金口了!”周郎兴奋得拍了我一个趔趄,“你先继续弹着,我上楼去,你看到她离开窗口就可以走了。”
周郎一头跑进楼梯,不多时就听到他的大笑声:
“女明星!今天好雅兴呀!”
“唉唷,吓我一跳!”
“我不是有意的,来这边,我有事和你说……”
人影离开窗口,声音随之渐小,直至重回静谧。
我停了拨弦,两手架在吉他上,远远地看着那房间,看着两个影子重叠、分开、又重叠,时远时近地摆动。我猜他们是在跳舞,尽管一切都是无声的,但那种断断续续的节奏感,还是在窗帘上映了出来。注视约摸十分钟,我收拾收拾回去,真无法想象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但那几分钟之内他们是幸福的,就如我们从小读过的童话故事结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