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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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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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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的“狗血”人生

二舅是亲戚里“混” 得比较好的,在重庆一年能挣100万元左右。然而最近,他却遇到了一件烦心事:二舅妈带着小女儿童童离家出走了,甚至连外婆80岁生日也没有回来。 

我很惊讶,因为童童才1岁多,上次见,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故事朝着“狗血”的方向发展。不过,和二舅以前的经历相比,这似乎又算不上啥。

二舅1967年出生,和前妻生的大女儿羊羊已经20多岁了,和二舅妈生的小女儿童童才1岁多。二舅现在是一名律师,精神头很足,聊起工作滔滔不绝。而他成为律师的道路并不平坦。

二舅上初中时,村里还流行考师范学校。读师范用时短、包分配、毕业后可当老师,是农村孩子考学的不二之选。

外公中年去世,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外婆要拉扯养育4个孩子。在4个孩子中,二舅学习最好,最有可能考出去。

二舅也争气,初三毕业,一举考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造化弄人,考上的师范学校没法上。原来,二舅当时得了某种结核病,没钱上正规医院,被赤脚医生没头脑地治一通,入学体检没通过。

复读一年,二舅又考上了师范学校。然而,因为同样的原因,也没上成。

再复读,再考上。这次,结核病终于治好了,二舅如愿进了师范学校的校园。外婆也稍稍松了口气。

师范学校的时光想来是轻松愉快的,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我不知具体政策如何,据我妈讲,二舅在师范学校已经念了一年多,有人检举他超龄——也许并不是这个原因,总之,就是不符合招生政策。然后,二舅就从师范学校退学了。外婆难受极了,总觉着是孤儿寡母,被人欺负,诸事不顺。

从师范学校退学后,二舅进入高中,把希望寄托在了考大学上。

幸运的是,二舅考上了四川的一所专科大学,毕业后顺利分配到了一家国企——隔壁镇的一家小纸厂。到纸厂后,按要求,先当一年工人,然后根据专业分配部门。二舅大学选的是管理专业——村里人想着,当管理者多好,选这个专业没错。于是,按照专业,二舅被分到了保卫科。

提到在纸厂的经历,二舅的语气多是感恩,觉得自己在那儿学到不少社交技巧,其中最重要的是喝酒。

我对二舅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他在纸厂的宿舍。

纸厂给二舅提供的宿舍是一个面积三四十平方米的开间。开间靠里有张床,外面有一个小柜子、一张简易小桌子,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家具了。宿舍没有厨房。二舅找个小炉子,买些蜂窝煤,就做上饭了。我还在那儿吃过好几次二舅做的饭。

宿舍外是一条宽三四米的小河沟,上游不远处的坝子,拦住了河沟。小时候,河沟被坝子拦住的地方,总是堆积着半米高的姜黄色泡沫,姜黄色泡沫下则是姜黄色的河水。纸厂在上游,污水就排在河沟里。

后来,纸厂关了,姜黄色泡沫少了。再后来,我都是冬天回家,看到的都是干枯的小河沟。现在,河水大概已经变回青绿色了吧。

在我和母亲的记忆中,二舅在纸厂并没干多久。和二舅聊天才知道,他在纸厂干了六七年。在这六七年里,二舅结了婚,生了羊羊。在小时候的我看来,羊羊的妈妈很漂亮。她是小学老师,留着耳朵以上的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戴副眼镜,很是文静。年轻时的二舅,五官漂亮,一米七的个子在重庆人里算是高的。二舅总是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后来当律师,即便回农村都穿着西装。两个人至少在外表上也说得上般配。

好景不长,大概是1998年,二舅离开了纸厂。按照二舅的说法是,待遇不好,没前途,他主动选择离开纸厂。但在我妈嘴里,这是下岗了。

离开纸厂后,二舅去了广州,当过保安,在玩具厂干过。一年多后,二舅从广州回来,羊羊的妈妈就提出了离婚,羊羊由二舅抚养。

虽然离婚,带个女儿,但一开始给二舅介绍对象的还不少。二舅女朋友谈了不少,结婚的没有。对方不仅得爱他,还得爱羊羊。这就难了。

在一段时间里,二舅想和羊羊的妈妈复婚,羊羊的妈妈没同意。

今年春节,外婆80岁生日,二舅妈和二舅闹矛盾,没来给外婆祝寿。羊羊的妈妈却来了,名义是看羊羊,给本来就“狗血”的生活再加点儿料。羊羊的妈妈跟着我和羊羊到安静处烧火取暖。她努力找话题,而羊羊很少接话,空气中充满了尴尬。

对于二舅而言,离开纸厂的那段时间可能是至暗时刻,于我却有不少“好处”。

二舅在玩具厂打工,过年回家时,给我们小孩子捎了厂里生产的塑料玩具。我得到的是一个颜色鲜艳的风车。我很开心,因为以前很少收到礼物,也没有玩具。

我们那儿10岁就可以办生日宴了。2001年,爸妈不在家,奶奶为我办的10岁生日宴。

虽然是我的生日宴,但我却有种旁观者的感觉。按照习俗,客人的礼金都会交给大人。而二舅却在我家坝子前的柚子树下叫住我,把30元交到了我手上。不管多少,二舅会尽力给晚辈一些压岁钱。甚至去年,他还给了我500元压岁钱。我觉着自己已经工作了,这压岁钱拿着心不安。二舅劝慰我,还没结婚就是小孩子,可以收。

从广州回来后,二舅在回龙镇开了一家复印店,顺便批发一些零食,如“唐僧肉”、重庆特产“北京烤鸭”——一种名叫“北京烤鸭”的豆制辣条等。小零食一般5毛钱一包。那时,对于每天只有2毛零花钱——主要用于中午在学校食堂打菜的我来讲,5毛钱的零食是不能经常吃的奢侈品。二舅卖零食后,每次去他那儿,我都至少能吃一包,带一包,简直太幸福了!

复印店开始生意还可以,随着开的店多了,就不挣钱了。二舅就想着通过司法考试,当律师。

在广州当保安时,二舅就动过当律师的念头。周围人说,他嘴笨,不是当律师的料。

也许是不信邪,也许是没办法,二舅就一边开复印店,一边复习考试。

二舅拿的是大专文凭,需要先“专升本”,才有资格参加司法考试。经过几年奋战,终于拿下了本科学历,二舅开始了司法考试的新征程。复印店生意不好,二舅干脆关了店全力复习。

司法考试真是难,第一年,二舅没过。

那时,10岁的羊羊就知道着急了,问爸爸:“再考不上该怎么办啊?”

二舅快40岁了,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稳定收入,单身带着一个女儿。这时想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也会望而却步吧。谁会认为这样一个中年男人能够通过以“难”著称的司法考试呢?即便是通过了,这个年龄再从零开始做律师,没有资源、没有积累,真的会有出头之日吗?也许怀疑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着急的,有等着看好戏的。

继续全力备考,第二年,二舅终于通过了司法考试。嘴笨的二舅也渐渐吃上了律师这口饭。事实上,他还给当事人——好多都是村里人——解决了不少问题。二舅最早的“客户”大概是大舅妈吧。

大舅妈有2个儿子,小儿子属于超生。躲过了强制堕胎,超生罚款(社会抚养费的民间说法)怎么都跑不了。计生干部征收罚款的技能又远近闻名,虽不常住,大舅妈还是想保住老家的房子。拖了好几年,大舅妈厌倦了躲避,凑凑也能拿得出几千元,打算把罚款给交了。

钱已经交到计生干部手中,但说好的收据竟然没有影子。大舅妈一伸手,就把一摞钱抓了回来,要等能开收据时再交。

她没想到的是,这抓回来的钱后来竟然不用交了。原来,二舅告诉她,按照法律规定,表弟的社会抚养费已经过了征收时效,法律已经不支持强制征收了。

大舅妈做小生意出身,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尝到了懂法的甜头,以后再遇到问题,她会向二舅咨询法律意见。

二舅的第一批客户多是大舅妈这样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开始办得最多的案子也是给农村超生小孩上户口的。

以前,计生干部工作的第一要务是超生孩子坚决不能生下来,如果村民瞒天过海,生下了孩子,那就要收齐社会抚养费。对于很多农村人而言,少则七八千元的社会抚养费并不是个小数,能拖就尽量拖。但再拖,最后也得乖乖把钱交上去,因为计生干部有个“绝招”:不交社会抚养费,就不给孩子上户口。孩子没户口,自然上不了学。而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孩子能上学,期盼着孩子未来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二舅则利用自学的法律知识,让没交社会抚养费的小孩也能上户口。

翻遍法条,二舅发现把交社会抚养费作为上户口的前提没有法律依据。二舅以此要求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

派出所的人不是唬大的,自然不会搭理二舅。

二舅的法宝之一就是投诉,一级投诉不成再上一级。层层投诉的效果还不错,窗口里的人开始认真对待二舅了。

帮客户把事情办成,二舅也小小地挣了一笔。

通过了司法考试后,二舅为了更好地发展,到了重庆市区,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从律师助理,到事务所合伙人,再到事务所主任,二舅在重庆渐渐扎下了根,生活不愁了。在单身十几年后,二舅终于又结婚了,还生了童童,羊羊也顺利考入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二舅40岁以后的人生,似乎慢慢顺遂了许多。

然而,狗血的人生哪儿那么容易大结局。这不,二舅妈就带着童童离家出走了。

过年,亲戚都回来了。二舅家的故事自然成为大家的谈资。谈的过程中,必然要评论几句。我作为二舅这边的亲戚,听到的都是说二舅妈不对。仔细想来,我一直没有听到二舅说她的不是。

只是过年那几天,二舅不停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先是一起吃午饭,再一起吃晚饭,第二天中午还要一起吃。也许只是少了两个人,但家冷清的程度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常和朋友讲二舅的“狗血”人生,讲我从这“狗血”故事中得到的力量。人生那么长,即便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仍有转折的可能,坚持也许真能收获果实;人生那么长,顺遂哪儿那么容易。

【注】

“狗血”,网络流行词(音gǒu xiě),一指狗的血;二指胡扯,夸张,不可思议。“狗血”多用来形容那些经常出现的类似剧情,很夸张、很假的表演,或指已经被烂熟于心的恶俗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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