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远行
年前,我去看望外公时,外公正坐在火炉旁烤火。外公生于民国二十年,今年已是89岁高龄。过了农历新年,就是外公的九十岁大寿了。看到我们一家人来了,他很开心。我握着外公干瘦而温暖的手,心中不由感慨万千:无情的岁月一点点侵蚀磨砺,就这样把曾经风华正茂的外公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我挨着外公拍了一张合影自拍——照片里的外公,看上去既温和又慈祥。和外公说着聊着,勾起了我深藏在记忆里有关童年的美好回忆,如同尘封多年的美酒,浓郁的香味缓缓溢出,沁人心田……
外公家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屋后青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空气清新湿润。屋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口明镜似的池塘,如翡翠般镶嵌在绿色的田野里。站在门前远望,只见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房子掩映在青山绿树之中,给人以宁静与美好的气息。外公家的门前种了很多果树,有桃树、李树、桔树。春天到了,桃树和李树开花了,桃花娇艳如霞,李花洁白似雪。驻足其间,闻着清幽的花香,再摘下一朵花儿别在发间,仿佛自己就成了童话中的花仙子一般。
盛夏的夜晚,月光如水,繁星点点,从山间竹林吹来习习凉风。我和表妹表弟躺在沁凉的竹床上,听外公讲当年的革命故事,他还教我们唱革命歌曲:“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们跟着咿咿呀呀学唱,时不时跑了调,逗得外公哈哈大笑。外婆坐在竹床边,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她拿着大蒲扇的右手还在有节奏地轻轻摇动,为我们扇风,赶走讨厌的蚊子……夜色静谧安详,温柔如水,星星在幽蓝的天幕中闪闪烁烁,在外公低沉的歌声里,我们渐渐进入梦乡……
小时候,外公喜欢抱着我,用长满胡子的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脸蛋,痒得我“咯咯”笑个不停,外公也乐得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他把我驮在背上,一边唱着“驮驼背,买韭菜,驮驮腰,买胡椒……”的歌谣,一边带我四处串门,看花鼓戏。伏在外公宽厚的背上,我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爸爸来接我回去上学,外公牵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说:"你回去了,还会记得外公外婆吗?”我稚气地回答:"记——得——”多少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外公外婆已渐渐老去,我去看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外公总拿我儿时的趣事打趣,并惟妙惟肖地学我当年那句话:"记——得——”惹得众人笑个不停……
鼠年的正月二十,天上阴云沉沉,人们的心情也像被雾霾笼罩着。快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匆匆跑来告诉我:大舅打电话过来,说外公可能快不行了,叫他都没有回应。我心里一沉:今年春节疫情严重,在这个非常时期,人员不能随意走动,路已经封了,车子无法通行。如果外公这个时候去世了,该怎么办呢?妈妈也慌了神,连忙打电话给大舅:这个时候封路了,怎么去呀?大舅急吼吼地说:就是走路也要来啊!外公家离我家几十里路,正值春寒料峭,外面又下着雨,车子不能开,那就只有骑摩托车了。就在大家手忙脚乱准备之际,舅舅又打来电话,说外公好点了。我们听了,稍稍放心了些。但妈妈还是按捺不住想去看外公,她对爸爸说: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我要是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岂不成了一辈子的遗憾?弟弟拗不过她,去村部开个证明,决定开车去。我犹豫了一下,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由于是从外地回来的,尚在居家隔离期,不能随便走动,只能目送着他们匆匆出门……
下午五点多,爸爸妈妈和弟弟终于回来了。看到他们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以为外公的情况还比较乐观,没什么事了。正月二十三,外公满八十九,进九十岁。按老家的风俗,“男贺进,女贺满。”如果没有这场疫情,应该还会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当地有这样一句俗语:“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不知外公能否撑过这三天过一个生日?妈妈告诉我,爸爸和三舅给外公洗了一个澡,用了成人尿不湿,把他安置在一张睡椅上,并垫上了厚被子,坐在火炉旁,晚上由舅舅们轮流陪护。妈妈说,去的时候叫他,他答应了;回来时和他告别,却没有答应。
“你外公不行了。”妈妈哽咽着,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现在去世,是有福气的人。”我不解:“为什么?现在疫情这么严重,都不能请客,葬礼肯定办得不热闹。”妈妈看了我一眼,说:“葬礼要那么热闹风光干什么?现在特殊时期,儿子儿媳,孙儿孙女,女儿外孙都在家,给老人送终,这就是福气。”如此说来,确实是。我安慰妈妈说,“天气好了,外公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不料,妈妈却说:“你外公早点去了才好。”我惊讶地看着妈妈,有点懵了。妈妈说:“你外公天天受病痛折磨,不如早点解脱了好。”说完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我的眼眶一热,眼前浮起一层雾气来:这是何其矛盾的心理啊!一方面,希望血浓于水的亲人慢一点,再慢一点离开,以便好好陪伴好好尽孝;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看他受病痛折磨,希望他早点解脱……
正月二十三是外公的九十大寿。我们的居家隔离期已满,于是一家人戴好口罩,开车去外公家。路口设了好几道哨卡,每个人都需要测量体温。我们一家和三个舅舅家合在一起共二十五口,组合成一个大家庭,增添了往年春节热闹的气息。如今,外公的生日似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儿孙们的聚会。他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盖着被子。舅舅说,他已经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只有隔几个小时给他喂一点葡萄糖水。我在外公耳边轻轻叫他,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睛始终闭着,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相信,他肯定知道是我——他以前最疼爱的外孙女来看他了!外公脸色蜡黄,两颊深陷,白色的胡须渣倔强在脸上“安营扎寨”,长出一厘米多。他的眼窝深陷如洞,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嘴唇瘪着,鼻孔有轻微的呼吸,下巴下面垫着的卫生纸一起一伏。外公一直在昏睡状态,头佝偻着,口水如银丝般一直往下流,看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奄奄一息。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正月二十四下午,艳阳高照。忽然接到舅舅电话:外公去了!舅舅告诉我,他把外公从房间里搬到地坪里晒太阳,一边在地坪里劈柴,一边照看着他。不一会儿,表弟跑到爷爷面前叫他,已经叫不应了。舅舅赶紧过来一看,外公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一丝一丝的悲伤从心底溢了出来,无法自抑。外公就这样走了,在春日的阳光下,他走得那么安静,那么猝不及防!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年前和外公的那张合影,是我和外公唯一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那个曾经把我背在背上唱着“驮驮背,买韭菜,驮驮腰,买胡椒......”古老歌谣的人已经走了,那个曾经叫我“心尖尖”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人!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是多么的残忍和痛苦啊!
再见到外公时,他静静地躺在睡椅上,穿着黑色的寿衣,盖着绣花被。那干瘦得几乎变了形的躯体,让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我亲爱的外公!哀乐在耳边低声回旋,我眼眶泛红,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外婆已经故去九年,外公在世时一说起外婆就伤心不已,说外婆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后山,忍不住流下眼泪。如今,外公到另一个世界和外婆团聚去了。九泉之下,他们再也不会孤单了。
在这个非常时期,葬礼没有请一个外面的客人,来的都是本家族的舅舅、表兄弟及姐妹们,大家都戴着口罩。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瘟疫,来的人可能是好十倍之多,葬礼肯定会热热闹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简单冷清。这个时候,尤其显出家族人丁兴旺的重要性。外公活到九十高龄,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这是他老人家的福气。
送别外公的那一天早晨,正是春光最美的时候。头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雨,乡间特有的泥土清香随风潜入人们的鼻孔,田野里长满了嫩嫩的小草,翠色欲滴,朝气蓬勃。清脆响亮的鞭炮齐鸣开路,穿着白衣的孝子孝孙们拿着旗幡,举着花圈蜿蜒盘旋着往后山上去。山上树木繁茂,旁逸斜出,碧绿的叶子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湿润,清新。外公将长眠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长眠在这个春天里。
下葬后,按照家乡习俗,有一个烧灵屋的仪式。纸扎的灵屋很豪华,两层的大别墅,雕梁画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室内现代化的装饰,轿车、摩托车、洗衣机、麻将机应有尽有,这是给外公在另一个世界住的房子。田里堆放了许多柴禾,灵屋及一捆捆的纸钱等放在柴禾上。火点着了,借着风势,火光腾空而起,银色的纸片在火焰中跳舞,东风漫卷,纸片在空中飞舞,回旋,飘向远方……
九十二岁的大外公说,外公这一辈子过完了,结了果,开了花。人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名字。我忽然想起这样一个说法:人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他离开了人世,第二次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离开人世了,他就真的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如今,外公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他还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心里。那么,在这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春天里,外公只是远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