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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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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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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

父亲的

 

父亲圈在藤椅里,六月的阳光从阳台玻璃门照进。父亲的秉性不再像从前,有了时间加注的慈祥和腐朽。万物此消彼长是大道,也是自然规律

 

父亲继续歪着,客厅的角落因为长期占有父亲而显得寂寥,寂寞。因为腿疾 ,父亲下楼的次数有限,不像母亲,一天下楼数趟。家住一楼,对老年人太友好,也让我稍微宽心。

 

电视常年开着,父亲继续看抗日神剧。英雄们武功盖世,一身本领 ,虽然演绎得有些失真,但草莽气概和革命精神锐不可当。父亲脸上有奇异的神往。我想,这是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父亲当过兵,虽说是军中的伺养员但年血性,男内心的拯救意识还在。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个鬼子,神武的武工队员神出鬼没,又是弹弓又是大刀又是飞檐走壁。父亲看得欢乐,一脸满足。但实际是父亲快睡着了,半躺在藤椅里,平静,哀伤。老人味越来越重。

 

父亲太老了,眼见就要落入远山。暮色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拦也拦不住。我有点想哭,想喊醒他。可能说什么呢?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毛毯,给他盖上。

 

父亲反而醒了,走到阳台。最近一直下雨,今天终于天晴。空气的甜香和泥土的潮气混在一处,加上花非常清馨。花香来自母亲的小花园,六月是花持续盛开的季节,小花园非常好看,蓬勃,和父亲的衰老形成鲜明对比。

 

父亲在阳台看了一回母亲的花,然后找出小工具,开始修理一口铝锅。铝锅的手把坏了,需要更换一个。父亲一直对修修补补非常上心,也手指灵活,动手能力超强。甚至会织毛衣,缝被子,车衣服。更别提修理家具,锅碗瓢盆,更换水龙头,自行车胎,制作板凳,一类的。父亲自己制作过一张电热毯,和一张鞋柜,非常惊艳,效果和商店里卖的一样好。

 

这小铝锅比我还父亲用它煮过牛奶,熬过白粥,热过剩饭。坏掉的手把只能更换父亲决定用木头作一个。他翻出木工锯,砍刀,砂纸,慢慢弄着。

 

父亲忙碌的样子专注,神采奕奕这让他从老年一下回到青年。父亲的糖尿病和高血压严重,需要每天吃降压药,打胰岛素。但父亲相当自律,这是最让我倾佩的地方。当年父亲宣布戒烟从此再没有抽过一根。

 

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性格强硬,在我们家,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江湖大佬。但其实父亲对外十分温和,典型的家里横,大男子主义。对母亲和我们态度随意,霸道。小时候我的理想是,绝不嫁给父亲这样的男人,喝酒成性,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父亲让我领教了一家之主的威仪。那时候我很厌倦父亲,巴不得快点长,早一点离家。

 

父亲因一只军用水壶和母亲有过激烈的争吵。我们看电影回来,是乡下那种露天电影,一到放映就拖家带口,拿着小板凳。母亲带我们去的夏天的晚上蚊虫很多,又没有水源,母亲装了一壶水带着可是弟弟贪玩,要自己背着绿色的,鲜亮的军用水壶结果电影还没看完就丢了。

 

父亲非常气愤,和母亲大闹一场,言辞激烈动作粗野,完全是个不认识的人。我们吓坏了,母亲哭得很厉害。这是我第一次看清父亲的样子,看母亲哭,心里狠狠得。但我太小,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一直想不通不就是一个水壶吗,如此大动肝火也曾就这个问题质问过父亲,但他那时已经有了年纪,性情大变,再不是那个暴烈的人,非常温和,平静。

 

父亲笑一笑,没有回答。后来我猜那只水壶应该是父亲退伍时纪念品,是他作为军人的证据。水壶见证了父亲的青年时光,是一种情怀,满满的军队时光和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与其说他是对母亲和我们发火,不如说他是对自己发火。生活窘迫,作为父亲和男人,都觉得愧疚

 

想明白这点,我就放下了对父亲的怨怼。父亲总体说来,顾家,也积极参与家庭劳作,对我们也不坏。为填补家用,常年出差在外,总给我们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给母亲买时髦的新衣。

 

我们那时住在工厂的家属区,挨近乡下,父亲开垦了菜地非常大。父亲是勤劳的人,菜地打理的井然有序又鲜艳夺目。他在田间地头挖水渠,让水通过交错的水道,顺着山势蜿蜒流淌。父亲的水利工程和种植大业如火如荼,为此,我们家一年四季都有最新鲜的蔬菜甚至父亲还种植棉花,蓖麻,香料和油菜。丰收季,父亲和母亲起得大早,去收割又脱粒,翻晒,再打出喷香的菜籽油和雪白的棉花。母亲会用棉花给我们作棉衣,父亲也会,他们配合得和谐。父亲其实手艺更高,他比母亲有耐心,也愿意出新,加上他见识,衣服往往更漂亮

 

但父亲更喜欢摆弄木匠活。一时填个板凳,圆桌,一时又弄个长椅,修理门窗。有年,父亲心情大好,带我们去校外。也是夏天,天空晴朗,风恣意。远山如黛,野蔷薇和野苜蓿到处都是。狗尾巴长又壮又长,白花花一片。

 

父亲用狗尾巴草编织小玩意。小猫小狗,小人小座椅。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居然能用草做出如此可爱的东西,太逼真了,满足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全部想象。我们那么得意,幸运,觉得父亲是天下最妙的父亲。

 

哦,记忆这么美,教我很多年之后依然牢记。这是我最接近父亲内心的一次,他的手指灵巧,眼睛清亮,小动物们在他的手心活过来,羽羽如生又憨态可掬。后来父亲再没弄过。但没关系,至少我知道,曾经有一个时刻,父亲回到他的家乡真。

 

母亲在小花园喊父亲:拿个铲子下来,我要给花松松土

 

父亲停下手里的伙计,慢慢站起来。最近他的腿好多了,天气在变暖。父亲找到铲子,慢慢走出去我在阳台看着。自从搬城里,小区为着规划不让种菜,但可以种花。母亲的花长势喜人,成了小区的网红打卡地。父亲不大喜欢种花,但还是很乐意被母亲使唤。

 

母亲的大嗓门:咋这么慢,耽误事。口气中有娇嗔和责怪。但父亲一点不介意,把铲子过去。母亲又说靠边上去,净碍事年轻时。父亲是多么火爆的一个人,不点火就能烧起来。垂暮之年,父亲完全换了个人,包容宽厚。相反的,母亲变得刚硬,执拗而坏脾气。

 

时间消解着他们,也在带走他们,时间作公允的事但是呢,时间也宽恕了更多多事,包括山川河流,包括生命和我们。太阳很好父亲和母亲在小花园吵吵闹闹的样子很好快中午了,我要去做午饭了。

 

而这就是生活最恒长最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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