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那天上午,我去邮电局办事,正在排队等候的时候,忽然听到柜台里营业员的声音:哎,哎,说你呢,把口罩带好,带好再进来。循声望去,门口进来一个老人。老人戴着一顶黑呢子鸭舌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脏兮兮的中山装,中山装的衣襟下露出一大截黑色的棉袄。老人戴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口罩,那口罩似乎被揉捏成团又拉展开戴上的一样,松松垮垮。老人听到女营业员的喊声,慌慌地放下手里的蛇皮袋,用手把口罩牵了又牵。女营业员看他窘迫的样子,扑哧一笑,问:“你是来办什么业务的?”老人把蛇皮袋往柜台上一放,笑着说:“妹,我是来寄信的,给我八张印花。”说完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破旧的蓝色公文包,打开拉链,小心地拿出八个牛皮纸信封。出于好奇,我瞟了一眼信封上的收信人——某某日报。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往外投稿,真的让我很震撼。我再看下面的落款,余祥村郑家岭郑在接。我一愣,再仔细打量,这不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郑老吗?
那是去年夏天,办公室忽然来了一位老人,穿着一件白衬衫,身材高高瘦瘦,面容黝黑,却精神劲十足。一进门就打听作协主席是不是在这办公?范主席连忙起身,说我就是。老人很激动,说问了很多人,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作协主席了。老人自我介绍说是武穴郑家岭的农民,今年已经83岁了,进过几天学堂门,平时喜欢看书,写点文章。说完从袋子里拿出一叠文稿,说是自己写的,请主席看看能否发表。范主席翻着看,一边感叹老人80高龄还在写文章,真是不容易。范主席把文稿交给我,嘱咐我好好修改,争取发表。我仔细翻看了一下文稿,文章标题是《忆当年,忆比更感中国共产党伟大正确》,“我生逢乱世,家境贫寒,九岁跟大人到湖北省阳新县君山咀吸血虫疫区摸捕鱼虾,看到有人染上了吸血虫病,面黄肚大,脚肿,医治不好,旧时疫虫无可奈何。当地有个顺口溜:一进君山咀,男女都有喜,女怀十个月,男人怀到死。不觉就染上了吸血虫,下午又发烧又冷,没有精神,医治无效。新中国百事兴,千科研万防治,灭钉螺,查有吸血虫钩虫,免费医治好了,所有得吸血虫的人都得救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虽修了江堤来不及加固,1954年经历堤破水淹,政府调船把人等送到山里搭棚安居,贫困的发救济,平安渡过水灾......”这几乎是老人的自传,也是历史的缩影。文章有错别字、重复或语句不通的地方,我做了简单修改,把标题改为《耄耋老人忆岁月》。对于只进过几天学堂门的老人,能写出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从他的文章中,我了解到老人当过民兵排长,当过村砖瓦厂厂长,当过会计,当过小组组长,是一个勤奋上进,踏实肯干的人。老人听说有望变成铅字,开心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这次在邮局看到他,觉得他没有去年那么精神,背也显得驼了些。我叫了一声“郑伯。”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我,一脸疑惑:“你是?”我拉下口罩,笑着说,“郑伯,你不认识我了?你去年还到我办公室送稿子呢。”“哦哦,你是送我书的那个妹。”他恍然大悟,“哎呀,你的眼力真是好,还认得我。”我有点脸红,我其实是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才认出来的。我告诉他:“郑伯,您以后不用来邮局寄信,直接在电脑上邮箱发送就可以。”老人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会上网,但我有个朋友会,他这段时间不在家,他回来了我请他帮我发。”我还想告诉他,这些寄过去的稿件很有可能如石沉大海,可能连拆都不会拆,发表的机会更是渺茫。看着他布满沧桑的脸庞,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告诉他:“郑伯,您的文章下期《燕子楼》会发表,到时出刊了我打电话告诉你。”他搓着手,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妹,你真好,真是太感谢你,太感谢范主席了,太感谢了。”我摆摆手,连声说:“不谢,不谢。”我有些难为情,我能为他做的太少太少,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信寄好了,我们一起出门,他是骑着三轮自行车来的,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城西骑到市区,骑行十几里路,对于体力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老人车箱里放着几个白萝卜,鲜绿鲜绿的叶片,白白胖胖的萝卜表面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老人说:“妹,这萝卜是我自己种的,早上刚刚从地里拔出来,不值钱,你带几个回家吃。”我望着老人真诚的目光,知道这是老人朴实的心意,心生感动,但还是婉言谢绝了老人的好意。
目送老人骑着三轮车离去的背影,我感慨万千,真正挚爱文学的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总会是一个灵魂芬芳而有趣的人,这样的人心灵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