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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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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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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启蒙老师

 

李 奎(土家族)

何老师的笑容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绽放。

何老师笑得是那样的自然,是那样的温和,绝不是皮笑肉不笑,他的笑皮不动肉也不动,仿佛就是一幅笑容可掬的肖像画挂在我的眼前,一成不变,风吹不走,雨淋不掉,火烧不烂。他上课在笑,下课在笑,吃饭在笑,做事在笑,说话在笑,缄口不言在笑,只是不知他睡觉笑不笑。他的笑容像花儿一样在所有人面前开放,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贫富贵贱,不分得势或落魄。我会以为他家里天天有喜事,刻刻有喜事,事事皆是喜事。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忧伤为何物,郁闷为何物,痛苦为何物,悲慽为何物。他的脸因笑而生,他的面皮,他的面部肌肉,他的毛孔,长不出愤怒的表情,也生不出凶恶的面相。

我不会忘记何老师那几道抬头纹,又深又粗,横亘在他宽宽的额头上,好像高在云天的梯田,栽种着永不枯萎的笑意。他的抬头纹没有弯曲,那不是思索的抬头纹,不是叫人一看就深不可测的抬头纹,而是直直的,就像用直尺靠着划上去的,非常地简单,浅显易懂,一看见就能感觉得到他的微笑,这是笑容的最常见的表现,犹如给人画相需要打上底色,抬头纹就是他笑容的底色。他的笑容在笑尾纹上淋漓尽致地表现,虽说那神在眼里,可这儿却是浓墨重彩之处。眼角的笑尾纹像龙爪菊在艳丽的秋阳照耀下,尽情地舒展开一缕缕喜气袭人的花瓣。几十年了,何老师的容颜已被时间的泡沫淹没,但他的笑尾纹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像鲜花一样亮丽。

笑好啊,常言说,鬼都不打笑脸人。何老师就是凭借他的笑容赢得了学生及家长的喜欢,深受革命群众的理解和宽容。何老师政治成分可不好哟,他出身地主家庭。可他几乎没有受到政治波浪的冲击,没有被无产阶级专政过。也许有人要责难荆竹大队的革命群众政治觉悟不高,一个名符其实的地主安然无恙,居然还要让剥削阶级继续毒害革命后代。可他随时笑脸相迎,说话又谦和,他的身上找不到半点剥削阶级的迹印。他教书完全是照本宣科,绝对没传播剥削阶级的流毒。质朴善良的村民是值得信赖的,他们对何老师没过歹意,使得一个地主出身的人,平安无事地教书,悠然自得地过日子。倒是我咪舅舅对何老师动过粗。但理不在咪舅舅那儿,表哥表妹们读书一直没交书学费。何老师上门去询问书学费,他一开口,咪舅舅的拳头直奔他面门而来,要不是何老师闪躲及时,定当满脸鲜血。咪舅舅的拳头擦面而过,指甲在何老师的脸面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何老师没还手,也没跟咪舅舅理论,忍气吞声地走了。如果真正用武力解决,咪舅舅绝不是何老师的对手,何老师比咪舅舅高大,听说还练过武打,单手能举三百来斤,他真要动手还击,咪舅舅不堪一击。可何老师选择了忍让,而且一直不与人言说此事。要是咪舅舅的动粗算得上实施无产阶级革命暴力的话,那是何老师在荆竹坝教书期间受到的唯一一次无产阶级专政。咪舅舅也没有政治意图,内心没有加害何老师的想法,只是赖着不交书学费罢了。表哥表妹读书一直没交书学费,何老师用自己的工资抵扣。如此这般,咪舅舅当然不好意思再找事端。可以说,他的笑容让他避开了风浪,免受精神的折磨和肉体的摧残。地主的笑容是为贫下中农开放的,他面对的家长全是贫下中农,学生也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的后代。

我被何老师的笑容深深地吸引。我本来还未满上学的年龄,是他和蔼可亲的笑容让我缠着他要去读书。何老师竟然答应收下我。我其实早就是他的学生了,一个不交学费的学生。我还在呀呀学语时,姐姐就背着我去了学校。他名义上不是我的老师,却履行着老师的职责和义务,而且做的是幼儿老师做的事情。他关心着我的冷暖,监管着我的吃喝拉撒。我跟着姐姐到学校,我哪儿把教室当着一回事,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何老师没对我瞪眼睛,更没大着声喝斥我。我得寸进尺,意然将教室当着茅坑,鬼鬼祟祟蹲下身子,肆无忌惮地将大便排在了桌子底下。教室里瞬间弥漫着浓烈的粪臭味,臭得哥哥姐姐们有的捏着鼻子,有的将鼻子藏在衣襟里,有的将书本扇得哗哗直响,弄得姐姐十分尴尬,羞得满脸涨红。何老师只好暂停讲课,从火膛里撮了一铲木灰盖在粪便上,又用扫帚扫进铁铲,倒在了藤蔓满架子攀爬的荒瓜脚边。他的鼻子抗臭能力不比掏粪工差,我的粪臭味对他鼻子没形成杀伤力,不见他有任何反应,还笑吟吟地哄着我,生怕我哭闹起来。背着弟弟妹妹上学又不只姐姐一人,大人都得上坡干活,干活才有工分,有了工分才分得到口粮。大人也不图儿女们上学能识多少字,只要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有人哄着,不遭风吹雨淋,不冷着饿着,不受豹子豺狗的伤害。他们跟我一样随心所欲地哭闹,也毫无顾忌地拉屎拉尿。何老师给像我一样大的小娃娃掏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笑容依旧。他哪儿是教书先生,分明就是保姆,全荆竹大队的保姆,那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娃娃,过不了几年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学生了。我跟别的小娃娃所不同的是,何老师教课文或教生字,我就煞有介事地跟着哥哥姐姐们读,我的声音虽然混杂其中,但何老师看见我的小嘴张得大大的,也能分辨得出我稚嫩的声音。我觉察到他看了我一眼,眼角的笑尾纹花朵一样好看。

我入了学,我们的师生关系就更加明确了。何老师还将两位表哥招进了学校,王奎也入学了。他长我一岁多,竟然阴差阳错一起入学,嘎婆的一句玩笑话谶语一样灵验。一碰面,就是一场争锋相对的打豆腐干大比拼。两位表哥肯定是站在我这方的,除了不断给我出谋划策,还暗暗向我输送弹药。我比他小一岁,力量明显处于下风,别个单手一扬,用力向下一掼,手中的豆腐干像一枚重磅炸弹,只听得啪地一声响,精准地落下,直炸得我的豆腐干弹跳、翻滚,仿佛一股劲风吹过,灰尘腾起,一旁的枯草叶、纸屑被卷到了一边。我只能耍些小伎俩,或飘或挑或削,虽然偶尔得手,但远不及他重型轰炸那样直接、精准。几个回合下来,我的豆腐干被他全数收缴,还搭上了表哥们的秘密武器。炸豆腐干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向他炫耀毛主席像章。我喜欢收集毛主席像章,大小不论,有纽扣大小的,有酥食饼大小的,在同龄人中我的毛主席像章算齐全的,有毛主席头像,有毛主席半身像,也有毛主席全身像,毛主席像太阳一样金光闪闪。我将圆圆的毛主席像章别在胸前,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闪躲出炫目的光彩,我故意用反光晃他的眼睛。他伸手遮挡,我更加得意,又拿出一块像章,两束反光轮番照射他的脸面。我以为他会生气。我不怕他生气,两位表哥是我的坚强后盾。可他没有生气,从书包里拿一块茶碗口大的像章,冲着我的脸露出不屑一顾之色,意思是说我有这么大的像章吗?我的确没有这么大的像章,可我还是不服气,赌气地对他嚷道,我别冲,我把伯伯那块鼎罐盖大的像章拿来,气死我!我这回拿大了,全中国也找不到那么大的像章。他真以为我父亲那儿有鼎罐盖大的像章,没逼我拿出来。要是他真叫拿出来瞧一瞧,我彻底洗白,肯定落个牛逼客的坏名声。我虽然收集那么多的像章,却不抵别人一块,我不得不认输呀。我刚上学时的学习成绩真的羞于启齿,别个王奎一直是领头羊,可我次次在后面赶鸭子。嘎婆要是知道我处处落败,一定很伤心。我可不能装死呀,自个的面子是次要的,可一定为嘎婆争口气啊。说来也非常怪异,嘎婆去世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学习成绩一直飚升,直逼王奎,慢慢地两人的成绩就在仲伯之间了,第一把交椅轮流坐,真道是棋逢对手,学习第一名的争夺充满了浓浓的硝烟味。也许是嘎婆在天有灵,助我一臂之力。她要让她的谶语成为现实,她更不允许自己的外孙子输给别人。

何老师不因我成绩糟糕而歧视,也没因我成绩优异而倍加垂爱。在他的词典里,压根儿就没有批评和表扬这两个词。遇上学生捣蛋或使坏,他连委婉的批评也没有,更没有严厉的喝斥,只有和颜悦色的劝导,他那一丝丝笑尾纹充满了对革命群众后代的浓浓爱意。然而学生往往觉得他软弱可欺,见何老师不责罚,不批评,便肆意妄为,逼迫何老师出招。他被迫无奈,只好杀鸡给猴看,弹压学生们的出格行为。那个鸡就是他的儿子,猴便是所有学生。他的儿子非常配合,也演得十分逼真,他只往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如果真是练过武打,肯定不敢用力拍打,可他儿子却杀猪般地嚎叫,学生个个脸露惊悚之色。他们父子俩上演的杀鸡给猴看真不愧是场好戏,达到了应有的震慑力度,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得不有所收敛。他儿子与我们同班,但在我们面前从未表现出是老师儿子的半点优越感。他显然知道自己是地主的孝子贤孙,不能在革命群众后代面前耀武扬威。父亲的隐忍,低调做人,他早已耳濡目染,从被动接受到积极配合,学得了父亲不少的习性。同学们不避讳他,不疏远他,相处得十分和谐。

我虽然在学校没有受到何老师的责罚,但在父母那儿休想蒙混过关?我害怕笔划多的字,真难记,写错了更是糟糕透顶,母亲可是按笔划进行惩罚,竹枝一条条地打在手掌上,只见乌黑的血痕一道道暴出。我三心二意,不好好地记住,怪得了谁呀。不晓得我的记性哪儿去了,一些简单的字的笔划也记不住。难道那一跤将我的记性也摔掉了呀?可我活过来了,活着就不能装怂,我必须竭尽所能,去完成嘎婆赋予我的使命。我别以为父亲会饶恕我,我的珠算打错了,他的手指照样要扣在我的头皮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父亲的身材不高,可手指却很长,弯曲的关节尖尖的,扣上头皮十分地疼。他将在林场会计那儿学得的“三十六天干”教给我,从一加到三十六得数是三个六,六百六十六,又从一减到三十六,刚好归零。这是练习珠算加减法最好的办法,可以将口诀练熟,还能练指法,一个小错不能犯,一犯就原形毕露。父亲不允许闷着打,要唱着口诀了打,而且是口诀和算盘珠子一起落下。加到三十六或减到三十六,结果不对,手指咚地扣下,痛得眼冒金花,可不能哭,没人会同情我,我只得拨好算盘珠子再来,加对了减错了,仍然厄运难逃。我记不得,父亲在我的头皮上扣了多少手指,我才将“三十六天干”练准练熟。父亲这招很管用,珠算加减法的口诀我背得溜溜熟,手法也算快的。我向同学们炫耀我的手艺,我的手指在算盘上跳来舞去,算盘珠子蹦跳着噼啪直响,看得一个个眼花缭乱,啧啧称赞。我不时用得意的眼神去挑衅王奎,他知难地别过脸去。虽然我的头皮一次次挨了父亲的手指扣响,可我在学校也出尽了风头。咪舅舅和王奎的父亲都是生产队的会计,表哥和王奎的珠算比不过我,其他同学自然只有甘拜下风。何老师的笑容里露出了赞许之色,可夸奖的话始终没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我那手艺他也许会,甚至更加熟练。真不知他有多少技艺藏着掖着,他就是有,他也不敢展示。他是地主成分,只能按照教科书依样画葫芦地教学,绝不敢跨过雷池一步。

何老师学识的深浅我至今不明究里。只凭他当了老师这事判断他是否饱读经书实在没有说服力,在他们出来工作时,文化普及程度非常低,凡能识文断字者,或在行政部门供职,或在学校任教。何老师认字发音不是很准,导致我识字这一关没过好,常因读音不准闹了很多笑话,把自己弄得非常地尴尬。也许是何老师切音不准的原因。他识不得拼音,也就不能教我们汉语拼音,无疑给我们识字增加了难度,读音也难免不产生偏差。我真正接触汉语拼音也是进了师范学校以后的事了,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温习,我可是还在启蒙阶段,记住声母、韵母的发音我也很难,边音、鼻音的区别,前卷舌、后卷舌的区别,前鼻音、后鼻音的区别,这些汉语拼音的难点,更是难上加难了。汉语拼音一直是我的硬伤,打字只得学五笔,记字根,拆字组字,多麻烦,但我愿意受累,因为我用拼音打字半天也弄不好。何老师不能教我汉语拼音,的确给我带来诸多不便,但我不能求全责备。我以为他不想教我们汉语拼音呀,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也弄不懂汉语拼音啊。他们读书识字靠的是汉字切音,有的先生连汉字切音也不会,全凭硬记,汉语拼音直到1958年才在全国推广,他哪儿可能学到汉语拼音呢?我会说,他不会,可以参加培训学习嘛。我说得轻巧。他是村小老师,而且是在非常非常偏僻的村小,培训学习的机会哪会给他呢?学习进步只能属于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哪能让他们这些地主成分的人沾边呢?无产阶级能允许剥削阶级的后代站在讲台上,这是无产阶级的宽宏大量,剥削阶级的后代绝不能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何老师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想着风平浪静地教书,平安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

何老师没正儿八经教我们唱过歌,顶多就教过《东方红》,三岁的小娃娃也会唱,哪用他教呢。后来村小来了个民办老师,本村的,姓田,在酉阳师范学校读了两年社来社去,虽说不是公办老师,但他能教拼音,又能他的学生唱歌,我们十分地羡慕,将眼睛贴在门缝看他双手打着拍子,他的学生故意将身子压着门,一丝缝也不留,我们就干脆捅破窗纸,爬在窗格子上往里看。何老师并未因此与田老师生出嫌隙,而是主动与田老师商量,让田老师教我们唱歌。田老师欣然应允,将两个班的学生邀在一起,教了我们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他用毛笔将简谱与歌词一并抄写在一张白纸上。我们哪里识得简谱,只晓得那是阿拉伯数字1、2、3、4、5、6、7,那些音符更是不知何意。田老师简单教我们识了一下简谱,没解释音符的意思,即使解释我们也弄不懂,记几个简谱就把我们的脑壳搞大了,还用汉字标音,嘴里不住念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多来米发梭拉希。他手拿小竹棍打着节拍,领唱一句简谱,又领唱一句歌词。我们是在当学生后,有人第一次这样教唱歌,觉得很新奇,学得很是认真。北京是新中国的首都,伟大领袖毛主席住在那儿,是亿万莘莘学子神往的地方,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更是觉得天安门是个非常神圣之处,充满着对毛主席的无限的祟敬之情。我们唱得特别卖劲,情感十分诚挚,心真的飞向了北京,飞向了天安门。

何老师的火铺是我们奋力争夺的地方。在初春或深秋的雨天,荆竹坝的气温很低,家里又没给我们准备火笼,下课了就跑去何老师的火铺上烤火。寒冷的冬天反倒没人争抢火铺的位置,我们自己带了火笼。火铺的空间是有限的,动作稍稍迟缓,就难得挤上火铺,上面早已堆得满满当当。刚要下课那会,一个个的心都跑到火铺上去了,早已做了五十米冲刺的准备,下课铃一响,一个个就直奔火铺。干透的杂木柴噼啪炸响,燃起通红的火苗。何老师从不吝啬干木柴,把火生得大大的,燎人的火苗逼得学生直往后退。一到这个时节,何老师就会准备很多的木柴。他生怕那些穿得单薄学生冷着,上课时看着他们习习地打颤,心里十分不忍,他生起大火,不大一会,就驱走了他们身上的寒冷,欣慰之情在他的笑尾纹里开放。

我应该记得何老师摇铃铛独具特色。下课铃摇得短小精悍,就叮当叮当那么两下,可上课铃摇得十分绵长,清脆的叮当声在荆竹坝的上空响着,传得很远很远,传到了菁菁的山岭,传到了幽幽的河沟,传到水汪汪的稻田,传到了绿油油的苞谷地,墨绿的叶子和嫩黄的芽苗在震颤,聒噪的小鸟也闭住小嘴洗耳恭听……何老师还站在教室门口叮当叮当地摇着,他笑吟吟地看着一个个学生被铃声追赶着跑进教室,直到学生一个不少时,他才停住铃铛。学生跑得再远,来得再迟,他都是笑容相迎。四十年了,许多东西都因时间漂泊而褪色,天空褪了色,大地褪了色,山峦褪了色,板壁褪了色,纸张褪了色,衣服褪了色,头发褪了色,皮肤褪了色,唯有何老师的笑容鲜亮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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