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最不愿得罪的,不是权力在握的保长,德高望众的族长和乡绅,良田万顷的佃主,横行霸道的恶人,偷鸡摸狗的盗贼,而是死人。死者为大!
曾经动刀动枪,棍棒相加,曾经拳脚相向,曾经横眉怒目,曾经恶言喷面……如今阴阳相隔,死者远逝,几炷香几张纸足以了断一切。山里人就这么简单。乡里邻里几炷香几张纸,亲朋戚友也是几炷香几张纸,追思逝者,无需厚礼相送,焚香烧纸以勾起对逝者的思念,随着缭缭香烟升起,昔日之喜笑愁顰悲慽怒嗔全数消弭,化为对死者的哀思,或捶胸哀叹,或泪湿衣襟。办丧事无需客套讲究,主人的精力主要忙碌死者的后事,奔丧的人随茶便饭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奔丧肯定不能迟疑,不得顾盼,否则就错过了哀悼死者的时机。命如游丝,说断就断,不分时令节气,不分气候冷暖,不分昼夜时辰。奔丧也分不了时令节气,分不了气候冷暖,分不了昼夜时辰。五老盘的大伯前几日还说无恙,可今儿个天刚亮,德明大哥就敲开了他们的家门,跟爹说,大伯昨夜走了。
大伯李祖发走得真不是时候,恰逢农忙时节,每家每户地里的苞谷苗齐腿深了,正是起身拔节的节口,急待薅草松土补肥。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耽误了这个节口,就意味着这一年粮食的收成无望了。可五老盘一大家子都顾不了那么多,就是杂草压过了苞谷苗,也得等办了大伯的丧事再说。爹是非去不可的,祖字辈三兄弟,他是老幺,二伯出门后至今未归,生死未卜,大伯走了,他是当之无愧的天牌,族里族外的事必须由他定夺。家里其他人也闲不了,办丧事杂七杂八的事多,跑里跑外,端茶递水,需要的人手也不少。爹还吩咐德明大哥把二伯家两位哥哥叫去帮忙。除了照看屋子的以外,全都去了独木桥。
办丧事靠的就是族人,亲朋戚友是奔丧的,外人也不爱掺和丧事,主人人手有限,族人几乎全盘出动。平时叔侄伯爷,哥子兄弟,妯娌之间也红过脸,骂过嘴,甚至动过粗,可到了这个时候,全得放下。可以开罪于活人,但不能对不起死去的人。往往丧事办完,无人劝解,无需沟通交流,裂隙也就自然没了,和和气气,重归于好。
大伯从宋家沱半崖上分家后,就家座独木桥了。这儿起初也不知叫哪样地名,因山溪泛滥,日久冲出了一条水沟,平日并无流水,但山洪暴虐,只好放置一截木头于水沟之上,以便雨天出行,此地又无任何奇特之处,也就随口叫了个独木桥。
独木桥比之老屋宋家沱半崖上来说就不顺路了,甚至有些吊角,可那周围的土很肥,尤其是后山新垦的土地,虽不及一块一块的平土馋眼,但土壤黑肥细软,实实种庄稼的好地方。祖字辈中大伯最为实诚厚道,虽不会任何工巧,也不擅商贾营生,但稼穑之事,无有不能,无有不精。独木桥有了他的经营,收成年年见长,瓜果菜蔬样样齐全,日子过得十分的舒适,不说富裕,也算殷实。劳碌一生,今日离世,主管丧事的老幺,也不忍心草率了事,有负老大,更不能让田家人看李家的笑话。他在跟侄子李德明、李德扬商量丧葬事宜时,提出了给他们爹办道场,一家老小无一人异议。
办道场也有多种办法,主要取决于主人的家底,穷可穷办,富可富办。李祖发家虽应付着一家老小的日子,但并未积存万贯家财,无力奢华排场,只图有一个起码的超度亡灵的仪式。供品是平常的刀头豆腐,没有糕点果品,这在他生前不算奢侈品也是美食了,要在过年过节才能吃得到;灵灯也是平时的桐油灯,只是换了新布条作的油捻子,大富人家可不用桐油,那油捻子全是雪白的灯草;灵房虽无亭台楼宇,飞檐画栋,但堂屋里间厢房排起了一长溜,全是瓦房,到了那边真有如此居所,也不枉他一辈子的辛苦。可有一样必须讲究,那就是开孝。孝开得不对,轻者受人口舌,重者生出抵牾。李祖林虽为天牌级的人物,也不敢擅作主张,将李德明、李德扬两兄弟叫进里屋,反复斟酌后,才作出了定夺。
屋外爆竹炸开,屋内锣钹一响,孝家就出场了。首当其冲肯定是李祖发膝下二子,李德明为长在左,次子李德扬在右,其子宝儿紧随身后;二房两个侄子依次而跪,大侄子李德华,次侄子李德权;三房长长跪了一排,大侄子李德庭,二侄子李德学,三侄子李德堂,四侄子李德余,五侄子五老盘。个个披麻戴孝,白晃晃地跪了一片。李祖林侍立于大哥灵前,没有二哥李祖才在场,固然有些遗憾,但看着李氏一族人丁兴旺,内心十分欣慰。跪拜完毕,所有男丁齐刷刷站立起来,三房子嗣身材长相各异,不费眼力便可分辨得一清二楚。长房身材魁梧,尤其是李德扬的儿子,乳名宝儿,学名李文孝,长得五大三粗,满面络腮胡子,活脱脱的一个猛张飞再现,喜好舞枪弄棒,走人户逛亲戚或赶场下街,手里不忘带着一把鬼头大刀,抡得虎虎生风,泼皮恶棍见之也心存畏惧,与其主动交好,虽在十里五乡未干过多少偷鸡摸狗之事,可丢下了不少的骂名;二房两兄弟虽不魁梧,高挑个儿,四肢精干有力,一望便知攀崖缘木如履平地;三房几兄弟个子偏矮,五老盘还未成人,可骨格与哥哥们相仿,然而个个精明,有习工巧做商贾的智慧。
又是一阵炸山的爆竹,锣钹再次响起,女儿、侄女、儿媳妇、侄儿媳妇及孙女嗡嗡地哭成一片。尤其是女儿,悲伤至极,尽情地诉说父亲一生的劳苦,一世的艰辛,说父亲养育儿女的艰难,说父亲对儿女的疼爱,说父亲与族人的和睦,说父亲与四邻的友好……侄女、儿媳妇、侄儿媳妇及孙女起初嘤嘤滴泣,经女儿对父亲至情至意的哭诉,不由悲从中来,泪水奔涌,嚎啕大哭。女儿更加伤心了,想起父亲生前之事一桩桩,一幕幕……而今生死两隔,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不由悲痛欲绝,昏厥在灵柩前,众人赶忙扶起,掐住人中穴,她才缓缓苏醒过来……
道士先生是李德明内人的姑表亲,六十岁上下,蓬松的头发花白相间,颧骨高突,饱饱的两泡眼袋,仿佛储存着睡眠不足余留的瞌睡。锣钹一停,他眼冒神光,脸上也没了倦意,捧起经书朗声唱开了,徒弟们随声跟唱起来,有时师徒合唱,声音高吭浑厚,掩没了女儿们的哭泣声。诵经声一停,锣钹就响起了。诵经声和锣钹声交替响起,反反复复,好似在讲述逝者的平生际遇,俄而同时并举,相互响应,如万马奋蹄奔腾,叫人血脉喷张,似逝者陡遇凶险,或喜从天降。
办道场是没有准日子的,一般三五天,甚或七八日,长的有十天半月的。黄道吉日不是说有就有的,逝者的生辰,阴宅的方位都是有讲究的。择不到黄道吉日就得等,可死人活人都等不起,死人要腐烂发臭,活人是费了钱财又耗精神,日子长了,活人也要折磨成死人。道士先生真是让人佩服,多长的日子也没睡个囫囵觉,只是间隙时打个盹,锣钹一开又得诵唱起来。李祖发是个有福之人,三天后便有黄道吉日,子女们少伤财少费神,族人也轻松了许多。
五老盘没安排事务,可他没闲着,一直守在大伯的灵柩前,添着纸钱。爹见了十二分地高兴,好,多给大伯烧点纸,他会保佑你的。两位哥哥见他如此尽心敬业,免去他们分心费神光顾灵前的香火,打心眼喜欢这个小兄弟。
出殡的头夜不再诵经,可空闲不了,当晚要跳撒叶儿嗬舞。爆竹炸了一阵又一阵,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锣钹开张,撒叶儿嗬舞开始了。道士先生领头,徒弟紧随其后,然后就是孝家,仍然按照一房二房三房的顺序,围着灵柩转圈。道士先生起板开唱,唱词多为吉祥祝福的言词,一曲唱罢,众人齐呼撒叶儿嗬,欢情溢面,喜气盈屋,悲伤的气氛荡然无存;舞就是平日里跳的摆手舞,摆摆手,踢踢脚,渲泄几日几夜的沉闷情绪,释放熬夜的倦意和跑堂的劳累。抬丧的可借此时间,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腰有力腿有劲,攀崖过坎也顶得住。
发丧前需有人给逝者拿火引路,一般是其兄弟,兄弟老迈,可选一个侄儿,但都要阳气旺盛的人。李祖林自告奋勇去给大哥拿火引路,儿子们都很担心,可他执意要去,也没再加阻挠。火把点燃了,足有五六来尺,干透的柏树皮,用藤蔓从头至尾缠绕十分紧扎。李祖林腰间别着一把亮晃晃的柴刀,抖擞着精神,道士先生偈语一念完,他便手执火把飞跑而去。
发丧的时候到了,只听见咣当一声,道士先生举起斧子砸碎了瓦钵,抬丧的一声,起——!灵柩就出了堂屋。恸哭声、爆竹声、锣钹声裹挟在一起,在幡挑上萦绕,在灵房间盘旋,随风扬起,飘到绿油油的苞谷地,栖息在直指天穹的树尖,飘向连绵不绝的山峦,飞扬在空旷的蓝天……纸钱、眼泪洒落在草丛上,洒落在尘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